春节期间照例是走亲戚、拜年,德秀因是新妇,年前就给娘家的各家叔伯兄弟送了礼,大年初二的时候,携夫君潘庆福正式上门拜年,受了礼的人家,按规矩都到顾氏处排了招待新姑爷的日程表。
初二这日的午饭由顾氏亲自招待,顾氏请了三婶成氏帮忙,弄了满满两大桌子的菜。因德方去了殷京,家里只有四口人,顾氏便把仁宽一家四口都叫上了一起坐席。
男人那一桌,仁厚酒量很浅,只是在女婿敬酒时象征性的地抿几口。仁宽人看着斯文,喝酒却是海量,他与庆福也聊得来,两人推杯换盏、倒比仁厚更像翁婿。德正给大人们斟酒,自己也偶尔偷偷喝上一口,有一次被顾氏瞧见了,阻止道:“四儿,你还小,不能喝!”
仁厚却笑道:“说起来,德正也有十二了,这大过年的,让他喝几口吧,不碍事!早早练起来,几年后做了人家的新姑爷,才不会被人灌倒。”
大家哄笑起来,顾氏也笑了:“你还有脸说!”
当年仁厚第一次上顾家拜年,每顿都被放倒——顾家男人斯文是斯文,喝起酒来可毫不含糊,而且讲究多,每一杯都有说法、不容推辞。
德正听了父亲的话,大喜,也不遮遮掩掩了,斟了一杯酒,走到顾氏面前一递:“娘,你辛苦了,这杯先敬你!”
顾氏虽又好气又好笑,仍然爽快地接过小儿子递来的酒杯,轻轻抿了两口,道:“你爹既然发了话,你便喝几口罢,可不能贪杯了!”
德正笑着应了,转身回到男席上殷勤地给桌上另外三人倒酒。
顾氏、成氏、德秀、德清、九岁的德馨以及四岁的徳圆围一桌,德馨挨着德清,不时跟二姐姐探讨父亲教的学问,成氏哄儿子徳圆吃饭、手忙脚乱,顾氏则低声问起德秀的日常生活,时而皱眉时而微笑。说到德秀的妯娌赖氏已经怀孕的时候,德秀低声道:“说起来,我比她先进门两月,怎么她倒先有了呢?”
顾氏道:“生孩子讲的是缘分,你不要着急,该来的时候自然就来了。对了,我看你比出嫁前瘦了一些,后日你八姑婆也要回来拜年,她懂些医理,到时候让她给你把把脉、开些药补补。”
徳秀“嗯”了一声,心情有些低落。
赖氏怀孕,江氏说月份小、需安心养胎,便让二儿媳歇了,家务大半都压到了大儿媳徳秀身上,偶尔也说一两句“后进门的有了,先进门倒没有动静”,徳秀身心俱疲,哪有不瘦的道理?
德秀想着心事,茫然伸出筷子夹了一样东西,刚递到嘴边,突然觉得一阵恶心,赶紧捂嘴、站了起来跑出去,蹲在院墙处咿咿噢噢呕了起来。顾氏紧跟着女儿出去,看见她要吐不吐的样子,灵光一闪、心内大喜,待女儿吐完,便拉了她到厨房里,问道:“你这个样子多久了?信期是不是已经过了?”
德秀道:“今天这是头一回,闻见鱼腥味就想吐,信期已经过了七八日了——”
她突然醒悟过来,抓住顾氏的手臂,大喜道:“娘,你是说,你是说——我,我——有了?”
顾氏扶住女儿,道:“看样子多半是了,待后日你姑婆回来,请她再诊一诊。今日起,你凡事当心,小孩子头三月最是要紧……”絮絮叨叨吩咐了一大堆。
大年初四,嫁到邻县的八姑婆回娘家拜年,给徳秀把了脉之后,很笃定地道:“是喜脉,有一个多月了,只是徳秀身子有些弱,需得好好将养才是。”
顾氏又喜又忧,想来想去之后对潘庆福道:“徳秀有孕了,如今月份短还不大稳,需好好安胎。八姑婆懂得医理,恰如今她也在、大概要住到正月满才回家,我打算让徳秀住下来调养,过了正月再回杜家村,初六你自己回家,记得跟亲家好好解释。”
庆福不假思索道:“好!”
徳秀却道:“娘,我好着呢。家里事多、二婶身子不好,离不了我。”
顾氏瞪了女儿一眼,却看着庆福道:“如今还是正月,会有什么事?况且你八姑婆也说了,你身子虚,不好好将养恐怕保不住胎儿。可是如今你婆母照顾你家二婶,哪里腾得出手来照顾你?傻丫头,你留在红土村,正是为你婆母分忧了呢!”
庆福道:“母亲说的极是,徳秀你留在红土村,娘那边由我去说。”
徳秀还待开口,被德清拉到了里屋:“姐,娘说得对!你看看你,嫁过去不过三个月,已经瘦了一圈,如今有了孩子,再不能那么拼命了。再说,三月份家里才会忙起来,你现下回去也做不了什么。还有,我听说了,一家里如果有两个孕妇的话,她们肚里的孩子会互相克制,只有一个能活得好。如今你们两妯娌都还不足三月,你就暂时住在红土村,正好避一避。你婆母最是信这些,想来巴不得你不回去呢。”
徳秀这才心安:“还有这种说法!我再去问问娘,如果真是这样,我就住到满了三月再回去。”
顾氏肯定了这种说法,徳秀安心住了下来,初六那天庆福一个人回了杜家村。
前年赖氏打胎伤了身子,本以为要好几年以后才能坐胎,没想到成亲头一月就怀上了。大夫诊脉之后,给了“卧床安胎”的建议,否则不单孩子保不住,大人恐怕以后再也怀不上了。若在平时,江氏根本不信,但是她清楚赖氏的过往,因此骇得不行,自那日后便不让赖氏下床,让徳秀包揽了赖氏的活计。到了过年送礼,赖氏虽然也是新妇也并没有回娘家拜年,年前、年后都是庆喜独自一个人去了。
大年初二,庆福夫妇回了红土村杨家、庆喜去了大树村赖家、赖氏卧床,能干活的人只剩下江氏和潘有财。江氏过去几月过惯了有儿媳妇伺候的日子,这下事事都需要自己动手,突然很不适应,因此无比盼望庆福夫妇回来。
可是初六只有庆福一个人回来了,江氏不等儿子开口,便道:“你媳妇呢?嫌我们家穷,不回来了?”
潘庆福一向与她不对付,粗声粗气道:“徳秀她有身子了、胎像不稳,岳母请了人给她调理,住满了三月再回来!”
江氏先是大喜:“你儿媳也有了?好事!好事啊!”
继而不满:“潘家的儿媳,凭什么在杨家养胎?庆福,我看你媳妇平日挺皮实的,怎么会身子虚?不会是你媳妇不想伺候我吧?想当年我怀你们兄妹几个的时候,还不是日日伺候公婆……”
庆福瞪着江氏:“娘,你没看见吗?徳秀自嫁到我们家,日日做牛做马,已经整整瘦了一圈!徳秀怀孕了要伺候公婆,为什么弟妹可以整天躺在床上?娘,徳秀肚子里的也是你的孙子!”
江氏有充足的理由,却不好对儿子说清楚,一时竟被噎住,半晌气道:“好,好!杨家如今比我们有钱、也比我们有势,媳妇我是管不了,你爹回来我们就商量分家!”
庆福也很生气,忘了顾氏吩咐过的话,大声道:“分就分!”
他话音刚落,里屋有了响动,赖氏唤了一声:“娘,我肚子不大舒服呢——”
江氏赶紧撇下儿子,急步进了小儿媳的房间,一迭连声的问:“哪儿不舒服?哪儿不舒服?”
赖氏随便指了一处,又道:“奇怪,忽然又好了。”
江氏却不敢大意:“你好好躺着,我去请杜大夫!”
赖氏这才道:“娘,我真的没事,我刚才那般,只是不想你与大哥吵起来。”
赖氏愣了一下,拍着赖氏的手道:“三娘,这个家里就数你贴心。儿子们大了,一个个只会惹人生气,不中用啊!”
赖氏道:“娘,大哥不是有意的,他只是太过关心大嫂罢了。如今我好多了,明日就起来给大家做饭……”
江氏赶紧拦住:“这怎么行,还有一个多月才满仨月呢!养胎要紧,养胎要紧!如今正是农闲时候,我一个人也忙得过来,你和你大嫂没进门的时候,里里外外还不是我一个人忙活?”
晚饭时候,庆福这才道:“徳秀八姑婆懂妇人医理,正好从外县回来,住满了正月再走。徳秀身子虚,机会难得,岳母这才把人留下了。还有,老人有说法,一家里有两个孕妇,肚里的孩子容易相互冲撞,如今徳秀跟弟妹的胎像都不大好,更应该分开来调理。按理,徳秀是长媳,是应该回杜家村安胎,可是这样一来,弟妹就得回大树村——弟妹如今的情形不好挪动,徳秀这才留下了。”
庆福这么一说,江氏立即省起民间的确有这么个说法,顿时消了气,可是细细琢磨了一番庆福的话之后,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起来:二儿媳不好挪动,只是说得好听罢了,实际上赖三娘挪无可挪,因为赖家根本没有屋子给赖三娘住、赖家更养不起闲人,顾氏这是嘲讽她娶了穷媳呢!
庆福的话,里屋的赖三娘也听进去了,她只是抿了抿唇,然后慢慢把两只荷包蛋吃完、把汤喝得一滴不剩。
潘家的小插曲半天就过去了,杨家却在庆福走后迎来了两位尊贵的客人。
第51章 051 拜大年景宏耍赖
按规矩,初二、初四是新媳妇、小媳妇回娘家拜年的日子,初六则是友朋互相恭贺新春的正日。杨家因去年嫁女欠了人情,今年便由仁厚带着礼物上各家拜访。德清没什么事,顾氏便让她独自做一回甜糕,主要目的是为了给徳秀做点心,次要目的是锻炼锻炼小女儿的厨艺,交她代一番之后,就带着徳秀到二爷爷家串门,请二爷爷的妹妹——八姑婆给大女儿把平安脉。徳正这两日得了不少红包,美滋滋在自己屋里数钱,计划着没一文钱的用途。
顾氏走后,德清独自在厨房里和米面、搓面团,正忙得不可开交,院外突然传来声音:“上门拜年了,有人在家吗?”
德清听着声音耳熟,放下手中的面团,裹了围裙出来探看:竟然是刘镜湖!他身后只跟了一个小厮,正笑泠泠站在院墙外,身上是一件簇新的浅金色深衣,一根玉色发带系住顶发,发髻上插了一根墨玉簪子,耳后、脑后的乌发顺着头颈流泻而下,衬着他温润的轮廓,整个人显得温和、温暖,跟以往清冷的样子完全不同!
德清一时愣住,而后道:“刘师兄——过年好,恭喜发财!快请进来吧。”
转身又朝大屋那边喊道:“徳正,来客人了,快出来招呼!”
刘镜湖目光在她的围裙和双手上一溜,笑道:“师妹,师兄不是外人,随意就好。你这副打扮,正在做年糕么?看来师兄有口福了。”
德清道:“今天第一次做甜糕,一会师兄尝了可不要后悔。”
笑着把他让进了课堂,这是徳正也收拾好出来了,看见是刘镜湖,大喜:“刘哥哥,是你!我还想着明日一早去给你拜年呢!新年好!新年好!恭喜发财!恭喜发财!红包赶快拿出来!”
刘镜湖一笑,迅速从袖袋里摸出一个红包来递过去:“四弟新年好!一起发财,一起发财!”
德清不敢置信的瞪大眼,正瞪着,与刘镜湖的眼光碰个正着,赶紧转身进了厨房烧茶。水刚烧开,又听得一声喊:“杨叔叔、四婶子,瀚宇来给你们拜年了!”
徐景宏!德清边走出去,便招呼道:“我爹走亲戚、我娘串门去了,徐师兄快请进罢。”
待亲眼看见了人,德清又是一愣,两月未见,他的面部轮廓已变得硬朗,棱角如石雕;双眼亮如静夜的璀璨星芒,让人不敢逼视。他的头发照旧披散在肩背、一如既往的张扬,身上的衣服虽然是新的,但却是劲装打扮,身后披风被早春寒风吹得猎猎作响,整个人仿佛想要飞起来一般。他身旁的马背上,除了包袱,还有刀剑、弓箭等物,分明是要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德清的思绪不禁飘远开了去:刘镜湖和徐景宏都在成长,一年多未见的嘉铭,不知道长成了何等模样?
景宏看见德清愣神的样子,伸手在她面前来回晃了一下:“清妹妹,看什么呢?”
德清回过神:“你这副样子,南疆又要开战了么?”
景宏黯然了下来:“我今早上收到信,祖母病得很重,一会给叔叔、婶婶拜了年就立刻进京。”
德清沉默一会,安慰道:“老太太年纪大了,有病难是常事,师兄不必太难过。”
心里却知道,徐府大过年的千里送信,景宏接了信就往京城赶,恐怕是徐老太太不行了。五年前老太太看着还硬朗,但是年轻时受过内、外伤,底子已经很虚,以前住在温暖的南方还好,到了寒冷的殷京,恐怕不那么容易熬——前几年就听说她不适应殷京的气候。枫叶谷之时老太太对她多有关照,德清很是难过:老太太一生跌宕起伏,终归逃不过黄昏。
景宏打量着德清的神色,笑道:“看你说的,祖母好着呢,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跟以前一样,多半是我娘的计谋,拐我回去参加三月的诗会呢!哈哈哈……”
德清也笑了:“那师妹祝师兄旗开得胜,花见花开!”
景宏却收住了笑:“看你的样子似乎在做点心一类的东西,那就多做一些给我当干粮!”
德清道:“就怕你咽不下!快进屋吧,刘师兄刚到!”
景宏却把披风一解,扔给后面跟着的随从,跟着德清进了厨房:“我看看你到底在做什么!”
德清却提了茶壶转身往客堂走:“君子远庖厨,快出去!”当先一步进了客堂给客人斟茶。
这是徳正已经迎了出来:“徐哥哥,新年好!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景宏哈哈一笑,从包袱里摸出一个元宝往徳正手里一放:“给,发财!今日就发财!”
徳正却不收:“红包,我要红包!”
景宏一愣,后面的一个随从赶紧上前来,把一摞红包递给了他,景宏抽出其中一个递给徳正:“平日看你也是个爽快的,今日恁多规矩!恭喜发财,快快长高!”
德清微微一笑,道:“徳正,得了红包就陪着两位哥哥好好说话,我去二爷爷家叫娘回来。”
经过几日休息,徳秀的脉相还算平稳,顾氏放下心来,一边磕着瓜子,一边与八姑婆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故人、故事。正聊得兴起,德清来了,道:“娘,我的刘师兄、徐师兄上门拜年来了,家里只有阿正,你得回去招呼他们呢。”
顾氏却不意外,跟八姑婆告辞之后就随着德清往自己家赶,路上对德清道:“你的两位师兄都是懂事的孩子,我原就估摸着他们今日会来,昨天就已经把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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