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刚起床,德清就被顾氏告知了杨老爹的决定。德清先是目瞪口呆,然后认命,最后觉得或许是一个机会。
德清梳洗好之后立即去找自家二叔,一进院门,看见二叔坐在桂树下,双手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二叔面容舒展,看起来心情很好。
二叔杨仁宽是红土村读书最多的才子,加之长得眉清目秀、家境也不差,早几年是远近几个村子难得的夫婿人选。可是二叔有自己的坚持,满心打算着考中秀才之后才议一门可心的亲事。杨老爹对此深以为然,由着二叔埋头苦读,一直没有给他议亲。不曾想,二叔还没下场,科考却突然被取消了!这下没考上秀才不说,二叔的人生大事也被耽搁了。反倒是三叔仁广早早便成亲、生子,跑在了他的前头。
可是即便没有考上秀才,年纪也偏大,二叔也还是一个抢手女婿。
二叔跟同村的成祥土合得来,两人经常凑在一起聊天。有一日二叔去找祥土说话,祥土不在,倒看见祥土的妹妹祥云在自己哥哥房间里打盹。二叔是读过圣贤书的,进门之后,看着孤男寡女的不像,转身就往外走。
谁知,还没等二叔迈开步子,祥云娘桂氏就冲了进来,大声喊:“仁宽,你这是干什么!你为何这般不知廉耻,我家祥云还要不要嫁人了?哎呀,我不要活了,我苦命的祥云呀……。”
桂氏这么一通哭喊,不一会左邻右舍就都出来了,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二叔读书识字,平时也算能言善道,可是碰上桂氏这面破铜锣,愣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半刻之后,祥云冲出房门,直往院门跑,一边跑,一边哭:“没脸见人了,死了算了!”
桂氏一个箭步上前,抱住女儿大哭:“我们娘俩一起死,一起死!”推推搡搡就往河边去。
人命关天,二叔顿时便懵了,赶紧拦在桂氏母女面前,噗通跪下叩头:“四婶不必如此,我杨仁宽娶了大妹妹便是!”
围观者众,且都是同村村民,二叔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与成祥云的亲事就这样定了下来。杨老爹一直以二叔为荣,不想他竟中了计,将要娶一个粗壮、黑丑女子为妻。成家历代大字不识一个不说,目前的主母桂氏还是红土村的头号难缠角色!杨老爹心下愤恨,不免把二叔大骂了一通,诸如“如此简单的笼子都看不明白,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云云。
不过,杨老爹也就能私下里骂一骂,毕竟是自家儿子窜进了人姑娘家里惹出的事端;而且他也已经下定决心要供出一个秀才来,而读书人名声最是要紧,这门亲事便也只能咬牙认了。好在老妻季氏已经病得不能出门,否则依她的性子,恐怕真得闹出人命来才罢。
因为这桩婚事是谋划得来的,二婶成祥云在杨家一直小心翼翼:卖力干活、尽心侍候,从无怨言。儿媳妇娶进门,乡里乡亲的,杨老爹倒也没有故意为难成氏。杨仁宽颇有读书人的斯文,他虽与妻子没什么感情,但成氏毕竟是好兄弟的妹妹,因此外人面前对成氏也是一团和气。成亲一年之后,夫妇俩生了女儿德馨。目前看来,德馨肖成氏,不如仁厚、仁广家的孩子好看。
二叔从来不对二婶恶语相向,可是也绝不把自己拉低到跟二婶一个水平——饿了吃,困了睡,睡醒了干活。他闲暇时候依旧读书,他会拉二胡、弹琵琶、吹笛子——二叔很好学,这些都是他跟那些走村穿巷的艺人、说书人学来的。二叔的乐器学得不错,但是在红土村却没有知音,在春夏秋冬的静夜里,德清常常听见二叔屋子那边传来的二胡声、竹笛声;至于琵琶,二叔只有在年节喝了酒之后才会抱在怀里弹,一弹就是一、两个时辰。
德清对自家二叔的感情比较复杂,她既可怜二叔娶了一个完全没有共同语言的妻子,又敬佩他拿得起、放得下。
如今爷爷把考前辅导的任务交给二叔,德清还是很开心的。她手里的《三字经》,前半部跟前世的差不多,自己理解起来完全没有问题;后半部的朝代更迭、历史人物则有不小的出入,的确需要一位老师帮忙导读。
二叔曾被聘为村学的先生,然自五年前科举取消之后,村学里的学生一天天变少,半年后最后一个也退了学,二叔教无可教,只好回家种田、娶妻生子。
如今二叔重拾课本,学生还是自己很喜欢的小侄女,他的心情很愉悦。昨夜听了父亲的话之后,他也认为一定要争取这个机会——他私下里还想着,如果德清有幸能拜陆逸为师,说不定日后自己也能沾些光。杨老爹交代之后,他马上就把书本找了出来,然后整晚想着要如何如何开讲……四更了才勉强合眼,睡了不过一个时辰,就爬了起来背书。
桂树下的仁宽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德清,招手让她过来:“快来坐下,你二婶烧了一壶水,你先润润喉,我们一会就开始。”成氏昨晚很早就上床了,并不清楚杨老爹的计划,杨老爹和仁宽也不打算告诉她——他们认为完全没有必要,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第一天,德清在二叔家待了一个时辰,在这一个时辰里,二叔只给她讲解了《三字经》前面的四十句,然后便让她背诵。
第二天以后,德清逐步加快了学习进度,在第五天时便把将近四百句都背了下来。德清很有成就感——她终于名正言顺的了解了这个时空的历史,二叔也很有成就感——小侄女不过刚刚开蒙就学得如此顺利,看来自己的教学方法很得当。
十几日后的一个晚上,杨老爹急冲冲进了仁厚家,兴奋道:“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三日后,陆先生在乐阳县的先贤祠考试收徒!先贤祠你们知道吗,居然就是永和村附近的那几间破屋子,离永和村只有二里地。这下好了,德清可以住到外祖家里去,早晚都便宜!只是德方不好在亲戚家熬药——这个,以后再做计较,先去考试要紧。只要递上里正的荐书就可以参加考试,明日我就去要荐书。”
元兴十九年二月二十六,天还完全黑着,德清就被顾氏摇醒,然后被扮成一个男孩,匆匆吃过丰盛的早餐——白米饭加两个荷包蛋,仁厚就驮着她出发了,杨老爹、仁宽一左一右陪着。德清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可是起得太早,很是发困,便歪着脑袋在父亲背上打盹,在睡着之前,她模糊看见一轮淡淡的下弦月,正缓缓落下山后头——新的一天,马上就要来临了。
第6章 006 过考关同窗初聚
德清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她发现父亲背着自己站在一个队伍之中,她往前看,二三十丈;往后看,望不到尾——竞争真是激烈呢。一旁的杨老爹看她醒了,递上一个水壶、开了盖让她喝水。德清的确渴了,咕噜噜喝了一大口——居然还是温的!她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胸口砰砰地狂跳,真比高考还紧张。
仁厚感觉到德清的不安,他轻轻把她放了下来,扶她站稳,而后抚了抚她的头发,道:“你叔叔说了,你的悟性很好,如果有人比你更好,我们也算是来见识过了。不管怎么样,你娘都煮了荷包蛋在家等着你呢。”
德清“嗯”了一声,再看看一旁站着的爷爷和二叔,突然觉得很荒诞:这是古代的陪考啊。
不一会,前面突然骚动起来,杨老爹打探之后回来宣布道:“已经开始了,一下叫进去了三个,看来很快就轮到我们了。”
实际上也很快就轮到德清,根据杨老爹的消息,前面四五十个童子,分批进入祠堂之后,有的只问了一、两句话就被打发了出来,有的待得久些,也不过一问一答十几句就被告知“不合格”,最终,只有一个童子被录取了。
跟德清一起进去的是两个大男孩,一个瘦高瘦高、一个粗胖粗胖,德清站在两人之间,觉得很是压抑。杨老爹却一直捻着短须微笑:据他打听来的消息,这位陆致远偏爱俊俏童子,小孙女与他们站在一起,优势明显啊。
德清虽然非常好奇这位四十好几的风流陆名士到底长什么样,但也不敢东张西望,低眉顺眼进了门,走过一个小天井,跨过一道门槛,然后看见了前方地上一双皂色鞋子,耳旁听得伺候的人介绍:“这便是陆先生”。
三人便一道鞠躬:“先生好。”
然后德清便听到一道清醇的声音:“都抬起头来吧,不必拘礼。”
德清抬起头,大胆的望过去,然后心里暗赞:所谓的潇洒不羁、俊逸如风……就是专门为他造的词吧!她在脑海里努力搜刮能够用在老帅哥身上的诸般词汇,却听得旁边有人“咳”了一声,顿时清醒过来,可是还没等她彻底回神,老帅哥问话了:“杨德方,六岁,应该是你吧?”
“德方?”德清愣了一下之后才省起是叫自己,赶紧上前一步,恭谨道:“正是。”
老帅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道:“‘人之初,性本善’,你怎么看?”
德清下意识就想给出二叔的标准答案,可是直觉告诉她,这位陆逸曾读万卷书、曾行万里路,不见得认同那样的答案,便谨慎答道:“人之初若清水,若加了糖,便是甜水;若加了砒霜,便是毒药。清水本无色无味,可解渴,无害可称善,其为糖水还是毒药,乃他人为之;人之初无情无性,慰父母,无害可称善;其后为纨绔为栋梁,乃教养不同。”
陆逸“哦”了一声,继续问道:“你读过什么书?如何得此结论?”
德清答:“我没读过书。我们家的水加了糖就会变甜,前一阵村尾的王寡妇在水里加了砒霜,她婆婆就被毒死了。另外,我们村的陈老五和陈老六是双生兄弟,陈老五从小跟在父亲身边干活,现在很能干,人人夸他;陈老八一直跟着奶奶、从不干活,如今好吃懒做,爹娘都讨厌他呢。”
边上的胖子听了,“嗤”地笑了起来。
陆逸也笑了,却道:“有悟性,今日算你过关。原武,领这位小公子进去。”
德清跟着老仆人 “原武”进了后面一进的东厢房,屋里已经有一个人,他看见德清进来,立即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施了一礼道:“敝人刘镜湖,见过公子,公子贵姓?”
德清愣了一下,赶紧回了一礼,道:“见过刘公子。敝人免贵姓杨,名德方。”
刘镜湖点了点头,给她指了对面的一张凳子,而后自顾自坐下看书。
德清瞟了一眼,发现他手里握着的竟然是《诗经》,不由很是佩服。不过看他这副唯恐被人打搅的样子,也不欲与他多说,寻了离他最远的一张凳子坐下,然后摸出怀里的《三字经》看了起来。
德清认识这位刘镜湖,虽然这位刘公子对她毫无印象,但是德清对他却记得很清楚——他得罪过她。
去年秋天,同村的姑姑杨仁华娶长媳,德清全家都去喝喜酒。
正日子那天,天还黑着,迎亲的队伍就出发了。德清也是早早起床,而后牵了德正在姑姑家四处溜达。到了新房内,德正看见新房里满眼的红,兴奋地挥着小手这摸摸、那摸摸。德清看着不像样,赶紧把他拉了出去,一边拉,一边连声哄道:“红红的都是怪兽,会吃人的!外面有好玩的、好吃的,我们赶紧出去!”
两人刚出了房门,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哗,德清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道:“吴老弟,我不请自到喝喜酒来了!几十年不见,孙子辈都娶儿媳妇了,我们都老了呀!”
德清走到喜堂门口,看见院子里已经围了一堆的人。被围在正中的,是一个身着茄色长袍、精神抖擞的长须老头。老头的左边,站着一个短衣长裤、伙计模样的年轻后生,手上捧着一叠盒子。老头右边那人,着一身很抢眼的宝蓝色袍子,高度却只及老头的腋窝,应该是一个孩子。德清根据他的衣裳样式,判定那是一个男孩,可惜男孩低着头,看不他的模样。
老头正日子才来喝喜酒,真是失礼!不过新娘子还没进门,也不算太过分。礼物看起来倒不少,不知是些什么好东西?德清真要望向那些盒子,德正突然拽了她一下,她抬头一看,白胡子老头一行人正向喜堂走来。
德清赶紧拉着德正出门、避到一边,两人刚刚站稳,一行人已经走到了身边。她眼角瞥见一片宝蓝,而德正的小手正跃跃欲试地想要上去抓一把,德清连忙把他又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忙完之后,德清抬起头轻轻吁气,不经意间,与一双清冷的眸子撞个正着。
是陪在老头身边的那个男孩子!
德清第一反应是男孩发现了德正的企图,不由带着歉意对他笑了笑,谁知男孩冷冷瞥了她一眼,然后立即转过头去、目不斜视往堂屋内走。
德清小小的愣了一会,而后自嘲地笑了笑,然后牵着依依不舍、频频回头的德正去了厨房外头,兴致勃勃观看负责冷盘的妇人雕刻萝卜花。
红土村鲜有贵客拜访,吴家不速之客的到来,把大家对新娘子的关注都减淡了不少,嗡嗡议论的都是白胡子老头一行人,有惊叹马车豪华的、有猜测礼物的,而妇人们最关心的,却是那个宝蓝袍子的小男孩。
就连一向不大吭声的、德清的二婶成氏,也啧啧赞叹:“那个娃崽不知是怎么长的,真像年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拜堂的时候,人群一下子全都朝喜堂涌去,德清担心徳正被踩着,便只站在人墙后面听声音。待人群陆续散开之后,德清这才牵了徳正去看新娘子。经过喜堂的时候,她看见宝蓝袍子的小男孩站在新挂屏下打量。
德清径直进了新房,表姐祖慧看见德清姐弟,笑道:“二表妹、四表弟,怎么才来?”
德清笑道:“刚才人太多,我们挤不进来。”然后大大方方朝新娘子微微鞠躬:“大表嫂好。”
新娘子一愣,而后羞涩一笑,低声道:“表妹好。”转身抓了一把糖果递过来:“这个给你和表弟。”
德清还没来得及伸手,徳正的小手已经一把抓了上去,却只抓住了两颗栗子,其余的糖块都撒到了地上。德清满头黑线,一边弯腰拾糖果,一边把徳正往身后拉,尴尬道:“多谢表嫂。弟弟喜欢玩,我先带他出去了。”
新房里添了嫁妆之后更是光彩夺目,徳正不肯走,使劲往后拽德清。德清一边跟他较劲,一边哄道:“我们去找娘,有肥肉吃,还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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