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密斯赵”便和杨作新,举行了“订婚”典礼,说好毕业之后,正式完婚。
说话间到了一九二七年,也就是杨作新中学毕业的那一年。这一年,是中国二十世纪史上一个重要年份。杜先生先前忧虑的不幸变成了现实。这一切都是通过一个叫蒋介石的人来完成的。国共合作破裂,蒋介石一夜之间,抹下面孔,反目为仇,开始在国共合作的所有地方,对中国共产党人,大肆杀戮。
时局变化得这样快,快得令人瞠且结舌。腥风血雨自然也飘到了肤施城。消息传来,肤施城里,人心浮动,街道里一刹那间冷落了起来。那时,虽然国民政府,名义上在全国实行着统治,但是各地的小军阀,听则听,不听则不听,都有一定的独立性。因此,当时统治陕北的军阀,按兵不动,坐观时局变化。省立肤施中学,照常上课,学生们准备毕业;只是当初的红火热闹景象,一去不复返了。杜先生衣冠周正,每天倒背着双手,沉默不语,在校园里转来转去。平日那些出头露面多些的共产党活跃分子,也人人自危,知道有事情要发生,但不知道在哪一天发生。
有一天,“密斯赵”的父亲“赵半城”,推说有病,让女儿请个假,回家陪他。杨作新见未婚妻没有来上课,问过老师,知道“赵半城”病了。于是中午吃过饭后,买了点糕点,来到赵家探望。自从时局发生变化后,“赵半城”对杨作新的态度明显地冷淡下来,杨作新如此乖巧的人,如何不会有所觉察,只是时局变化后,那“密斯赵”小姐,倒是慷慨悲凉,说道“投身革命即为家”,可惜历史不给她一个机会,要么她学学秋瑾女侠,写上一幅“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条幅留给后世,从而让自己进入青史,让自己的遗言进教科书。杨作新听了,觉得这虽然是大话,可是此时此境,这大话也毕竟令人感到可爱,所以这次去赵家,不是为了丈人,是为了未婚妻。
来到赵家门口,只见大门紧关着,杨作新有点诧异。敲开门,见“赵半城”好好的,端坐在太师椅上,并没有半点有病的迹象,而“密斯赵”小姐,趴在那张八仙桌上,眼泪汪汪的,好像刚刚哭过。杨作新更感诧异,正要动问,只听学校方向,砰砰啪啪响起了枪声。
听到枪声,杨作新明白了大半,“这些龟儿子,他们下手了!”杨作新骂道。骂完,他放下糕点,车转身子,就要回学校去。“密斯赵”见杨作新要走,也跑过来拉住杨作新的手,要和他一起走。
“你给我回来!”赵半城吼道。“这次通缉的人中,第一位是杜校长。第二个就是你,你知道吗?”
“原来你知道这次逮人?”杨作新转过脸也喊道。
赵半城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令人把楼门关死,屋里的人一个也不准出来。他不是担心杨作新有个三长两短,而是心疼自己的女儿。他明白杨作新要是跑出去了,女儿说不定也会不顾性命跟他一起出去。对于这门亲事,他现在已经准备悔约,可是能不能做到,还得看女儿的态度。
杨作新在赵家,躲了七天,这七天,肤施城里,发生了正如在历史教科书里记载的在上海,在武汉,在长沙,在中国的其他地方发生的一样的事情,而且由于本地军阀更为凶残,因此,这类事情发生得也就更为残酷和残忍。相应的,共产党人表现得也更为壮烈。杜先生和学校里的一些抛头露面多一些的学生,都被逮捕,有的枪决了,有的判了徒刑,而首犯杜先生,被敌人脱光衣服,打得遍体鳞伤,尔后,捆在肤施城的北城门口,一则以正视听,二则,引诱来救援的人落网。
杨作新在赵家,听到这些消息,急得眼珠都要蹦出来了。他想上街去看一看,可是,“密斯赵”告诉他,他也是敌人追拿的首犯,街上贴满了通缉他的告示。于是杨作新央求,到北城门口,看看杜先生的情况。“密斯赵”原来不过是个群众,用敌人的话说就是“胁从”,加之她是赵富豪的千金,因此,还可以到城里走动走动。她出去探听了一回,回来眼仁红红的,眼眶都肿了。她说是杜校长被敌人捆在那里,嘴里仍不停地大骂国民党,宣传共产主义主张,他的身上,到处是血,这季节正是秋天,他身上落满了苍蝇,一窝窝地,在他身上擞。他手脚被捆着,无法打,那苍蝇在他身上下蛆,蛆白花花的,满身乱爬,啃着他身上的肉,脖子上,连锁骨都能看见了。
杨作新听了,两眼冒火,咬牙切齿,嚷着要去救先生。“密斯赵”说,好几个同学,也都是去救先生,被敌人捉去了,看来这是圈套,她去看杜先生时,几个贼眉鼠眼的人,一直瞅她,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保住一个人是一个人,他如果想要报仇,现在是不该去的。杨作新听了,觉得她的话也有道理。
七天头上,杨作新执意要走。“密斯赵”给他换上一身农民装扮,脸上抹了些灰,头上顶一顶草帽,那眼镜,自然是摘去了,因为太显眼。临走时,“密斯赵”哭成个泪人儿一样,她说既然杨作新执意要走,她也不便阻拦,再说,待在城里也确实很危险,只是,她要等杨作新,这一辈子,她是非杨作新不嫁了。杨作新听了,淡淡地说,这七天来,他翻来覆去地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和灯草儿般配,如果说灯草儿没有接到那一份休书,或者说,接到休书后,还没有来得及走,那么他这辈子,还是和灯草儿过。他要“密斯赵”另找个般配的人家,忘记他吧。他会记得她的,并且感激她曾经给予他的温情和帮助。“密斯赵”听了,更加伤感。她吻了一下杨作新,吻得很长久,算是用吻和心爱的人儿告别。
赵富豪听说杨作新要走,又听说杨作新主动提出毁约,觉得除了一件累赘,斩断了自己和革命的最后一点联系,心中自然高兴。杨作新行前,他告诫杨作新,出城时最好走东门,因为北门口,岗哨林立,盘查甚紧。杨作新听了,嘴里答应,出了赵家大门后,却直奔北门。“密斯赵”明白,他是想最后一眼看看自己亲爱的导师。
杜先生果然被捆在城门洞的旁边。较之“密斯赵”所说,这时的景象,更加令人惨不忍睹。秋蝇猖狂地在他周围飞来飞去,哄的一声飞了,又哄的一声落下。他身上的肉,几乎都被蛆啃完了,只剩下白花花的一具骨骼。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眼睛还睁着,并且亮得怕人。那眼神中,显示一种对信念的执著和人格的崇高,好像说,你们可以杀死我,但是杀死不了我的信念。你们可以打倒我的身体,但是打倒不了我的思想。杨作新盯着杜先生,看得有些呆了,他在这一刻,血往上涌,他对自己说,也对整个世界说:不管这个共产主义运动,将来的前景如何,命运如何,胜利或者失败,短暂的风行或者垂之久远,那些在这个过程中,为之奋斗过的人们,可歌可泣的事情,它永远值得纪念,它有资格写进人类那些辉煌的最重要的一页中,它是人类在寻找最合理的社会秩序和生存环境中,一次伟大的尝试。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胸襟开阔了许多,思想深刻和成熟了许多。
他不忍心离开这北城门口,不忍心离开他的导师。他甚至想舍身一搏,把他从目前的状况中救出来。但是,那眼睛认出了他。那眼睛笑了,笑得那么热烈和真诚。也许,他本来还想说什么,只是已经没有嘴唇了,于是他没有说话。好像专为了等杨作新,那眼睛才没有闭合,现在,见了杨作新,那眼睛溘然闭合了。随着眼睫毛的不再眨动,苍蝇嗡的一声围上去,蛆也开始爬在了上边。七天来,想那眼睫毛,一定是一直不停地眨动着,眼睛才没有被侵害。而现在,杜先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杨作新默默地走了,已经有几个贼眉鼠眼的人注意到了他,他不得不走。他缓步离开北门口,一会儿,人迹渐稀,他就迈开大步,直奔吴儿堡方向而去。
正值秋天,陕北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大自然在这个季节里,一改往日的吝啬,将其惊世骇俗的美,展现给人看。几场秋霜以后,天底下所有的绿色,在同一刻变成了红色,红得像血,像一面面耀眼的旗帜。山杨、背搭杨、白杨、红柳、白柳、塞上柳,还有白桦树、枫树、杜梨树、洋槐树、槐树,还有种种灌木:狼牙刺、酸枣刺、栒子木、减子木、马茹子、荆条、柠条,以及各样的谷物,各样的杂草,好像谁用红颜色染过它们一样,原来翠绿的叶子,此刻都变红了。令人心醉的红色,点缀着高原的山山岭岭,而高原那黄蜡蜡的底色,充填其间。在阳光下,这高原秋日的景色,仿佛一幅图画。
庄稼已经一块接一块地成熟了。最早成熟的是“黄落散”糜子,它披散着头,一株一株地栽在地上,在风中摇曳,不时有颗粒摇落下来,接着成熟的是玉米,它多种在河堤地和川道里,农人们将它连根砍下来,栽成一个一个的垛子,准备农闲时再剥它。糜子的姐妹,谷子也成熟了,狼尾巴谷子或者狗尾巴谷子,有的扬着头,有的低着头,也在等待着收割,农人们将谷穗割下来,一背一背地从山上往下背。最后成熟的大约是荞麦吧,它种在山的最高处,种在山顶的“和尚”头上。荞麦还没有收割,或者说农人们正准备收割。它们红红的秆子,像淤血,红红的叶子,像枫叶一样鲜艳,至于,它的果实,那“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至今还被那也变成红色的壳包着,它们在抓紧这最后的光阴,接收阳光和养料,充实自己。
走在山路上,回到了不因时代沧桑,不因人事变更而永远处之泰然的大自然的怀抱中,杨作新压抑的心境,稍稍感到轻松了一点。游荡不定的山间空气中,有一种成熟了的庄稼的香味儿和牧放过羊群的山冈释放出的膻味儿,这味儿令杨作新感到亲切,也唤起了他对吴儿堡的一种深沉的感情。
从那高高的山岭上,一声苍凉的信天游起了,随后,会有一个年轻的媳妇,穿一件红得耀眼的大襟衫子,骑着一头毛驴,从山岭上走下来,或者说从云彩中飘下来。杨作新脚下这条路,正是那陕北民歌中,反复提到的那走西口的道路,那布满传说和歌谣的道路,那赶牲灵的脚夫和村口畔上守望着的女子唱出的道路。
走在这样的道路上,处在这如诗如画的意境中,杨作新对他的陕北,产生了一种最奇异的感觉。但是,随着脚步渐渐走近吴儿堡。这罗曼蒂克的情绪消失了。他想到灯草儿,他不知灯草儿还在不在吴儿堡,他不知道见了杨干大杨干妈,还有杨蛾子,他该怎样说。
杨干大杨干妈,见到儿子回来,最先是一阵欣喜,肤施城内风声鹤唳,消息竟也传到了乡间。原来,在大革命接近尾声时,连偏远的山乡吴儿堡,也成立了农民协会,现在农民协会自然成了禁物,由农民协会的命运,继而想起心高气傲的儿子,杨干大自然担心,后来又听说那肤施城里,杀人如麻,人头乱滚,而杨作新也在被逮被杀之列,老两口的心中更是惦念。如今,见儿子回来了,虽然有些灰塌塌,可是胳膊腿儿一件也不缺,老两口于是放下心来。放下心以后,想起儿子休妻这件事,又恨起他来,于是把心疼和痛爱埋在心里,板起一副面孔。
杨作新不敢问灯草儿的情况,他问杨蛾子哪里去了。杨干大顿了顿,慢腾腾地说,上山背庄稼去了。他要去接杨蛾子,杨干大说,省事些吧,回窑里躲着,当心让人见了,告发你。
这样,杨作新回到自家窑里。窑门虚掩着,他轻轻把它推开。他想,灯草儿也许还会在窑里,但是,当他抹了抹了眼睛,习惯了窑里的光线后,看见窑洞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只有他和灯草儿伙盖过的那床被子,还整整齐齐地叠成一长溜,摞在炕圪崂。
灯草早就走了。休书一到,灯草哭成了个泪人儿。杨干大说,我娃不要走,留下来,等杨作新回来,我和他理论,非打断他的狗腿不行。杨干妈说,既然做不成媳妇,你就做我的干女儿,这孔窑洞就是你的,妈做主!灯草听了,光哭不言传。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几天后,后庄知道了消息,灯草儿那一班猴弟弟们,打上门来,杨干大羞得不敢见人,躲出去了,这伙人闯进窑里,打烂了腌菜缸、面瓮、做饭锅,临走时,又牵上杨家的毛驴,将被子往驴上一搭,驮上灯草儿走了。灯草儿拦着不让砸,拽着不肯走,气得她的一群弟弟说,人家把你不当人,你还护人家哩。最后灯草硬是从驴背上,取下那条他们伙盖过的结婚被子,拿回窑里,叠好,给杨作新留下。
农忙时节,饭食简单,不过,杨家因为儿子的归来,特意杀了一只母鸡。冬公鸡,夏母鸡,这个季节的母鸡还算肥,鸡肚子里有不少小鸡蛋,杨干妈也真舍得。吃饭的时候,杨作新吞吞吐吐,终于接触到了那难堪的话题。他问灯草儿怎样了,是不是走了,在哪里落脚。
杨干大见说,长长地叹了口气,别过脸去,他不屑于回答杨作新的问话。杨干妈按捺不住,她说,灯草儿走了,回到娘家,不出一个月,就四十块大洋,寻了个主,现在恐怕该“有”了吧。杨干妈说的这个“有”,是肚子里边有孩子的意思,她一直盼着个孩子。杨干妈还说,灯草前一次四十块大洋聘礼,给大弟弟问了个媳妇,第二次的四十块大洋聘礼,给二弟弟问了个媳妇,别问人家了,活得挺好,包括你杨作新,把银钱用脚踢,细皮嫩肉的,装了一肚子书,也没有吃亏,可怜只可怜了她的蛾子,苦命的蛾子哪。
提到杨蛾子,杨干妈的眼圈红了,不断地用围裙擦眼泪。杨干大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杨作新想,自己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刚想问个究竟,只听杨蛾子说:“妈,别提那件恼人的事了,哥刚从杀人场,捡条命回来,咱们得高高兴兴才对。”
原来杨蛾子已经完婚,她嫁去的那个村子离肤施城不远,大约就是四五十里山路,村名叫花柳村。肤施城里的妓女,暗娼,很多都是这个村子提供的。怪只怪杨干大急于要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