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那里,我心里也不好受。后九天一场,谁叫我们遇到一起了呢!”说完,看了黑白氏一眼。
黑白氏听了这话,态度才缓和下来,又变成了刚才那可怜兮兮叫人怜惜的模样儿,并且同意离开这黄土峁了。
一行三人,下了山峁,就近处找了户农家,夜晚就歇息在这里。杨作新提出,那娘儿两个,权且在这里暂住,由他去丹州城里,取了人头,再来接他们。黑白氏却说,贤弟只管休息,歇一歇自己鞍马劳顿的身子,去取人头的事,且听她的安排。杨作新听了,于是从农家找了点鸡油,擦了擦熏满硝烟的短枪,蒙头去睡了。
黑白氏的包袱里,原来包着一些贵重的金银,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这女人的细心。黑白氏拿出一点,给了这家农户,买下了这家一头毛驴,又为她、杨作新,以及黑寿山,各备了一身农家衣服,收拾停当,才搂着孩子睡去。
第二天一早,通往丹州城的小路上,走过来一个骑着毛驴熬娘家的小媳妇。小媳妇穿一件素花大襟衣服,头上盘着盘龙髻,小脚上蹬着一双白鞋,有个半大孩子,搂着这小媳妇的腰,骑在驴屁股上。前边牵驴的,也是个庄稼汉打扮的后生,头上蒙一条白羊肚子手巾,腰里围一条丈二长粗布扯成的腰带。这个情景,正如陕北民歌中所屡屡赞叹不已的那样———骑驴婆姨赶驴汉,调转你的白脸脸让哥哥看。战乱年间,路上行人稀少,因此这一拨人儿,十分显眼,田野上劳动的人们看了,都忍不住喝一声彩。
说话间到了丹州城。丹州城经历了一场恶战,现在刚刚松弛下来,守城的士兵,眼睛只往黑白氏那安详的俏脸上,多溜了几回,没有注意到杨作新眉宇间的杀气,便胳膊一抬,放行了。进了城后,一行三人,找了个客栈安歇,将毛驴交给店家,草料服侍,不提。
随后,杨作新与黑白氏,拖着个黑寿山,在城里转了一回。城门口有个小饭馆,他们在小饭馆吃饭的时候,隔着窗户,细细地观察了城门楼子上的地形。原来这所谓的城门楼子,是在门洞上边,盖起的一个小小的楼阁。楼阁踢角立兽,列脊摆厦,很有几分古色。楼阁正好架在门洞上边。门洞旁边,有一条砖做的台阶,很窄,通往城墙和门楼。那门楼上边,一根高高的竹竿儿,挑着黑大头的人头,晃晃悠悠的,竹竿下边,一步不离,站着两个哨兵。
黑白氏隔着窗户,见了人头,默默垂泪,那五六岁年纪的黑寿山,见那人头上的眉眼,竟是父亲,不由得大哭起来。黑白氏见了,怕坏了大事,赶紧用袖子抹掉自己脸上的泪花,又伸出巴掌,打了儿子两下,叫他止住哭。
从饭馆掌柜那里,又打问出黑大头那半截身子,被拖上山去,埋在七郎山的一截旧战壕里。当下由那掌柜的,隔着窗户,指了指确切的位置,黑白氏默记在心。
回到客栈,两人商议一番。到了下午,分成两拨,黑白氏领着黑寿山,上山去寻黑大头那半截身子,杨作新则前往秦晋钱庄,去找那钱庄老板寻仇。
做了这么大的事情,那钱庄老板,本该早就卷起家当,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只是这天下午,丹州城里,县长设下筵席,为吴大员饯行,席间,吴大员记起了这个老板,也请了他去,要没有这事耽搁,这老板今天也就溜回山西离石了。
这老板在酒席上,承蒙抬爱,受宠若惊,多喝了两杯,眼下,正在屋子一边喝茶,一边哼着山西梆子。听见敲门声响得紧凑,有些犯疑,本不想开。又一想,后九天新败,各人都忙着顾命,谁吃了豹子胆、老虎心,敢此刻到这丹州城寻衅,况且吴大员还在城里。想到这里,便睁着醉眼,哼哼唧唧,一步三摇,前来开门。
门开处,醉眼望去,只见敲门的,是一个庄稼人。钱庄老板正想训斥几句,不料想那人抢先一步,抬脚进门,然后“啪”的一声,将门关了,转过身子,盯住他问道:“掌柜的,你还认得我么?”
一听这话不善,钱庄掌柜细细一瞅,认出了这正是陪黑大头闯丹州城的那个青布长衫。那酒,经这一吓,立即就醒了大半。
钱庄掌柜知道这番是凶多吉少了,于是强作镇定,说有话好说,这间屋子当街,天大的事情,到里屋去谈。说着,自己先扭头向里屋跑去。
杨作新知道里屋有暗道机关,上一次已经吃了一回亏,这次,焉能再上当。好个杨作新,快走两步,赶上前去,飞起一脚,将钱庄老板踢翻在地,复一脚,踩住了他的胸口。
钱庄老板还在嚎叫着喊“饶命”,杨作新不再多费唇舌,从腰里掏出个杀猪刀,像杀猪一样,一手按住人头,一手将刀尖插入钱庄老板的脖子,插透了,左边一按,右边一旋,那颗人头,就握在自个手里了。
杨作新说:“没你这颗人头,我杨作新就出不了丹州城了。”说罢,解下腰带,绽开,将人头裹了,背在背上。屋里腥气太大,杨作新好容易挨到天黑,离开秦晋钱庄,回到客栈。
这天夜里,约莫二更时分,守城门楼子的两个哨兵,看见有一个小媳妇,一扭一扭地,闪过山墙,从街道上过来了。小媳妇来到城门洞里,用手拍着门环,叫喊着要出城去。
两位哨兵,用手扶着城墙上的矮墙,说道:“谁家的小嫂子,城里的规矩你不懂吗?天一擦黑,就得关城门,不准出进。当今乱世,城门一开,放进来了共产党,你担当得起吗?”
小媳妇听见有人搭了茬,停止了拍门环,出了门洞,来到当街站定,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开了,说她的娘家兄弟病了,她来城里抓药,现在,药倒是抓上了,可是出不了城,眼见她的兄弟,这十亩地里一棵苗,现在就要蹬腿咽气了,她却被阻在这里。
守城的士兵,正觉得这一段寂寞的时光难熬,见有人打搅,也觉得开心,就在这城头上,和这小媳妇,斗起嘴来。一个说:“什么娘家兄弟,该不会是你老公吧,老公殁了倒好,从此以后,没人管束你了。”另一个说,他多年行伍出身,干熬着的身子,早就想侍候侍候俏娘们了。
那夜,月亮已经有了,月光很白,照着这小媳妇的一张俏脸儿。
月光下,小媳妇指着城头,回嘴骂道,她要攀上城去,撕破这两个丘八爷的臭嘴。一会儿,想起城外的害了紧病的兄弟,又号啕大哭,并且说,不准她出城,她就撞死在这城门上。
哨兵中年老的一位,这时对那年轻的说:“你去看一看吧。赶走她,当心她真的撞下人命。”
那年轻的哨兵,早就盼着这句话,听了,立即应了一声,然后倒拖着枪,顺着台阶,腾腾腾地跑了下来。
那小媳妇见来人了,非但不跑,反而直往门洞里钻。一会儿工夫,和那哨兵,便在门洞里扭作一团。
那老年哨兵,见年轻哨兵下去了好一阵,还不见上来,又听见门洞里,传来厮打的声音,间或,还有小媳妇的哭声,和喊叫“救命”的声音。
老年哨兵听了,也倒提着枪,下了台阶,他是也想去占一阵便宜,还是想去劝阻年轻士兵,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老年哨兵刚刚下了台阶,转过弯儿,这时,一个黑影,蹿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沿着台阶直奔城楼。
这是杨作新。杨作新上了城楼,来到那根竹竿跟前,一使劲,搬弯了竹竿,从竹竿顶上,取下那只木笼。
他打开木笼,从木笼里取下那颗人头,然后从自己背上的包袱里,取下另外一颗,仍旧装在木笼里,关好。
这叫调包计,或者叫狸猫换太子,黑白氏的主意。迄今为止,一切按计划行事。可惜,当杨作新换了人头,又去弯那个竹竿,想将这个木笼重新挂上的时候,过于紧张,用力过猛,那竹竿“啪”的一声,断了。
响声惊动了城门洞的两个哨兵。哨兵吃了一惊,舍了黑白氏,一前一后,跑出城门洞儿。他俩仰头往城墙上一看,看见月光照耀下明晃晃的城头上,别说木笼,连那个挑木笼的竹竿也不见了,倒见有个人影,正在低头忙活什么。
两个哨兵,吆喝着,一边顺台阶往上跑,一边拉动枪栓。
杨作新见状,明白这调包计已经不行了,事情已经败露,本该,杀了这两个哨兵,取出他们身上的钥匙,冲出城去,也是一条办法,可是,黑大头的头,还没有安在他的身上,况且那半大孩子黑寿山,还在客栈里。想到这里,他也不再管那该死的竹竿,从容地将这装着人头的包袱,背在背上,然后手端着枪,顺着台阶走了下来。
杨作新冲着两位哨兵,说道:“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位兄弟,那人头还在木笼里,好端端地放着。我只是个过路客,听说这丹州城严密,想取下人头,和二位耍耍,江湖上传传名字而已。”
“既然手气不顺,我也就绝了这个心思了。二位不必惊慌,人头还在,你们可以交差,不过是要另换个竹竿,将木笼重新挂上而已。怎么样,两位爷们?”
杨作新说着,一边用枪,在两位的脸前比划,一边往后退着,仍旧退到那木笼跟前。
两位哨兵上了城楼,见木笼还在,木笼里的人头还在,心先放下了一半。杨作新见了,又从腰里,掏出些银钱,丢在二位脚下,说道:“是朋友,让条道儿,从此两清;不是朋友,今天你死我活,如何?”
两位哨兵听了,互相看了一眼,悄悄地从地上捡起银钱。
杨作新见状暗喜。但他也怕迟延,怕那两个哨兵拿了钱又变卦,于是倒退着步子,下了台阶。
黑白氏早在那山墙头上等候。两人相跟着,便往客栈里匆匆而去。到了客栈里,叫起睡着了的黑寿山,上山去寻那黑大头的半截身子。
白日,黑白氏将该办的事情都办了,现在,道路熟悉,三人来到七郎山上,找到了黑大头那半截身子。黑白氏用一根缝麻袋用的大针,粗针大线,将人头草草地缝在了脖子上。缝好以后,仍旧放在土里,杨作新拿起一把事先准备好的铁锨,将尸体掩埋了,堆起一个土包。土包的一左一右,埋的是张三李四。
至此,黑白氏从荒地里,折来一根旧年的蒿草,掰成三截,权当是香,插在坟头。插好香后,唤过黑寿山过去,跪着给黑大头叩了三个响头。黑白氏跪着叩头,叩着叩着,哭了一声,声音刚刚出口,杨作新咳嗽了一声,黑白氏赶紧捂往了自己的嘴巴。
杨作新站在一旁,看着这孤儿寡母,心中颇有一丝凄然。他默默地对黑大头说:“大哥,你该瞑目了,那后九天的兄弟,都有了个好的归宿。钱庄老板那里,仇也报了,如今代替你的,正是他的人头挂在那里。至于那吴大员,他的大限,想来也不远,通往西安的路上,有人在等着他哩!”
这七郎山上,不敢过久延挨,一行三人,当即下了山,重新回到客栈。回到客栈,大家不敢合眼,只等天明以后出城。也不知那两个哨兵,会不会张扬,杨作新想到这时,颇有几分担心。
那两个哨兵,目送着杨作新与黑白氏走远了,才回过头来。今晚这事来得尴尬,两个都有些心慌不定。将银钱塞进兜里,两人去搬弄竹竿,重挂木笼。
竹竿只是从根上断了,重新安上,还可以用,只是短了半尺。挂那人头时,年轻的一位,觉得木笼轻了许多,借着月光一看,不是黑大头的头了,吓得忙唤另一位。
另一位老兵,是个兵痞,他走上前来看了一眼,说:“你瞎说什么,谁说不是的!”又说:“不管它了,挂上得了。咱们不说,谁也不知道,一会儿交给下一班,就没咱们的事了。”两人说着,将那木笼重新挂起,一会儿接班的来了,交过岗,两人回被窝数银钱去了。
到了早晨,城门一开,杨作新赶紧备好驮子,扶黑白氏上驴,又抱起黑寿山,放在驴屁股上,完了,牵着毛驴,上了街道。走到秦晋钱庄门口,只见门口围了一大堆人,说昨晚上这里出了人命,那钱庄老板,叫人杀了,只剩下这下半截身子,满屋寻找,不见了人头。有人正喊要报官。杨作新见了,不敢停留,牵着毛驴,匆匆而过。到了城门洞,一切如故,和昨日进城时,没有什么变化,杨作新壮着胆子,牵着驴,另一只手按着枪,从哨兵跟前,大模大样地出了城。出了城后,怕后边有追赶,朝驴屁股上拍了一掌,毛驴撒着欢儿,上了一条山间小路。
却说那城里,左邻右舍见钱庄老板的人头,昨天还好好地长在脖子上,过了一夜,就不见了,心中害怕,有好事的,赶忙去报官。县长见了,带人来勘察了一番,也看不出个究竟,只好叫人将那半截身子埋了,将这钱庄就地查封。
那吴大员定好今日启程,昨天多贪了两杯,起身得迟了点,这时听见外边人声嘈杂,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听说那钱庄老板的人头,说声没了就没了,心中惊疑,又问这钱庄里,可曾丢了什么东西。刚刚勘察回来的县长,回答说,只丢了一颗人头,别的东西,一件没丢。吴大员听了,心中已有几分明白,他要县长到城楼上去看一看,看城楼上挂着的那颗,还是不是黑大头的。
县长换了件衣裳,去了一会儿,回来后又惊又怕,说那城门楼子上竹竿挑着的,果然不是黑大头,而是钱庄老板的人头了,两个哨兵,寸步不离地守在那里,谁竟有这日天的本事,鸡不鸣狗不咬地,就把个人头换了。县长又说,把昨晚上站哨的,唤来,挨个儿问,不信查不出来。吴大员阻止了他,吴大员说,你省事些吧,哨兵一班一班地换,你去问谁去,就是谁手上出的事,谁也不会承认了,再说,这桩事也就不提它了,省得惹人笑话,且让这钱庄老板,李代桃僵,挂在那里,风光上一回吧,反正过上几天,苍蝇一擞,那面目也就看不清了。
县长听了,也觉得这事不提为好,当下省了一桩心事,接下来,又想到这不速之客,能干出这桩事情,那么要取他的人头,也不是太难的事。当时便摸着自己的脖颈,脸色十分难看。
县长的神色,吴大员尽瞧在眼里,老实说,他虽然面皮上不动声色,心里也七上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