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动,展示真象的时机到了。我又深吸一口气,象是要吸入一种勇气,说:“思文,你听我说。”她显然注意到了我神态中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睁大了眼紧张地望着我的脸,象准备接受某种的宣判。我的勇气一下子又消失了,说:“思文,你听我说。”
我延宕着想重新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却看见她眼睫毛一眨一眨地,就机械地说下去:“你听我说,这件事是我的不对。”鬼使神差,我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了!我心中感到一种隐痛,但还是继续说下去:“这件事是我不对,我前一阵子心里太苦恼,没有人说,就写了一封信,心里有苦恼总想找个人说。”她紧张的神情松驰了,平静地说:“按你说你倒是对的,不对的是我。心里有苦恼,想找个人说说,谁又能说这不对呢?说起来倒不是你错了,是我错了。”我说:“我又没有说是你不对。除了动手打我,别的我都可以理解你。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自己不能干又怎么办,有谁会来可怜你帮助你?只有自己救自己。但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一回事,你说是不?我理解你,谁又来理解我?让我把自己闷在心里闷死?”她说:“高力伟你别把话说偏了去,你跟那个范娟娟有不正常关系在前,我动手打你在后,是不是事实?”我急了说:“什么不正常关系,你没有根据不要乱猜。”她说:“我到什么地方去找根据,隔了千山万水还有一个太平洋,谁知你们两个一年都干了什么!信上写的就够了,等你一年,这是什么意思?”我说:“那你再看我一年会回去不?会回去就是真的,反正一年已经过了一大半了。”她说:“那还可以又写信说等两年呢。”我见她步步紧逼,心中的反抗情绪又开始涌动,就想着是不是干脆倔一下转个弯,把对话拉回到感情已经破裂的话题上去。正想着思文说:“以前的事我也不计较了,哪怕你跟这个范娟娟有过什么……”我连忙说:“没有,没有,真的没有。”她不听我的解释,说下去:“哪怕你跟这个范娟娟有过──什么事,我也算了。你自己说,现在怎么办?”我说:“我写封信给她,说清楚我们远隔万里,前途未卜,有太多的想法也不现实,就此不要再来往,这可以吗?”她说:“可以,但是……”我打断她说:“好,好。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写封信你去发,这总可以。还要怎么样你也说出来,总不至于逼我写信骂她。说起来都是我不好,她小孩子不懂事,也挺可怜的。”思文说:“小孩子不懂事?别让我笑了。别的也许真的不懂,挖墙脚她可懂。”我说:“不说了,不说。”她说:“那你写。”我说:“今天来不及了,下个星期写。”她说:“随你,你不写也随你。”
@炫@一直到晚上思文再不提这件事,我也没料到这么轻易风暴就平息了下去。我猜想她是算计好了放我一马,这样就平衡了自己对我动手的事。吃过晚饭我说:“外面天气好,我出去走走。”她说:“我也去,在家里都憋一天了。”我说:“监视我吧,我在这里找谁去!”她说:“在这里我倒放心,你找不了谁。”我说:“那你也别小瞧了我,下次放颗卫星给你看看,还不惊得你蹦跳。”她笑着直摇头。
@书@我们信步走到一片草坪,在长凳上坐了。春风带着潮湿的暖意在人的周身温和地抚慰,天穹发着淡白的微光。在夜色朦胧中,有人在低语,却看不见人影。花儿在某个隐秘的角落散发出淡淡的芳香,树梢上泛着银光。沉寂中有一种隐约的浠浠之声,象微雨飘洒在草地上,又象无数小虫在草丛中跳跃穿行。沉默中我感到了一种压力,于是说:“到了春天纽芬兰还是很舒服的,冬天真的太漫长太可怕了。”她说:“到明年买一辆车,冬天就没有那么怕人了。”我掐下一根多汁而肥大的草茎,用手揉碎了,把那汁挤下去,又把手凑到鼻子前去闻那草茎的清香。思文大概也感到了沉默的压力,说:“我有点冷了,回去吧。”我说:“走。”在路上我信口提到葛老板说:“要我象葛老板那样过一辈子,我也不愿意,有钱也没意思。”她说:“不知道你要怎样才有意思,好象有什么大事等着你去做。一个人能那样也就可以了,还要怎么样呢。”我说:“没有意思。”她说:“没有能耐做到那一步倒是真的,自己做不到也不要说别人没有意思。”我说:“又嫌我无能了。”她说:“你这么多心叫我怎么说话?到处是地雷,走一步就踩着了,轰的一声爆了。也许我和你只能说与你和我都无关的话。”我心想,怎么回事,随便说句话就对上了,这怎么得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思文说:“想起那年刚结婚,胡大鹏的妻子对我说,高力伟长那么嫩相不好呢。要我有机会了寻事跟你吵,把你磨老了才能够放心。我当时还奇怪她怎么会这样想,谁愿自己的丈夫老呢?结果真的出问题了。想起来她倒是对的。”我说:“这半年多我起码老了三年。”她说:“可惜还是不见怎么老。”我伸了胳膊去搂她,她一甩让开了。我说:“你不喜欢老子老子自己喜欢自己。”她说:“你讲错了,我不喜欢你还会有别的人喜欢你。”又说:“有件事我实在忍不住要问你。”我说:“又要问那件事了,终于忍不住了。”她笑一笑说:“就让我好奇一下可以不?你老实告诉我,那个范娟娟到底是什么人呢,长得特别漂亮还是怎么的?我就不相信她能够比我强到哪里去了,还能强到哪里去呢?”我几乎想说:“就是比你弱到哪里去了才有了味道呢,还敢比你强?”怕又会引起不高兴,忍了没说。她催促我:“你说真的!我不会怎么样!”我想,你不会怎么样?你真的是不吃醋的人!我可没那么傻!我说:“那些多余的话就不必说了吧!”她说:“哼,我不知道?那些故事还不都在你心里。”
三十三
思文说得不错,那些故事都在我心里。
跟舒明明认识,是我自己也没料到的。那时思文刚刚出国,我们欠下了一些钱,我心里很不安。朋友介绍了一个晚上教自考学生的机会,我就答应了。授课的时候,我发现坐在靠窗位置的一个姑娘总注视着我,我敏感地觉得这种注视有着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那姑娘一停止笔记,目光就停在我身上。有一次我把目光转向别处,然后突然朝那边望过去,她就很羞涩地低了头去记笔记。这种羞涩使我觉得很有意思,讲着课不时将目光扫过去并停留一下,她竟不敢再抬起头来。她的长相并没有激起我心里的某种特殊体验,我只是觉得这样有点好玩。下课的时候她站起来,我甚至有点失望,她身材矮小。另外两个漂亮的姑娘带着含蓄的媚人微笑对我点头,从讲台边经过,她们神态沉着,举止从容大方而有分寸,显然相当老练,对自己的风采有着深刻的理解。
我收拾了教案准备走,一个男学生拦了我问一些问题,那姑娘也站在几个人中间听着,闪避的目光中含着几分稚气的崇拜。不久好象是突然发现讲台边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而我正用询问的目光望了她,便羞红了脸悄然离去。讲了几次课以后,我收到一封信,是一个叫舒明明的女孩写来的。她将自己描绘了一番,我就知道是她了。她的信中流露着自卑,希望得到我的特别帮助,并请求我借几本书给她。我猜想着这中间也许有着别的意味,一种好奇心顿然产生。把信收了起来也没有再去多想。
谁知有一天中午,我刚准备睡午觉,有人敲门。开了门一看是舒明明,吃了一惊,她见我有些惊讶,马上申明说自己是来借书的,又问我肯不肯。我总觉得借书是一个借口,但还是借给了她,心里笑着:“小姑娘你还是太嫩了一点。”她拿了书停了一停,见我不说什么,就说要走。等她站起来准备走,我忍不住好奇心,问她现在做什么,家住在哪里。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好奇心中也潜藏着不自觉的动机。她告诉我,她前年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痛哭一场之后决心用三年时间通过自学考试。已经考过了几门,我教的这门课她感到最没有把握。她现在在一个公司当出纳。她说着这些的时候,语调平静又略带着点羞怯和哀愁。我想着她的胆子真是很大,居然敢找上门来。但她的神态又是这样淳朴,毫无矫饰,也不掺揉半点媚惑。我说话时望着她,她又微微红了脸,低了头不敢迎了我的目光。这种神态大大地激发了我心中的某种情绪,深心不由地一动。我问她对我讲课的意见,她用了尽可能好却不太精当的评语,其中包含着掩饰不住的热情。我笑了笑,出乎自己意料地大胆说了一句:“我哪讲得这么好,你的评价带了点感情色彩吧。”这种大胆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她马上绯红了脸,低了头瞧着地上,鞋尖在地上前后摩擦。我沉默着,使气氛变得沉闷而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在这种温和的窘境中,我感到了一种快乐。她终于抬起头来说:“高老师,我走了。”我觉得有必要消除了那种压力,又把话题转向她的生活种种。原来她是工程师的女儿,两个姐姐都考上了大学,她自从高考失败以后,就生活在一种无形的阴影之中。她的话激起了我的爱怜,却没意识到这种爱怜已经悄然地和不自觉的情欲纠缠到了一起。她出门的时候突然问了一句:“你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我说:“是的,现在是一个人。”一种诚实的愿望促使我想告诉她,我妻子出国去了。但一种专横的内心力量阻挡了自己说出这句话来。
下一次去讲课的时候,我一进教室就看见舒明明坐在中间第一排,我猜想她是早早到来占了那个位置。讲课中我偶然望她一眼,她就会意地微笑。她不再低了头回避我的目光,显然我们之间已经有了某种默契。下了课我擦干净黑板,转身看时学生都走光了,舒明明也不见了。我若有所失地停在门口张望了一下,失望的感觉在心中弥漫开来。这样的姑娘我不知接触过多少,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我觉得她们都不能和思文相比。但今天是怎么了?我明显地感到了今天的情绪有些异样。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过是寂寞中的幻觉罢了,过几个月就要去加拿大了。这样想了,那若有所失的感觉仍没有消除。我推着单车出了那所中学的校门,正准备骑上去,黑暗中一个拘谨的声音在叫:“高老师。”随着声音,舒明明从黑暗中闪了出来。我说:“你躲在这里!”她说:“高老师,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又怕别人笑我,这等在这里了。”我推了单车和她一边走。我说:“舒明明,你的胆子很大。”她吃惊说:“大家都说我胆子小。”我说:“这么晚了你不怕我?”她说:“你是老师,我怎么会怕你?”我说:“你别以为你老师前老师后,我们就只是学生和老师了。”她说:“反正你我是不怕的。你我就是不怕。”她问我几个问题,也没怎么问到点子上,我回答了她。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她说:“我要从这边去了。”却站着不动。我说:“你走回去,不搭车?”她说:“都走有一半了,走回去算了。”我说:“送送你吧。”我上了车要她跳到后座上去,她说不敢跳。我又停下来让她扶了我的肩在后面坐稳,骑了起来。我提醒她坐稳,她两只手怯生生地抓住我的衣服。到了她家楼下,她说:“高老师,到我家去吗?”我说:“那怎么行?”她说:“怎么不行,我爸爸妈妈都很好的。”我想告诉她思文的事,又觉得太突兀,说:“今天晚了,下次去吧。”她指了楼上的阳台给我看,告诉我她家在四楼,又说:“没事来玩吧。”我说:“星期六请你跳舞去,去不去?”她不做声。我说:“不想去就算了。想去就说去。”她说:“去。”我说:“我怎么叫你?”她说:“我在家等你。”我说:“我怕你爸爸妈妈。”她吃惊说:“那怕什么,他们真的很和气的。”我说:“你爸爸知道你跟别人去跳舞,会打你的。”她说:“那你在楼下叫我。”我说:“叫你你妈妈还不跑到阳台上来看。我叫范娟娟,你就下来,好不?”她答应了。化名所具有的神秘色彩显然使她感到兴奋,她默默地念了几遍“范娟娟”,说:“那就这样,你自己别忘记了。”她口中轻轻念叨着那个名字上楼去了。
这种带有秘密性的约会使我有着特殊的感受,我想舒明明更会有这样的感觉。星期六傍晚,我在楼下叫一声“范娟娟”,她马上从阳台上探出头来向下面挥一挥手,两分钟后就下来了。我注意到她今天化了妆,比平时漂亮一些,走过来时也显得特别轻捷。她走过来要搭我的车,我用手势阻止了她,要她跟在我后面走。到了没人的地方,我扶着她坐上去。她问:“怎么要到这里才搭我?”我说:“那边有你的熟人,看见了不好,天还亮着。”她说:“那怕什么,又没做坏事。”我说:“别人要说闲话的,明天又会告诉你妈妈。”她说:“想告诉我让他告诉去,又没做坏事。”
她不太会跳舞,但身子轻盈,很容易带起来。跳了几曲,在闪闪烁烁的灯光的刺激下,那些歪七歪八的念头在我心中闪闪烁烁。跳完一曲,我拉着她的手回到座位上去,她顺从地跟着我。她坐下来,我说:“舒明明,给你说一件事,听不听?”她说:“是不是好事,好事我就听。”我说:“不是好事呢?”她说:“那我也听。”她把脸转向我,神色紧张又充满期待。我说:“我们算不算朋友?”她说:“你是老师。”我说:“这里谁跟你说老师学生那一套,问你算不算朋友?”她说:“当然。”我说:“算什么朋友呢?”她说:“好朋友。”我被她逗笑了,想说的话说不出来。又跳了一曲回来,我把心一狠说:“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走远了才让你搭车,这中间有个原因。”她疑惑着望了我。我说:“你是小孩子,很多事不明白。对不明白的小孩子说不明白的话呢,那就太心狠了点。”我把思文的事简单地跟她说了。还没说完,她就“哇”地一声哭了。这时一曲完了,对面几个人回到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