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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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天涯-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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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床上想睡,忽然听见隔壁的门一声轻响,楼道里有了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夜听得分明,又转到水房里去了,门闩一响。一会脚步声又转到厨房去了。我想起张小禾还没吃晚饭呢,她被我们封在屋子里有七八个小时。我想起觉得好笑。其实她做她的吃的,谁又碍着她呢?就那么羞答答的怕见人!又不是个真没见过世面的。我熄了灯,抱了毯子想睡,耳朵却特别灵,象全身神经都集中到耳朵上来了,厨房里的声响听得清清楚楚。随着声音,我想象着她的一举一动,怎么切菜,怎么淘米,活灵活现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关你个屁的事呢,要你竖起耳朵听。”直到她做好饭,端到房子里去。我又细听了一会,没有动静。似乎放了心,只觉得夜沉沉地压了下来。

六十一炫ǔмDтχт。сοм书网

第二天上午,我在厨房里煮方便面吃,听见张小禾走到楼道里来了。我以为她要出去了,谁知脚步声在我身后响了起来,似乎比平时沉重些,象是在提醒着什么。奇怪!平时我在厨房里时,她从不进来,一定等我走了她才来做吃的。有时我就故意慢慢的做,慢慢的吃,慢慢的洗碗,让她久等。谁叫她那么傲着呢!感觉到她离我近了,我忍不住偏了头望了一下,她从冰箱边侧过头来,似乎是微笑了一下。这更奇怪!我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又望了一下,她正往一只杯子里倒牛奶,又侧脸望着我微笑一下,头也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点。这一次我看得分明,也回报了一个微笑,把头轻轻一点。她端了牛奶回屋子里去了。我知道刚才这一幕已经消除了我和她之间的那一层潜在的敌意,她那一笑一定有一笑含意。可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怎么就会有了这种转机呢?

以后我们碰了面就点点头,有时也“嗨”地招呼一声。有几次我觉得她脚步放慢神色迟疑着想说什么,又怕自己领会错了自作多情,就一直走过去并不停下来,心里又不踏实象失去了点什么。她在厨房里哼着什么歌儿,我就吹着口哨接上去,她也并不停下,继续哼着。她最喜欢哼的一首歌是“我们在回忆,回忆那过去……”,我吹着口哨应和着,心想:“回忆什么,又挂念着那个人吧。”有天上午我坐在厨房里吃饭,她进来了,我“哈罗”一声招呼她。她说:“吃饭呢!”她居然开口说话,奇迹!我说:“吃饭,你呢?”筷子敲一敲碗。她说:“我吃了早饭没吃中饭,你这时候算早饭算中饭呢?”我说:“按时间呢,可以算中饭了,但这是我今天的第一餐饭。我晚饭吃得晚,餐馆里做事都是这样。”把自己的身分交待出去了我有点紧张,也有点羞愧,看她并没有感到意外我放了心,想着可能房东已经告诉过她了。她倒了一杯牛奶,在我对面坐下慢慢的喝。我觉得气氛有点尴尬,没话找话说,问道:“你喝冷牛奶?会生病的!”她说:“都习惯了。”我试探着说:“听房东说你在多大读书?”她“嗯”一声,似乎不愿多说。我还想找些话来说,问她从哪里来,读什么专业,来加拿大多久,又怕犯了她的忌讳,都不敢问,好象动一动脚就会踩响地雷,只好站着不动。沉默一会,我想找个借口离开了,她忽然“喂”了一声。我眼睛直望了她,她又“喂”地一声,脸刷地一下红了。我想:“会脸红的人总是老实人。”我又轻轻哼起“我们在回忆……”来掩饰那种紧张的气氛。她再“喂”一声,说:“问你。”我说:“问什么,你只管问,我这个人问什么都可以。”她笑一笑又有点羞涩地说:“前几天有人喊孟浪孟浪,是喊你吗?”我说:“是的。”她说:“房东又说你姓高。”我说:“有时候写点什么就叫孟浪,朋友也这样叫了。”我不好意思说“笔名”这两个字,觉得那是有身分的人才那么说,我算什么呢。她说:“是在报纸上写文章的那个孟浪吗?”我说:“也不知道还有人用孟浪这个名字在写不?如果没有呢,那就是我。”她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孟浪啊!”她这样一说,我身上都燥热起来,说:“可不敢这样说!说得我心里一冲一冲的,说不定心就冲出口来了。我是活得无聊了,写着玩,顺便也骗几个稿费。”她说:“你的文章我看过,有一篇是《消极思想的意义》,我喜欢,不是谁想往前冲就冲得上去的,人要有点消极思想才能在这世上活着。还一篇评那些画的,我也喜欢。”我说:“那都是哄老百姓的。”她说:“别谦虚,过分的谦虚等于骄傲。”我说:“过分的谦虚等于虚伪。”她笑了说:“说了你懂吧!我不懂,信口乱说,可别在心里笑我。”我说:“到了这里,别人不笑我呢,我在心里就向他致敬了,我还敢笑别人?”

我想起那天草坪上的事,忍不住把目光往她胸前一溜,她今天多穿了件夹克,又是坐着,看不出那么明显的曲线。说了一阵子话,她变得神态自若起来,问:“怎么你不去读书呢?”我说:“读过,在纽芬兰,读了半年就不读了,赚钱去了。”她摇头叹息一声,又记起什么似的说:“有个人也去过纽芬兰,林思文,你认识不认识?”我说:“是个女的吧?”她说:“她现在在多大读档案专业。”我说:“是吗?这专业听起来不错,毕业了找得到工作。”她说:“她先生你见过没有?”我说:“那当然见过,我们还是朋友呢。”我忍不住要笑,用手挡了脸,低了头装着咳嗽,偷笑了一回。她说:“林思文很能干的。”我说:“能干有什么好呢,能干的女人幸福的少。”她说:“我不能干,也没见怎么就幸福了。反正女人幸福的就少,还不如能干点,不受人欺负。”我几乎就要问:“谁欺负过你呢?”话到嘴边没说出来。我说:“能干有能干的幸福,不能干有不能干的幸福,上帝造人的时候都安排好了,他老人家没打算给人完整的幸福,所以人永远也得不到完整的幸福。”她要我再说一遍,我又说了,她说:“有点道理。”我心里想:“索性再镇她一镇。”于是说:“世界上的事,你仔细去体会,都是相反相成,好事的反面是坏事,长处的延伸是短处,一定是这样的。”她点头说:“有时候我也这样想,就是口里说不出来。”又说:“跟你说话还有意思。”我右手敬个军礼说:“谢谢你的表扬,帮你解解寂寞吧。问你,怎么不见有人找你玩?姑娘长得那个点,总有人找她,何况你呢!”她堆起一脸的笑说:“我不想跟人打交道,见了人就烦。”我双手蒙了脸说:“以后我戴个面罩在楼道里走。”她笑得拍了桌子说:“不包括你!”我说:“给我好大的面子,那我这张脸也有资格露在外面了,我这就写封感谢信给你。”她笑弯了腰指着我说:“看你这个人说话!”笑完了又说:“你应该去读书,你怎么不去读书?你只有去读书。你到餐馆里打工太可惜了,也不是长久之计。”我说:“能赚钱就好。再说我的发音有问题,你听我说连普通话也不准。”她说:“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可惜了你自己。”我想说“在加拿大我没有长久之计”,心里转了一下没说出来。她又问我在哪里读的大学,学什么专业,来加拿大有多久了,餐馆工作辛苦不辛苦,现在在写什么东西等等。这样我也不客气,问:“你什么时候到加拿大?”她说:“有一年多了,在多大读教育学硕士。”我说:“毕业了工作好找吗?”她说:“根本没希望。”我说:“没希望读它干什么?”她说:“家里人知道你在念书了,就放心了,不然天天来信催你,觉得你在北美打流不务正业。不读书家里人跟亲戚朋友也不好说话。”我说:“那你读个能找到工作的专业。”她说:“谁不想呢,可申请不上,好难的哟!”我说:“你女孩子一个人在这里一年多,也挺寂寞的啊!”说了去观察她的脸色。她有点不自然地笑笑,不做声。我马上把话岔开说:“说说就到中午了,你不做饭?”她站起来说:“啊呀,我下午还有课呢!”说着去做饭。我洗着碗问:“你一个人吃这么多?不相信!”她说:“还有晚上的,一次煮了带到学校去。今晚要上机呢,不回来吃饭了。”我说:“你挺会算计,他们有的人就在图书馆前面买快餐。”她说:“他们学理科的有钱些。”我说:“再睡一觉上班去,我没有事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跟头什么东西一样。”

她嗤嗤地笑。我走到门口她叫住我,说:“说真的,你还是应该去读书。”

六十二

那天晚上我干活回来正在水房洗澡,听见有电话铃声传来。我想着是张小禾的,从没有人这么晚给我打电话。电话铃响了一阵,楼道里传来张小禾的声音:“孟浪,你的电话。”我想着她已经进去了,穿着短裤,赤膊着就跑了出去。张小禾正从门缝中探出头来,我赶紧用毛巾挡在胸前。她见了我,马上把头一缩,头在门边碰了一下。我笑着进屋去了。接了电话,竟是周毅龙打来的。我说:“今天你舍得打个长途给我,有什么事?”他说:“我在多伦多,给你打电话有十次了,你总不在家。”我说:“你来多久了?”他说:“你现在睡了没有?没睡我们见个面。”我说:“我正好精神着呢。”我们约好二十分钟以后在央街和布禄街街口见面,他在帝国商业银行大厦门口等我。

我下楼跳上单车去了。(以下略去500字)

我想他这么晚约我出来总有点什么话说,可现在又懒洋洋的不打算说什么。我看他也并不掩饰自己的颓丧,想着干脆推他一推。我说:“老周,有点不高兴?”他说:“从哪里去高兴起?”我说:“天下的事再大也是个屁事,大不过要了这条命去。站在高山上一望,什么也都小了,你是历史博士,这个话其实不要我来讲。”他顺着我的话说过来:“话也是这么说,可望来望去,你眼前的那些事情还在那里。老高,我陷在这里了!”我说:“哪里至于就到了这个份上,脚踏着北美的大地,多少人都想不到的事!”他说:“不能说这个话了。在这里混下去呢,实在看不到前途。总得有条云缝里透点曙光下来吧?看不见!我不想争口气?我没有努力?我好歹也算是个人呢。三十多年的距离,我这一辈子也弥补不了,来晚了。语言不行,专业也不行,凭什么我能在这里活这条命?打一辈子工吗?回去呢,国内什么也丢了,口袋里也没有厚厚的一叠,有什么脸?来都快两年了,这个样子,我它妈的都不怎么象个人啦!想进呢,又进不动,退呢,又退不得。咬紧了牙看那张寡妇脸子把日子挺下去,有什么含义?我每天在心里把这些话问自己,转来转去还是这几句话,就是转不出一条路来!”我说:“说真的,你还是应该去读书。打工你没有一点优势。人家那些人,一天做十几个小时,十年二十年这么做着,你行吗?”他吸着烟叹息说:“读书?读个老娘。不瞒你老高,托福我也考了有两次,没信心了,托了什么福,托了罪来受是真的。再退一步说,学我这行的,读了四五年读个博士,还不是一场空?人家的社会,就这么让你打进去了?争不到生存空间啊!”我说:“有人劝过我改专业重新学起,你想过没有?”他哧地一笑,说:“早个十来年呢,还可以想想,我三四十岁的人了,和二十来岁的人去竞争?不说我没这个信心,有这个信心也没这个能力。”我说:“总得找个方向,还有一辈子要活呢。一犹豫,晃一晃几年过去,完了!”他说:“还说呢,我心里每天急得下油锅似的,我好象都看见自己的心剜出来浮在热油里煎得滋滋的冒白气,就靠一支烟镇静镇静。”说着他把手上的烟一举,“你在多伦多日子长了,倒是帮我个主意。”我说:“做点小生意呢?”他说:“想过,针挑土似的挑起两三万块钱,开个小杂货店什么的,慢慢再多积下点钱,做个象样的小生意。可是到什么地方去找这一条缝让我这根针插进去?密密麻麻遍地都是。再说我哪里又象个做生意的人?我替别人站过柜台,才站了两三个小时,心里就发毛,没那份耐性。”我说:“你跟我一样,文人的毛病都全了。”他说:“能比你就好,你口袋里还有那么一小叠。跟你说,你当个笑话听。前几年我可看不起钱呢,别人说起钱我听也不要听,赤条条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嘛,好潇洒似的!我还在报纸上写了篇文章,《不要给我一百万》,我有了一百万我就会没进取心了,会坐享其成了,会堕落了,真好象谁给我一百万就是要陷害我是要揪我下地狱,一片真心!到今天一万块钱也要拿命去搏,才知道那原来是鬼话。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我给骗了,我是个骗子!”我说:“钱原来这么厉害,到加拿大我才知道,没有钱你的自尊心都没处搁,老板的脸你乖乖看着,你有志气不看?才知道原来钱还不只是钱。别人赚钞票容易,那是他的命,我的可一张张都是血泪斑斑。没来还以为北美遍地黄金,馅饼都掉到口里。跟那年动员我哥哥下乡一样,说去的地方顶上柚子碰着头,下面花生绊脚,早上去塘边洗脸,不小心舀上来几条大鱼。”他说:“人活这一辈子呢,也就这一辈子。活着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活得更好点,还有什么呢?不然世上的人忙来忙去都在忙什么呢?你说,从总统到乞丐都在忙什么?活着的意义在活着之中而不在活着之外,看得透亮!想不俗也不行。想活得更好就得有钱,人又不能穿空气喝西北风过日子。可赚钱又是这么难的事。钱这魔鬼,叫人又爱又恨的!”他又掏出烟来抽,丢过来一支,我一捞没捞着,掉在地上,我弯腰捡起来叼在口里。一个巡夜的警察走过来,伸着脑袋往里面望了望,去了。周毅龙说:“把我们当流浪汉了。”我看看表已经两点多钟,说:“你明天上班?”他说“你要去睡了吧?我也走了。我明天休息。我倒想天天有事做,偏叫你休息。”我说:“我没事。”他说:“再坐一会,都一年多不见了。”

两人又抽烟,他先抽完了,丢了烟头,望着我。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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