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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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天涯- 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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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地起伏,颤抖。我说不出话,默默地摸着她的头。哭了一会,她抬起身子,双手勾住我的脖子,发疯似地把脸在我脸上擦着,我舔到了她眼角的泪,咸咸的。她把嘴唇凑过来,两人就长久地吻着了。她唇舌之间比以前主动得多,如饥似渴的,一边仍在抽泣。我抱紧了她的身子,沉重的呼吸使胸膛一起一伏,更感到了她身子的柔软,脑海中幻现出她在舞台上那狂放的舞姿和灯光下的细腻洁白。我想:“高力伟你好大一份福气啊,只可惜是最后一次了。”反反复复吻得有些累了,她放开我,轻轻喘息。我把她抱起来,灯光朦胧中凑近去看她的脸,说:“到现在还没看清你,等会找个亮的地方让我看个够。”她点点头,又说:“那也让我看你看个够。”

等她平静了,我说:“问你一件事,你告诉我。我上一次见到你的那天晚上,是不是你站在厨房窗子外面?有个人站在对面街边的树下,好像你的。”她说:“是我,那天不是九月十五日吗?三个月。”我说:“怎么不进来?”她说:“不知道进来说什么才好。”我说:“那我喊你也听见了!”她说:“听见了,你跟房东讲话也听见了。我就站在树后面,你自己慌慌张张没有看见我。”我说:“那不是幻象!我还以为是自己神经错乱了!”她说:“你不知道,我一共去了五次,都是晚上去的。前两次没看到你,后来摸到规律了。有两次我就跟在你后面,看你上了电车。那一次二房东进去了,我看见你在前面跑,想喊你,又喊不出口,我自己就哭了,站在电车上眼泪一串串地流。”我说:“有几次我从教育学院门口一直跟着你,看你下了地铁,你知道不?”她说:“那我怎么知道?我又没长后眼睛。”我说:“你跟在后面怎么不喊我一声?”她说:“你怎么不喊?”我说:“不知道喊了说什么才好。”她说:“三个月呢,我总是等着你来找我,给我带来一个surprise,可是奇迹还是没有发生,我以为你忘记我了。九月十五号你来找了我,我知道你是专门来找我的。你还说是路过那里。你总是说谎也说不圆。”说着伸手摸我的脸,轻轻笑了一下,“那天我一看你的神态知道没有希望,就故意冷淡了你。我心里恨你!你也恨我了吧?可是不冷淡又说什么呢,我又不能改变你的想法!我下了地铁没有上车坐在里面想了好久,一列一列的车无穷无尽开过去,又有不三不四的男人来骚扰。快九点了,坐了几个小时我都想得麻木了,还是上来,去看你了。那天二房东不出来,你会看到我的。找不到我,我自己也会忍不住走出来。看你那样叫,太可怜了。”我说:“还有一件奇怪的事。那天中午是你打电话给我,没有说话!”她说:“是的。”我说:“在图书馆二楼打的!”她说:“是的。”我说:“第一次是盲音,你退出硬币准备下楼去了。”她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说:“你又转回来,换了一部电话机,通了。”她说:“全部都是真的!可是你怎么会知道,那时你在家里!”我说:“当时我头脑中就出现了这些画面。有时候我想象起来让自己害怕,昨天晚上这个时候你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在做什么,我都不敢去想。一想我全身发冷。有时候我想象起来太逼真太细致也太那个什么了,连我自己也会相信那不是想象出来的。”她说:“别瞎想。”我说:“那你不做声,我还以为是外面野人打来的电话。”她说:“我临时又犹豫了,说什么呢?反正我好失望!”我说:“今天呢?”她说:“失望已经过去了。人总不能对确定的失败还抱着希望。”我笑一声说:“人到底还是很难做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到底爱情不是绝对的。说出事实的真象很残酷,但不说出来真象仍然是真象,残酷仍然是残酷。”她说:“你说我吗?你自己呢?”我说:“我就是说我自己。”她说:“孟浪!你就不能拿点男子汉气概出来挣扎一回?纽约有个北京人发了大财,还写了本书呢。”我说:“纽约太远了,我眼睛近视看不见,多伦多谁发大财了呢?自己不行要承认,这不是谦虚。这几个月我想了又想,那次到北边去我也想了开餐馆的事。脑袋也想烂了,还是只有回去一条路。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人跟人是不同的。”她说:“我知道你是对的,我并没有劝你,只是从此我们就海角天涯了。好在我们看到的还是同一个月亮。”我说:“远在天边从月亮这面镜子里也可以互相看见。曾在天涯发生过一些什么事,没有人知道,对世界也不重要,只有自己是忘不了的,只有自己。”她轻声说:“是只有自己。”我说:“到自己生命完结了,连回忆也没有了,就彻底完结了,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世界上平凡人的故事都是如此。”

咖啡店关门的时候我们出来,我单车搭了她沿着央街往东去。我说:“跟我就只有单车了,可能你现在都不习惯了。”她在后面手指点我后脑勺一下,说:“孟浪,你舌子好阴毒的。”我问:“已经考了驾驶执照了吧?”她不吭声,我说:“考了。”又问:“有辆自己的车了吧?”她还不吭声。我说:“有了。”又说:“我胸中嫉妒之火熊熊燃烧,也只好自己泼了冷水浇下去。骑单车的人与开小车的人到底还不是一样的人。”她说:“我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又说:“要怪最后也有一大半要怪你自己。”到了地铁站口,我一只脚点了地,停了,等她下去。她却像没意识到什么一样,那只挽了我腰的手紧了一紧。我好像刚才是单车滑了一下,马上又骑起来,自言自语地说:“那就一直往前走了。”她不做声,我一直往前骑,心里一漾一漾地涌动起来,就右手扶了龙头,嘴把左手的手套咬下来,叼着,伸到后面去捏了她的胳膊,仍叼着手套说:“今天看你在台上,这胳膊一晃一闪的,我心里都激动起来了,哪里想得到做梦一样现在就抓在自己手里呢?我还算个有福的人。”她推开我的手说:“好了,好了,冰上摔一跤你就知道了。”进了房子我凑在她耳边说:“悄悄的!二房东耳朵可尖呢,听了你的声音就知道怎么回事。”在黑暗的楼梯上我迫不急待地把手从她的衣领伸了进去,把那浑圆的柔软摸索到了。她打一个冷颤说:“冷。”却并不挣开。进了房间,她说:“还是这三样东西。”我说:“你洗把脸吧,嘴唇跟个血瓢似的,看了心里挺那个的。”她说:“化妆化的。”又望了我笑。我说:“又怎么呢?”她手指在自己脸上点了点。我凑着镜子一看,满脸都是浅红的唇印。我说:“你知道我不是那种好得要死的蠢人,也不是蠢得要死的好人,我不过是个男——人,对不?”她顺从地点点头。我说:“别急,我先洗个澡去。”她半捂了脸羞羞地笑着说:“谁急了什么呢,自己急成个猴子似的。”

那一夜她好浪,使我有些吃惊,也大大激发了我的情绪。从始至终我一直想象着她在舞台上的种种姿态,这种想象使我失去了克制而变得疯狂粗暴,对此她表示了宽容和回报。我长久的自我压抑在那种进程中得到了过度的发泄,也惊讶地知道了被激活的生命力能够得到怎样的自我表现,以至我觉得有必要对它重新认识。反反复复的我们接吻,呻吟,喘息,到凌晨才疲倦不堪地睡去。

第二天中午我被她叫醒了。她已经起来了,凑在我跟前说:“我这就走了。你睡着别动。”我在毯子下面摸到自己的身子有些惭愧,可还是起来了。我说:“做餐饭吃吧,最后的午餐。”她说:“不了,给我点冷牛奶喝。”喝了冷牛奶我们又长长的接吻,几乎窒息。她说:“给我张相片吧,我们也没有一起照过一张相。”我找出一叠相片给她说:“你觉得有必要我就让你选一张去。”她一张张仔细看了,把两张选出来放在一边,沉吟一会又拿开一张,眼睛盯着最后一张发呆。半天看我一眼,又看那张相片,一只手按着那张相片轻轻推开,又眼闭了,说:“算了,还是算了的好。不算了又还能怎么样呢?”我说:“我就没有勇气向你要一张相片。”我送她到电车站,站在那里说:“说说春天要来了。”她说:“是的,春天。”我说:“说说雪又化了。”她说:“是的,雪。”我说:“草地上草长出来,树枝也发芽了。”她说:“是的,草地,还有树枝。”我说:“在草地上——”她打断我说:“电车来了,电车。”我心中猛地一紧,像电车轰隆隆地在上面碾过。我说:“在草地上——有过一些故事。”她望着电车没听见似的。电车停了,我说:“到底还是少了点缘分。”她说:“现在说什么也晚了点。”很平静地和我握了手,像朋友一样说了“再见”。她上了车的那一瞬间,我松了她的手,大红色的羽绒衣在我眼前一晃。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神色,车门就“咔嚓”一声关了。车启动了,她从车窗探出头来,很平静地默默挥手。我望着她,跟着车走,又小跑起来。她嘴唇微微蠕动,轻轻地道出一声:“孟浪,就这样了。”说着手伸下来,露出一丝微笑。我抢上一步想抓住她的手,却没抓住。她向后望着,手轻轻挥一挥,就停在那里了。我正把手举上去想挥手道别,也停在那里不能动了,眼泪也流了出来。

似乎是沉重又似乎是轻松,我那样举着手在冷风中伫立了很久。冷风吹在脸上,泪水流过的地方刺刺的冷。我有着一种残忍的清醒:“虽然刻骨铭心,虽然终身难忘,但这却不是生命中的唯一。”

尾声

我一生总是在等待。从懂事的时候起我就有着一种幻觉,觉得在现实生活的世俗世界后面还有着一个深邃的精神世界,那是一个无比真实的永恒的世界。生命的意义只有在那里才能够得到最终的证明,而眼前的生活只是真正的生活展开之前的准备而已。我总是在等待着从光芒照耀的某一天开始新的生活,在这一天光芒的照耀下,过去那无数枯燥苍白的日子也被染上金色的光彩。进入大学、读研究生、结婚、出国、五万加元……我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巨大满足。多少年来,我在心中渴望着承担什么,却总也没有什么让我承担,所有的努力都没有过超出个人存在的意义,这才明白想承担一点什么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在今天,三年多的北美岁月倏然而过,我终于知道了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隔着这一千多个日子望过去,我已经步入中年,生命的暂时性有限性已经不再朦胧,而是如此清晰如此现实。生命的一个阶段无可挽回地过去了,生命的终点已隐约可见。可是我仍然在等待,这种等待的现世性功利性越来越明确。毕竟人在任何处境中都有什么在前面召唤,这种召唤因为自己心灵的需要而被看得神圣,它给生命的存在一种证实。我为自己感到悲哀,也感到了无可奈何的沮丧。在想象中我意识到生命的智慧抗拒着挣扎着,然而徒劳无益。伴随着徒劳无益的沉重的是一种推却了责任的轻松。终于我承认了自己的渺小与平庸,不再想象在暂时的凡俗之后有着永恒的辉煌景象。

我想起了十多年前那个秋雨绵绵的日子。那是刚进大学的某一天下午,我在图书馆看完《马克思传》,在合上书的那一刹那,一种巨大的感情激流不期而至,在心中奔突涌动。我走到窗前,无边丝雨那一片簌簌之声似远似近如诉如泣,像诉说着一种神秘的启示。我感到了自己这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不是偶然的,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安排着,注定了自己要承担某种使命。就在那个时刻,我在心中对自己立下了宏誓大愿,在自己这一生中,要毫不犹豫地拒绝那种平庸的幸福,在某一天给世界一个意外的惊喜,意外的证明。十多年过去了,在三十多岁的时候,我才在心里承认了多年来拒绝承认的简单事实,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人,并没有一种伟大的使命等着我去完成,也没有一种神秘的许诺使这生命在某一天放出神奇的光彩。世界并不需要我去承担什么,上帝并不是为了某种特定的目的创造了我,宇宙间也没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为自己的存在作过特别的安排。我不过就是活着的我罢了。一个人哪怕他心比天高也只是活着而已。那些以前认为有着不平凡意义的追求,原来也只是一种对自己来说可能更好的生存方式,其平凡的本质在时间中渐渐显露。哪怕我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吧,那点了不起在如此浩漫的世界中,也是那么渺小,意义几近于零。既然这个世界没有了谁也并不真的就损失了什么,那么生命的意义就是对生命者的意义,平庸的生命也就与超凡的生命一样有了最充分的存在理由。事业其实不过是一种对自己来说更好的生存方式罢了。存在着的生命在完结之前必须以这种方式存在,这就是意义了,我不能一厢情愿地去设想意义之外又有某种看不透的意义。因了这点意义,该做的事还得努力去做,生命的挣扎不能放弃,毕竟生命存在的现实需求对虚无有着本能的反抗。对一个平庸的生命来说,暂时性就意味着一切。平凡的人没有历史,他存在的意义就是存在本身,他别无选择。而我,也和曾在远古曾在天涯的那些无名的逝者一样,来了,又去了,如此而已。我不能再依据古往今来的那些伟人的事迹去设想自己的人生,不能再去设想所有的牺牲和痛苦将在岁月的深处得到奇怪的不可理解的回报,痛苦不过只是痛苦者自身的痛苦体验罢了。世界之大,上帝只有一个,他来不及对这么多人负责到底。过去的一切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也并不会在未来的某个日子突然焕发出神奇的意义。自己生活着的岁月并不就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岁月。过去的日子,眼下的日子,未来的日子,都是生活着的日子,如此而已。在时间的后面,是一片浩渺的空空荡荡。

在又一段生命进程完结之后的今天,痛苦而轻快地,我明白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明白了之后更加清醒,心中似有不甘,却更感到无可奈何,徒劳无益。多少年来,我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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