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婆子叫着,用左手指头戳着杨老疙疸的右脸,骂道:“你这挨刀的。”
“呵呵,喔喔,爹呀,我的脸往哪儿搁呀?”韩爱贞抽抽搭搭地哭着,却没有眼泪。
韩老六故作惊讶地唤一声:“哦!”好像楞住了似的。四个人就像胡琴、笛子、喇叭、箫似的,吹吹打打,配合得绝妙。闹了一会,韩老六才慢慢地向杨老疙疸说道:“我把你当人,请你到家来吃饭,你人面兽心,强奸民女。你犯了国法,知道吗?”说到这儿,他把眼睛一横,叫道:“李青山!”
“有。”李青山答应着,从他背后转出来。
“把他绑起来,送到工作队,工作队不收,往街里送,街里不收,往县里送。这还了得,翻了天了。”韩老六说罢,到外屋去了。
李青山和大司务两人,七手八脚地,用麻绳把杨老疙疸捆绑起来,把他从人堆里推到外屋。韩老六端端正正地坐在南炕的炕沿,这就是他两次陪杨老疙疸喝酒的那一铺南炕,现在杨老疙疸站在炕沿边受审:
“你个人说,强奸民女,该怎么处理?”韩老六举起他在伪满用惯了的大棒子,在杨老疙疸的眼前晃一晃。
杨老疙疸不吱声。
李青山在背后催他:
“说呀,谁把你嘴锁住了?”
“是我错了。”杨老疙疸说,“我喝多了一点。”说到这儿,韩老六打断他的话,对他家里人说道:
“你们都去睡,”他又对他的两个老婆子说道,“你们也走。”然后,他对韩爱贞说:“你也去歇歇,天不早了,不必伤心,爹给你出气。好,你先走吧。”
人都出去了,韩老六对李青山说:
“去拿纸笔,把他自己说的话,全记下来。”
李青山从里屋拿出纸笔墨砚。他磨好墨。韩老六伏在炕桌上写着。
“写好了,念给他听。”韩老六一边说一边写,写好后念道:
“我杨福元,半夜闯进民户韩凤岐家中,遇见民女韩爱贞,实行威迫强奸,女方不愿,我即将其压迫在炕上亲嘴,是实。”杨老疙疸辩解道:
“我没有亲嘴,没有……”
“你敢说没有?”韩大棒子说,他抡起棒子,杨老疙疸就不否认了。
韩老六又问:
“你愿文了呢,还是武了?”
杨老疙疸反问道:
“文了咋办?武了咋样?”
“要文了,在这文书上捺个手印。”
杨老疙疸说:
“文了。”他在纸上按了一个手印。韩老六叠起这张纸,揣进衣兜里,对李青山说:
“放开他,好。你们睡去。”李青山和大司务走了。韩家大院的屋里院外,都静悄悄的,光听见人的鼾息和马嚼草料的声音,此外是一两声鹅叫。
韩老六抽着烟卷,慢慢地说:
“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说着,他停了一下,看看杨老疙疸的脸色。“听到风声了吗?”
杨老疙疸说:
“没听见啥。”
“哈尔滨的八路军,一车一车往东开,说是到国境去呀,我早说过:‘长不了的,’如今应了我的话了吧?‘中央军’头八月节不来,过节准来。”
杨老疙疸说:
“‘中央军’怕不能来了。”
“谁说的?你别听他们胡说。我们少的来信说……”韩老六明知蒋介石败了,只好这么说一句。
杨老疙疸问:
“来信说啥?”
韩老六威胁道:
“来信说,‘谁要分了咱们房子地,就要谁的脑瓜子。’”韩老六又看他一眼,看着杨老疙疸腿脚有一些哆嗦。他又添上一句:“你不必怕,咱们一东一伙,这么些年头,还能不照顾?往后别跟工作队胡混,别看他们那个熊样子,我看他姓萧的算是手里捧着个刺猬,撂也撂不下,扔也扔不掉。他斗我,看他能斗下,这不是斗了三茬①了?再来三茬,我姓韩的日子也比你们过得强,不信,你瞧吧。”听见鸡叫了,韩老六又改变态度,凑近一些,悄声地说:“你帮我作一些个事,将来我可帮你的忙。他们这些天,下晚尽开会,谁谁都说一些什么?你都告诉我,你有啥困难,上我这儿来。待一些天,贞儿给你做一套新衣,要青大布的吗?我这有现成的布料。我家贞儿不是长养在家里当姑娘的,总得许人,现在她不乐意你,往后慢慢说开她的脑瓜子,就能妥了。”
①遍。
“六爷这么照顾我,”杨老疙疸说,想起了韩老六的女儿的胖手。“往后叫我爬高山,过大河,我都乐意。”
韩老六说:“好吧,你先回去,快亮天了。往后有事,你跟韩长脖说说就行。”
第16节
用威迫、利诱、酸甜苦辣的种种办法,韩老六收了卖破烂、留分头的杨老疙疸做他的腿子,想通过他,来打听农会跟工作队内部的消息。但是他没有成功,杨老疙疸二进韩家大院去,跟韩老六的姑娘喝酒和干仗,韩老六一口一个主任的事,农会也都知道了。农会开了一个会,撤消了杨老疙疸的分地委员,会员也不要他当了。在这同时,农会查明了张景祥确实没有枪,是杨老疙疸造谣诬陷,大伙同意恢复张景祥的会籍,并叫他去领导杨老疙疸所领导的唠嗑会。
工作队同意农会的决定,但又认为张景祥看见杨老疙疸头回上韩家大院去喝酒,不向农会汇报的这点,应该批评。大伙纷纷议论着杨老疙疸。赵玉林说:“吃里扒外的家伙,光是从农会开除,真便宜他了。”郭全海说:“瞅着他都叫人恶心。”李常有说:“真是没骨气的埋汰货。”白玉山说:“倒动破烂,倒动起破鞋来了。”大伙都笑了。
老孙头在半道遇见杨老疙疸时,就满脸带笑地说道,“杨主任上哪儿去呀?”一转过身,老孙头就指指杨老疙疸的背,悄悄地说:
“瞅瞅那腿子主任。”
两面光刘德山也说:
“老杨真是,想喝日本子森田大郎的洗脚水,要我真不干。”
杨老疙疸在元茂屯站不住脚,蹽到外屯收买猫皮去了。人们不久忘了他,就像他死了似的。
韩老六十分苦恼。白胡子、韩长脖和李振江早不顶事。费尽心机收买的杨老疙疸,又完蛋了。屯子里老是开会,这些小会都讨论些啥呢?还在算计他吗?他不摸底。下晚他老睡不着,常常起来,靠着窗户,瞅着空空荡荡的大院套,听着牲口嚼草的声音。
“中央军”是过不来的了。他翻来覆去,寻思这件事,第二次叫家里人把细软埋藏了一些。到下晚,韩家大院的围墙脚下,柴火堆边,常常发出镐头碰击石头的声响。
韩家的马,蹄子上包了棉花和破布,驮着东西,由李青山和别的人赶到外屯去。但是这事也被农会发觉了。往后,白玉山派了两个自卫队,拿着新打的扎枪,白天和下晚,在韩家大院的周围放流动哨。韩老六家的马匹和浮物,再也不能倒动出去了。
韩老六想,家里的事,农会咋能知道呢?他想不透。他不明白,农会已经成了广大的群众性的团体,他和他的腿子都给群众监视了。
他家里的猪倌吴家富,只有十三岁。不久以前,郭全海和李常有听到韩长脖和韩老六悄悄谈起过这个小猪倌。一天,吴家富手里拿着一条比他长一倍的鞭子,赶着一群猪,从南门外回来,迎头碰到郭全海,两个就谈唠起来,郭全海要他下晚参加唠嗑会。
当天下晚,韩家大院的人都睡了的时候,吴家富悄悄从炕上起来,走出下屋,打开大门上的那一扇小门,到郭全海的小组上去参加唠嗑会去了。在会上,小猪倌倒着苦水,说起大伙也都知道的他的家史。他爹死后,娘被韩老六霸占,不到一年,被卖到双城的一家窑子。他呢,给韩老六放了四年大猪,还是走不出韩家的大门。头年他要走,韩老六对他说道:“你不能走,你爹的棺材钱还没还清哩。父债子还,再放五年猪,不大离了。”
说到这儿,小猪倌两眼掉泪,摇晃郭全海的胳膊说:“郭大哥,救救我……”
郭全海说:
“放心吧,往后大伙不能再看你受苦了。”
从此,小猪倌天天下晚溜出来开会。杨老疙疸到韩家喝酒,韩家埋藏和倒动浮物,小猪倌都瞅在眼里,下晚报告了大伙。自从参加唠嗑会,小猪倌的瘦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在韩家四年,小猪倌是从不知道快乐的。因为生活苦,十三岁看去好像十岁的样子,瘦得不成孩子样了。白天他一个人放二十个大猪,还有好些猪羔子。下晚回来,吃冷饭剩菜,天天如此,年年一样。他和别的劳金住在西下屋。那是一间放草料的杂屋,隔壁是猪圈,粪的臭气,尿的骚气,实在难闻,又招蚊子,常常咬得通夜睡不着。十冬腊月没盖的,冻得整宿直哆嗦,韩家的人除了骂他,就没有人跟他说过话,李青山也常常揍他。他到唠嗑会里倒苦水,一边说,一边哭,引得好些小孩妇女,也陪他掉泪。
屯子里兴起唠嗑会的十来多天以后一天的下晚,半夜过后,韩老六心里不安,睡不着觉,爬了起来,到院子里走动。三星晌午①了,远处有狗咬,接着又有好多脚步声。韩家的狗也咬起来,有人走近了。韩老六赶紧站在西下屋的房檐下,望着门口,大门上的那扇小门开开了,进来一个人,回身把小门插上。星光底下,清清楚楚地看见这是猪倌吴家富。韩老六从房檐下跳出,一把抓住小猪倌的胳膊,叫唤道:
“李青山,李青山,有贼了!”
①半夜过后。
李青山从东下屋出来,手里提一根棒子。他们把小猪倌拉到东屋里,韩老六坐在炕上,气喘吁吁地问道:
“你上哪儿去了?”
“你管不着。”吴家富脱口说出,自己也奇怪完全不怕了。“哦,你也抖起来了,”李青山说。这个平常挨他的揍也不敢吱声的小猪倌,现在,在韩老六跟前,竟敢牙硬嘴强地说管不着他了。他抡起棒子来骂道:“六爷管不着你,这棒子可能管你!”说着,棒子就落下来,打在低头躲闪的小猪倌的脊梁上。
“先别打,”韩老六使劲忍住心里的火气,叫道,“叫他说,他们开会尽唠些啥嗑?说了就没事。”
小猪倌仰起脸来说:
“我不说,打死也不说!”
韩老六气得脸红脖粗地嚷道:
“好哇,你翻身翻到我跟前来了。我教你翻身。李青山,剥下他衣裳,我去拿马鞭子来。”
吴家富被按在地上的时候,尖声高叫道:
“救命呀,韩老六杀人了。”
李青山慌忙拿起炕桌上的一块抹布,塞在他嘴里。正是将近亮天的时候,屋里院外,静悄悄的,小猪倌的喊声,从窗户透过院墙,传到了自卫队的两个流动哨兵的耳朵里。他们中间的一个吹起口溜子①,在公路上,一边跑,一边叫嚷:“韩家大院杀人呐。”另一个径向韩家大院的大门口奔来。小猪倌吴家富趴在地板上,衣裳剥掉了。韩老六用脚踩着他,心里寻思:“鞋湿了,蹚吧。”他抡起马鞭子来说:“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揍死你也不怕啥。”
①口哨。
马鞭子抽在吴家富的脊梁上、光腚上,拉出一条一条的血沟。李青山也用木棒子在他头上、身上和脚上乱打,血花飞溅在韩老六的白绸裤子上。不大一会,吴家富没有声息了,昏迷过去了,韩老六咬着牙说道:
“李青山,快到马圈挖个坑,他翻身,叫他翻个脸挨地,永世爬不起。”
李青山跑到院子里去了。外边有人在捶门,越捶越紧,人声也越来越多,越来越近了。狗在当院咬。东边院墙上,有人爬上来了。李青山冲上屋叫道:
“六爷,快跑!”自己就一溜烟往后院跑去,又忙回头,从东边屋角拖过一张梯子来,架在后墙上。他爬上墙头,连跌带滚,跳进院墙外面水壕里,又忙爬起来,穿过榆树丛子,钻进一家菜园子里,踏着瓜蔓和豆苗,从柳树障子的空隙里,跑往韩长脖家里去了。
整个屯子,都轰动了。啼明鸡叫着。东南天上露出了一片火烧似的红云。大伙从草屋里,从公路上,从园子里,从柴火堆后面,从麦垛子旁边,从四面八方,朝着韩家大院奔来。他们有的拿着镐头,有的提着斧子,有的抡起掏火棒,有的空着手出来,在人家的柴火堆子上,临时抽出根榆木棒子,椴树条子,提在手里。光脊梁的男子,光腚的小嘎,光脚丫子的老娘们,穿着露肉的大布衫子的老太太,从各个角落,各条道上,呼拉呼拉地涌到公路上,汇成一股汹涌的人群的巨流,太阳从背后照去,照映着一些灰黑色的破毡帽,和剃得溜光的头顶,好像是大河里的汹涌的波浪似地往前边涌去。跑在头里的,是赵玉林和白玉山。他们带领新成立的自卫队,手里拿着新打的扎枪。大伙冲到韩家大门口,黑色大门擂不开,就都跑到大院东边的墙外。他们仰望着二丈来高的砖墙,没有法子爬上去。赵玉林把手里的钢枪递给白玉山,跟一个自卫队员,到跟前人家去找梯子去了。
不大一会,他们从一家院里扛来一根大松木,靠在墙头上。赵玉林从松木上爬上墙头,飞身跳进院子里,四只大狗咬着冲他奔过来。他背靠着墙,蹲在地上,顺手拾起一块尖石头,看准一只甩出去,打在狗的脑瓜上。它痛得汪汪地叫着跑开了。其余三只也都不敢再上前。赵玉林从墙头跳下来时,腿脚碰伤了。他一跛一跛地跑到大门口,抽开门杠,敞开大门。外边的人,连萧队长、小王、刘胜的警卫班在内,潮水似地闯进大院来。
赵玉林从白玉山手里,收回大枪,上好刺刀。他端着枪,朝上屋冲去,后面跟着郭全海、白玉山和自卫队。雪亮的刺刀和扎枪的红缨,在早晨的太阳光里,闪着晃眼的光亮。白玉山带着自卫队,把韩老六的上屋团团围住了。赵玉林和郭全海冲进东屋的外屋,炕沿背阴处的地上躺着一个人,差点把他们绊倒。这是猪倌吴家富。赵玉林蹲下身子,用手去扶他,触到了鲜红的热乎乎的血,使他吃一惊。从小猪倌的背上、腚上流出的鲜血,淌在地上。他连忙伸手摸摸他的胸口说道:“还活着,来,来,把他先扶到炕上,老白,快去绑担架。”
郭全海和赵玉林,把小猪倌抬上南炕,两人的手都沾满了血。红血变乌了。屋外的人纷纷跑进来,一看这情形,都愣住了。萧队长挤到人堆里,叫喊道:
“快抓凶手去,别叫他跑了。”
一句话提醒了赵玉林和郭全海,他们连忙挤出去,带领几个自卫队,冲进里屋,韩家娘们跟小孩,都坐在炕上,有的站在玻璃柜子的旁边。男女大小,都用愤恨的眼睛瞅着他们走进来。
“韩老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