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回到住处刚刚十点半,还不到做饭时间,我和王志森坐在桌前瞎聊,他长得不错,眼睛亮,鼻梁高,一副英气勃勃的样子,年轻时肯定是个帅哥。我逗他:“王哥,看你这模样,当年应该挺风流吧?是不是祸害了不少姑娘?”他哈哈大笑:“嘘……,别让他们听见,我当年,嘿!”
原来这老帅哥当年也是个捣蛋青年,爬树跳井,摘瓜偷枣,横行三乡五里,也是一时英豪。话说有次他去赶集,在村口遇上了邻村的另一位捣蛋青年,两人互相不忿,先是白眼,白眼不解气,继之以骂娘;骂娘不解气,继之以推搡;推搡还不解气,他一脚就把人踹翻,摁在泥里结结实实地一顿好打,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挨打的偏偏是他对象的亲戚,好好的一门亲事就这么打黄了。
过完了偷鸡摸狗的青春岁月,王志森渐渐老了,他不算聪明,人也比较懒,除了种田,最多就是到乡镇企业打打零工,几十年下来,全部积蓄也就两三万元。他儿子刚刚十九岁,一年前被骗到江西,没钱入伙,就打电话骗他,说自己开了一家餐馆,要装修门面,让他汇了两万块,然后拿这两万块做了个高起点。入伙之后要发展下线,他不认识什么人,只能骗自己的父母,说饭店生意太忙,让他妈赶紧过来。当妈的肯定挂念儿子,买了张火车票就来了,经过三天的洗脑,觉得这是个好买卖,可身上还是没钱,又给王志森打电话,这次的理由更荒唐,说儿子病了,要住院,让他汇四千元。王志森的积蓄已经被儿子骗光了,只能出去借。他老婆拿这四千元做了一个资格点,剩下两百元买牙膏、牙刷、洗衣粉,你知道,这叫“经营费用”。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62)
现在家里只剩王志森一个人了,他天天发愁:手里一分钱都没有,来年的种子怎么办?化肥怎么办?无可奈何,只好四处找活干,刚找到一份工作,儿子的电话又来了,说饭店生意实在太好,让他赶紧来上饶,反正打零工赚不到几个钱,给别人干还不如给自己干呢,还特意叮嘱他多带钱,因为饭店要雇小工,要扩门面,还要进酒水饮料。王志森听得心动,可是车票都买不起,只能再出去借,借了一家没借到,再找第二家,终于凑齐了五千元,然后一头扎进了传销窝,从此就出不去了。
他在上饶混了大半年,好像一直没拉到下线,骗不来人就没有收入,一直苦苦地熬着。有次他半是炫耀半是抱怨地告诉我:“哎呀,在这儿是真省钱啊,你看我身上就十块钱,装在兜里十几天了,一分都没花!”
我问他:“你到上饶之后,发现老婆孩子都骗你,生不生气?”
他一皱眉:“那能不生气吗?”
炫)“那你不揍他?”
书)他摇摇头:“咳,来都来了,当着那么多人……”
网)我又问:“你们全家都来了,家里的地怎么办?”
他笑起来:“就那么几亩地,随便找个人就收拾了。”
“家里养猪了吧?猪怎么办?”
“咳,来之前就卖了,要不哪来的钱干行业?”
我没话说了,给他递了一支烟,他闷声不响地抽。他烟瘾很大,可是从不买烟,一天到晚蹭烟抽,大概是为了省钱。抽完那支烟,他站起来四处溜达,也不笑了,一副惨兮兮的表情,走两步就叹口气,显得格外苍老。
我和王志森在一起住了十几天,彼此都感觉很投脾气,他不吹牛,不夸张,有什么就说什么,也很少谈及行业,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他注定赚不到钱,最终还是要失望而归,那时身体已经熬垮了,地也荒了,外面还欠了一屁股债,按照农村风俗,他还要给儿子盖房、订亲、娶媳妇,这是一副无比沉重的担子,但愿不会压垮他日渐衰老的肩膀。他已经不年轻了,可艰难的岁月刚刚开始。他一辈子都不曾富裕,而今后将更加贫穷。当他双手空空地回到灰尘落满的家,又该如何面对那痛苦而无望的未来?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63)
离开上饶后,我有一天梦见了他,梦中的王志森又老又丑,皱得像个核桃,在亿升广场门前,他慢慢地向我伸手,表情扭曲痛苦,手上布满死灰色的骨节,就像一棵枯死的树。
传说人被老虎吃了之后,灵魂不得超生,除非能找人代替,于是就有了“伥鬼”一说。明清笔记小说中有许多为虎作伥的故事,其中的伥鬼多半都是小孩,他们无知懵懂,不通世事,更分不清功罪善恶,一次次驱人向虎。
在某个意义上,传销者也是这样的“伥”,他们同样无知,同样糊涂,也同样邪恶,有些伥鬼尚且保有几分天良,知道不能祸害亲人,可传销者连亲人都不放过。在上饶的二十三天,每当我看到那些食不果腹的老人,都会感到无比的愤怒: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儿女?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吃这样的饭、受这样的苦、遭受这样的折磨?
(三十五)
吃过晚饭,嫂子说要带我去参加“实话实说”,那时天已经黑了,我们越走越远,渐渐到了一个偏僻的所在,四周都不见人,偶尔开来一辆车,灯光雪亮而刺眼。嫂子也不说话,带着我慢慢走进一条黑黑的涵洞,我心惊胆战,想该不会是暴露了吧,难道这帮家伙要收拾我?如果在这里埋伏上几条大汉,我今晚恐怕就交代了。想得汗毛倒竖。嫂子像是猜中了我的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闲谈起来,她读过高中,好像没毕业就辍学了。她妈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在床,她爸在村里开了一家豆腐坊,生意不错,算得上殷实之家。嫂子是独生女,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后来结了婚,丈夫也挺疼她,婚后一年生了个儿子,全家老小都很高兴,用她自己的话说,左邻右舍的小媳妇都羡慕她,觉得她的命好。大约两年前,她丈夫被骗进了传销窝,干了一年,没拉到几个下线,只好打自己老婆的主意,那时嫂子正跟公婆闹别扭,一怒之下就来了上饶。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64)
我问她:“现在你手下有几个业务员?赚了不少钱吧?”她不说话,低着头慢慢地往前走,又跟我讲她离家时的情景:接完老公的电话,她就开始张罗远行,买车票、洗衣服,在家里到处收拾东西。两岁大的孩子已经懂事了,她走到哪里,儿子就跟到哪里,也不说话,一双小眼睛眨呀眨的,一直瘪着嘴,样子可怜巴巴的,想哭又不敢哭。嫂子收拾完,抱起儿子来亲亲,再亲亲,恋恋不舍地放下,小孩儿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她一狠心,提起行李就往外走,儿子蹒跚着两条小腿追上来,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眼泪直流,怎么都不肯放手,嘴里只是叫:“妈妈不走,妈妈疼宝宝,妈妈不走。”她婆婆在旁边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帮着她挣脱儿子的手,嫂子大步往外走,刚走出大门,只听后面“哇”的一声,儿子终于憋不住大哭起来。她心如刀绞,丢下行李就往回跑,跑了两步想想不行,再回去提起行李,她婆婆靠着门框哭,她儿子坐在地上哭,她一边走一边哭,终于走到村口,一路都听见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哎呀把我哭的呀,从许昌到上饶,我的眼泪就没干过……”
我听了也不好受,问她:“那你现在想儿子吧?”
“那能不想吗?天天做梦都能梦到他。”
我叹气,她也叹气。四周很安静,只有泥地里嚓嚓的脚步声。黑夜里看不见她的脸,可我知道,这年轻的母亲一定又在流泪。
讲完这番话的第二天,她接到家里电话,说她公公骑自行车赶集,路上出了车祸,家里只有她婆婆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照顾病人,实在忙不过来,让他们赶紧回去一个。嫂子十分烦躁,在电话里吼了几句,一脸的痛楚之色。两小时后我们送她去车站,从此再也没见过她。
一周后她公公就死了。死前只有老伴和儿媳妇陪在身边,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在上饶,还在干行业。也许是他们自己不想回家,也许是组织上不放他们回家。干行业要抓紧时间。
一张钞票可以替代另一张钞票,但一个亲人绝不能替代另一个亲人。有一些损失可以弥补,有一些损失永远无法弥补。如果这对儿女能够及时回家,一定还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面。甚至可以有更多的假设:如果他们没有出来干这该死的行业,也许老人就不必亲自赶集;如果救治及时,也许他就不会死。但愿天下再无这样的儿女。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65)
嫂子二十五岁,长得不算漂亮,我和她相处十几天,只见她换过两套衣服。她爱说爱唱,结婚前最大的理想是到歌舞团唱歌,这是她永远无法实现的人生之梦。我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丧亲之痛会让她聪明起来,从此脱离这邪恶的“行业”;也许她将继续愚蠢下去,再次抛下儿子,然后坐等更惨烈的悲剧。她几乎不可能成功,随之而来的将是更加艰辛的岁月,甚至更糟,如果她被抓了,那个两岁孩子的哭声将穿透监狱的高墙,夜夜在她耳边回响。
(三十六)
王浩和黑道大侠刘庆松是被同一个人骗来的,那人叫刘伟东,已经“上去了”,说明这人至少骗了二百二十八万,抓起来可以判五年。论辈分,王浩算是我的七代太师叔,算是体系中极大的干部。传销者越到高层,互相之间的倾轧就越厉害,我们体系有三位支点老总,刘庆松主持全面工作,廖东算二把手,王浩没什么实权,职级却很高,这种人受排挤几乎是必然的,他表面光鲜,私底下的日子却未必好过,他的上线肯定不希望他干得一帆风顺:蛋糕就那么大,有你吃的就没我吃的,不折磨他才怪。最惨的是无人倾诉,对上不能讲,对下也不能讲,对同僚更不能讲,只能躲在被窝里掐自己的大腿泄愤。
高中时读《史记·项羽本纪》,看到四面楚歌之时,便感到一种巨大的悲怆,盖世英雄到了乌江滩头,命运也只是四个字:进退生死。楚国男儿宁死不辱,眼望大好河山,怆然自刎于秋风沙场。王浩这种传销头目当然不能和项羽比,可进退之事依然艰难,我相信他本质不坏,二十多岁的农村青年,本该是善良质朴的好孩子,然而日复一日的愚蠢教育无限放大了他本性中的恶,他日渐沉沦,却身不由己,眼前的路越走越窄,向前一步是雷池,退后一步是荆棘,午夜梦回之时,当灰烬久埋的良知之铃轻轻摇响,他是否也会感觉痛苦煎熬?
王浩点上烟,先跟我分享他的成功经验,说他刚加入行业时有多么幼稚,“那时年轻,不懂事,狂!谁都不放在眼里,谁的话我都不听!最后怎么样呢?哥我告诉你,我可是吃了大亏了,你可千万不能走我的老路啊。”我虚心受教,王总大发感慨:“行业其实很简单,没有别的经验,真的,没有别的经验,就俩字:听话。”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66)
这样的教诲我至少听过一百遍,不由得腻烦起来。王浩大概也看出了一点苗头,转了个话题,开始讲行业的妙处:“我开始和你一样,也不太相信行业,你说就这么一群人,一没能力二没本钱,凭什么月入万元?凭什么一个月挣六位数?”
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心想是啊,凭什么啊?王总微微一笑:“那话是怎么说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对吧?直到我上了经理,到了发月绩的时候,哎呀,我才相信行业确实能赚钱,你猜第一个月我发了多少?一万多!”他的两只小胖手拍得啪啪直响,“一万多的现金!哥,不怕你笑话,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拿那么多钱,事实就在眼前摆着,你说我还有什么理由不信?”
根据我后来的了解,这番话未必是假的,可他也没有完全说真话。这是连锁销售骗局中的一个重要秘密:虽然《业务洽谈》中写得明明白白……每骗来一份三千八,经理就可以提成四百五十六元。可事实上从来就没有这个四百五十六,最多只能拿到三百零四元,等他下面再上来一个经理,他就只能拿一百一十四元;上来两个,就只能拿七十六元;等第三个经理也爬了上来,他就只能拿一点可怜的津贴,勉强够他自己过活。在有些团伙中,甚至连这点活命的钱都没有,不仅没有收入,他还要承担“经理室”的房租水电,要帮下线垫付各种“经营费用”,还要硬着头皮充门面。一句话:不仅赚不到钱,还要往里贴钱。
或许有人会问:既然万元收入是一句空话,他为什么不肯离开?答案很简单:他还在期待平台上的六位数。
这是一个无比荒唐的笑话:第一次被骗,他留下了;第二次被骗,他不肯走;第三次、第四次、第无数次被骗,他依然相信骗子会信守诺言。吸毒会上瘾,传销者被骗都能上瘾,真是人间奇观。聪明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而传销者就站在那里,跌倒一次、两次、无数次,最后连爬都爬不起来,可还是不肯离开,依然坚信那是自己的福地。恕我刻薄,动物中也很少有这么愚蠢的东西。
许多人身上都有着或多或少的传销基因,他们堕落地放弃权利,视说谎为常态,拿口号当饭吃,每每给骗子极大的宽容。骗子许他们一个美妙前景,他们就信以为真,并且甘愿为之而死;当前景破灭,他们宁可自我麻醉也绝不肯正视现实;如果真相妨碍了迷信,他们就勇敢地排斥真相。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67)
而欺骗从来都是一辆停不下来的车,他们冷漠而麻木地挤成一团,不问前途,不辨方向,把饥荒、灾难和一切不可思议之事都视为自己本该如此的命运。借用海涅的名言:每块墓碑之下都躺着一段世界历史,而每个传销者身上都背着一篇真正的传销历史。
(三十七)
中国古人把“淫”视为万恶之首,在基督教教义中,“骄傲”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但在我看来,世上最大的恶并不是骄傲和淫荡,也不是杀人放火,而是制造愚蠢。愚蠢本身不是恶,却可以把恶放大无数倍。
在一个愚蠢之地,什么样的坏事都可能发生,什么样的惨剧都在意料之中,人们会本能地排斥一切高尚之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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