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靶!今天全旅的安排是打靶!明白不明白?”
“……明白了。旅长,打靶。”
肖永银不明白:为什么新的战役部署没有主力部队的事?几个纵队蛰伏在这里干什么?刘邓首长的意图是什么?
电话铃又响。
参谋拿起听筒。
“告诉各团,今天按原计划活动,打靶!”
肖永银对参谋喊。不用问他也知道又是请战的。
喊过之后,心里更烦。肖永银三两下洗漱完毕,动也没动警卫员打来的早饭,就朝纵队指挥部走去。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挺红,但还没有暑气。
肖永银身材并不魁梧,全身最能体现他精神的要数那钢丝一般的头发和旺盛的胡子。他这年30岁。13岁参加红军,17年里转了大半个中国,做的事反反复复只有一件——打仗。他记不准自己的生辰,却说不错每个战役、战斗的日期。战火把他从一个娃娃烧铸成一条汉子,生死在这条汉子的面前出没得太频繁了,反而成为他生命里最容易忘记的问题。
肖永银拧着眉头,挟风带火地走着,走到工兵连的驻地,不由停住了脚步。
工兵连的十部战士都肃立在打谷场上,全体脱帽,静默致哀,面对战士的是一个炸药包。
连长看到肖永银,跑了过来。
“出了什么事?”
“报告旅长,2班战士苏玉生的父亲被国民党杀害了……”
肖永银永远不会忘记苏玉生的父亲苏大发。
部队二出陇海打定陶的时候,工兵连驻在苏家屯。这个屯因生产烟花爆竹闻名鲁南,苏家屯的鞭炮又首推苏大发老汉的,他的“天地两响”声震18里,号称“苏十八”。工兵连在苏家屯住了半个月,在苏大发的指导下改装了七种炸药包,还发明了一种杀伤力很强的土燃烧弹。这种燃烧弹在打定陶的时候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就在研制这种燃烧弹的时候,苏大发的左手被炸飞了三个指头。肖永银带了慰问品看望苏大发,老人说:“我老了,现在手也残了,让我的儿子跟上队伍走吧。他从小就跟我摆弄炸药,兴许能派上用场。”
谁能想到,与苏大发分别才几天就……肖永银紧抿着嘴唇。
连长说:“苏大娘让人捎信儿来——上个月刘汝明的部队到了定陶,把苏大爷用火药包捆起,炸了……”
肖永银摘下头上的帽子,站在默哀的队列前。
部队静默肃立,粗重的呼吸声汇集在一起。
“旅长!”苏玉生双眼猩红,“我要替我爹报仇!”
“旅长!我不识字,不会写请战书,这是我的全部积蓄,”2排长从衣兜里掏出几张冀南票,“我请求参战,预先交党费。”
2排长把钞票放在队列前的炸药包上。
战士丁栓走过去,咬破手指,一个鲜红的血印按在炸药包上:“苏大爷,我是部队打定陶的时候被解放过来的,您不认识找。我现在用的是您发明的炸药包。不为您老人家报仇,我了栓不活着见人!”
炸药包上的东西在增加,有钞票、新鞋子、新袜垫、绣着女人名字的手绢……没有昂贵的东西,但是都带着他们的体温,是他们生命里最珍贵的一部分。
“同志们!”肖永银直觉得满腔热血往上涌,“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我们碗里是人民种的粮,身上是人民种的棉,正是有千千万万个苏大爷才有我们一个接一个的胜仗!你们拿出自己最心爱的东西,我看到的是你们置生死于度外的决战精神!这是我们18旅的精神!我为你们骄傲!是个汉子卵子,胡子就该邦邦硬,是个好兵战场上就不怕丢命!是……”
一辆绿色越野吉普车从大路驰来,一个刹车停在打谷场边。车门开了,刘伯承从车上走出来。
肖永银一惊,命令部队立正,跑过去向司令员报告。
刘伯承走上打谷场,走近炸药包,弯腰拿起一件件东西。
工兵连连长走出队列,向刘伯承报告苏大发牺牲的噩耗,请战:“我们要为苏大爷报仇,我们全连没有一个怕死的!”
刘伯承低着头,很沉痛,半晌才抬起脸,看看连长:“连长同志,‘全连没有一个怕死的’,那么你呢?”
“我?我从当兵那天起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家里就老娘一个人,离家那天我把给老娘准备的寿衣、寿木都交给了村长,我没准备活着回去!”
刘伯承摇头:“不。战争无情,不在于去死,而是让敌人去死,自己要活,很好地活!你能够带领全连为苏大爷报仇,为所有受苦受难的人民杀敌人,并且能保存全连同志,使全连同志在全国解放之后都能活着和家人团聚,这才是一个称职的连长。你记住,你带领他们去打仗,不是要死,而是要活。死是留给敌人的。”
刘伯承看了肖永银一眼,继续说:“这是每一级指挥员的责任!一个战士长到十七八岁,他们的父母要付出很多很多,离家当兵更是牵肠挂肚。一个指挥员不光要想着打、冲,更重要的是要想如何打,如何冲。要善于以小的牺牲换取大的胜利,以自己的生换得敌人的死!”
肖永银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个战役:定陶战役、巨野战役、郓城战役、滑县战役……每一个战役都以奇对正,寻找或创造敌人的弱点,再抓住其弱点突然袭击,实施种种战术——东引西调,釜底抽薪;避强击弱,猛虎掏心;猎捕老鼠,盘软再吃;声东击西,弃粮佯败;……上将之道正是料敌制胜,险厄远近。跋三军于危途,陷敌人以重围,靠的是运筹帷幄,英明指挥。肖永银望着刘伯承伟岸的身躯、硕大的头颅,目光里交织着深深的敬仰和隐隐的对自己冲动的自责。
“同志们,”刘伯承对战士们说道,“求战心切,闻战则喜,是战士的良好素质,敢于牺牲、视死如归是打胜仗的基本因素。你们都是人民的优秀子弟兵。就像下象棋需要招数一样,打仗需要部署。打哪里,由谁来打,谁休整,休整到什么时候,这就是部署。不要急,蒋介石一个兵团一个兵团地给我们送,有的吃嘛,就怕你们的胃口不够大,到嘴的宴席吃不动哟!”
战士们笑起来。
刘伯承对肖永银说:“咱们到王克勤排去看看。”
王克勤是平汉战役中从国民党军队中解放过来的战士,在解放军的部队里仅仅半年就成为闻名全军的英雄。他的“战斗互助”带兵法在解放军里发生了重大影响,引起中共中央的关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了《普遍开展王克勤运动》的社论,号召全军:向王克勤学习。
吉普车开到一片河滩地。王克勤正带着全排打靶。
刘伯承握住王克勤的手:“咱们两个旧军队过来的人又握手喽,这一年你的进步比我大。”
王克勤耳朵都涨红了,激动得说不出话。
去年6月,王克勤在马头镇誓师大会上见到了刘伯承,他当时没想到司令员讲完话后会到队伍中和战士们握手,更没想到司令员会把手伸给他。他那时刚从平汉战役解放过来,紧张得脑门上滚满了汗珠,双手颤抖得不敢伸出来。刘伯承笑着问了他的名字,说:“王克勤同志,我和你一样在旧军队干过。我的家庭出身微贱,爷爷是打铁的,村上有红白喜事也给人吹唢呐。因为这个,我连前清秀才也考不上哟!”
王克勤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国民党军队里他就听长官们常提起刘伯承这个名字,知道共产党里有个大将军,跟神一样能点石为兵。现在,这位大将军握着他的手,还说了那么多贴心的话。王克勤热泪滚滚。从那天起,王克勤就发誓要成为一个新人,一名合格的刘邓大军战士。
“王克勤,你的手怎么这样烫?生病了?”
“报告司令员,我没有生病。”
3班长张老四说:“报告司令员,我们排长打摆子,已经五天了。”
刘伯承的目光变得严厉:“这可不好,有病不休息怎么行?”
“是。司令员。打完靶我就休息。”
刘伯承拿过一支枪,对着靶标连放三枪,全部命中靶心。
战士们齐声叫好。
肖永银神色严肃地望着靶标。他明白,司令员这三枪打中的是什么。
刘伯承说:“我年纪大了,又是一只眼睛,你们应该比我打得更好。我知道你们急着打仗,但是你们应该明白,在局势这么紧张的情况下休整,对我们来说是多么宝贵!我们这一年里,常常是新兵入伍还没学会打靶,就跟着部队冲上去了,那是不得已。现在有时间练兵,应该抓紧每一分、每一秒,要把射击本领练得像使筷子一样,百发百中。我曾经说过,与其有百发一中的枪百支,不如有每发必中的枪一支。”
刘伯承问一位叫王凤祥的战士:“你说是不是?”
“是!司令员。”
“你是什么时候到部队来的?”
“打汤阴时被解放过来的,还不到一个月。小时候在家挨饿,长大在国民党部队挨打,到咱这里算是到了家。”
“听你的口音像南方人。”
“安徽经扶人。”
“安徽好地方。小鬼,离你真正到家的日子不远了。好好打靶,战场立功,带着大红花去见父母。”
王凤祥高兴地咧着嘴:“是!立了功去见父母。”
刘伯承指了指堆在地边的工事锹,对王克勤说:“不要弄丢了这些小锹。在一马平川打仗,敌人的火力又凶,就得靠这些小钢(钅秋),迅速挖好掩体,敌人火力就伤害不了大家。冲锋的时候要提醒战士戴好钢盔。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伤亡人员的80%是低速子弹和中速子弹的碎片以及榴散弹造成的。现在计算,用高锰钢造的这种头盔可以使大战的伤亡人数减少25%左右。你是个带兵的人,要记住:敌我斗争不仅仅是军事力量的竞赛,而且是全副本领的斗争;不仅斗力,更重要的是斗智。”
王克勤一直注视着刘伯承的眼睛。那只受伤的右眼下四,没有光,望人的时候鼻梁拥起一些很深的皱褶,使眼睛更显得深陷,像一眼枯干的井。王克勤觉得那眼井的枯竭仿佛与自己有关,自己是千千万万个受到滋润过的一个。司令员连战士手上的锹、头上的钢盔都嘱咐到了,他们的关系不仅是将军与士兵,更像父亲与儿子。那满脸的思虑,满眼的关注,额间因思虑过度留下的深刻的皱纹,让人感受到人生的温暖,觉得一种可依可靠的情感、一种博大的爱在拥抱着你……
部队闻讯刘伯承在这里。都主动列队赶来。
肖永银请刘伯承给部队讲话。
刘伯承说:“同志们!现在,我们正处在大反攻的前夜。人民希望我们从消灭蒋军90多个旅发展到消灭它180个旅,一直把进攻解放区的219个旅全部消灭。目前敌人的主要兵力用在陕北、山东两个战场。我们要拦腰砸断它的重点战略,从中间打出去,实现伟大的战略转折!”
山西 冶陶 1947年6月15日
已是午夜,晋冀鲁豫野战军后方指挥部制图室灯火通明。没有风。燃烧的吊灯把屋子烤得更加燥热。
于乔的短发用手绢束起。她的邻桌一边是黎曼,一边是陈晓静。黎曼的胃病又发作了,她脸色腊黄,不时用左手按揉胃部。瘦弱的陈晓静紧抿着又薄又红的嘴唇,整个身子伏在制图板上。
男同志热得耐不住了,有的干脆把背心脱下来,赤膊上阵。
他们正在赶制一批地图,任务很急,要求很高,保密性极强,连与机关各部门的接触也做了规定。
于乔她们只是感到党不够睡。
机关里一些男同志都像被“闪”了一下,不免有几分惆怅。私下互相询问:
“那个北平的‘洋学生’怎么不来打篮球了?”
“那个林黛玉也很少露面了嘛!”
“林黛玉”指的是陈晓静,这个湖北女子瘦瘦弱弱,白皙纤细,眉目又生得娇媚清秀、楚楚动人,因而得了这么个雅号。于乔是北京大学法学院的大学生,气质高雅,谈吐不凡,性格活泼开朗,人又生得眉舒目展,聪颖机灵。她们二人成了“285团”(28岁、五年党龄、团级干部)和“355营”(35岁、五年党龄、营级干部。两者均为当时解放军的指挥员可以结婚的规定条件)的“追逐”目标。但是这个北平的“洋学生”活泼开朗中透着“傲气”,竟宣布终身奉行“独身主义”,弄得这些“285团”、“355营”可望不可及,欲罢又不忍,暗下决心,非攻克这个“堡垒”不可。
黎曼也是20多岁,但已经结了婚。也许是近来工作过量的缘故,胃里一阵阵地翻腾,忍着忍着,还是吐了一口酸水。
于乔劝黎曼:“你先回去吧,身体不好,家里又有人等着。”
黎曼笑道:“这倒要你先回去了。”
“为啥?”
“等你的人比我的多呀!”
陈晓静急了:“别贫嘴了,我差点画错了!”
地图制作是件非常精细、复杂的工作。军用地图要求的精确度更高,真是失之毫厘,谬之千里。陈晓静的视力不好,灯光下工作时间一长,更有些模糊,所以她必须全身心地投入,一点儿干扰也会影响她。
于乔看了陈晓静一眼,说:“让眼睛休息一下,太疲劳容易出差错,返工更误事。”
陈晓静放下笔,闭上眼。
“眼大无光。”黎曼说。
“耗子眼聚光。”陈晓静仍闭着眼,说。
黎曼的眼睛确实小了点儿。
于乔说:“不让别人贫嘴,你倒贫起来了。”
陈晓静走到于乔的桌前,低声说:“你们不感到有些奇怪吗?”
“什么事?”
“这一批地图尽是南方的,安徽、湖北、江苏……”
“是的。我这一张是大别山地区,霍山的。前一张也是大别山,经扶的。”
黎曼凑过来:“我那张是湖北黄安的。”
“你们说,这意味着什么?”
“是不是我们的部队要打出去?”
“对。我看差不多。”于乔很自信地说,“大概要进大别山了!”
科长走过来,很严厉地说:“制图员的纪律是什么?忘了?”
“我们自己说说,”黎曼辩解道,“又不会出去乱讲。”
“自己也不许谈论!你们简直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