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雷登说着,感情愈渐冲动。
“蒋先生,您刚才说到经济,恕我直言,这是我最不感兴趣的问题。美国政府每月平均以3O00万美元的军费、1500万美元的行政费,支持着你们,难道这还不够慷慨吗?由于这个政府和军队自身的原因,看来前途黯淡!”
蒋介石五火攻心,但脸上依然平静如水。他太需要美国的支持了,不得不委翅伏足,以曲求直。
蒋介石的平静使司徒雷登的发泄像击在橡皮墙上,这愈发使他忿懑;他正欲用更激烈的言辞击向对方,突然瞥见了蒋介石颤抖的手指。这是心灵的又一个窗口,无法掩饰的窗口。司徒雷登收住忿懑,动了恻隐之情。他和蒋介石毕竟有多年的交情了。
“委员长,我恳切地请求你理解我的处境,美国的纳税人是不允许将他们的金钱投人一个没有希望的事业的。目前唯一的办法是尽快结束一党训政,建立真正的民主社会,这也是中国的唯一出路。如果阁下及您的同僚能够实施真正的自由、民主,进行根本的行政改革,共产主义将会最有效地得以克服,美国的经济援助也会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否则……”
司徒雷登对国民党的内幕太清楚了。他知道蒋介石要消灭共产党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样的劝诫在内战一爆发,他就不厌其烦地一次再次地提出。
“给大使先生换茶。”
蒋介石唤门外的侍从。
端茶送客,司徒雷登懂得这含蓄的东方礼仪。他款款站起,告辞。
送走美国大使,蒋介石神经质地尖声喊道:“挡不住共产党的进攻,我就自动下野!辞职引退!回浙江奉化!”
话音落,官邸死一般沉寂。只有玫瑰园姹紫嫣红,开得十分热闹。
蒋夫人宋美龄外出应酬,侍官、侍从不敢干扰总裁。
蒋介石面壁垂手而立,半个时辰一动不动。
日光渐渐暗了,黑了。
侍从悄无声息地掌上灯。
蒋介石转过身,叫通徐州的电话。
“墨三。”
蒋介石的语调十分平静。
“黄河防线被突破,司徒大使先生对此很不满意。可以理解,他是个书生,打仗的事他不懂。这次失利并不意味着共产党的强大,只是我高级指挥官的疏忽,中了刘邓的诱军之计。墨三,你谈谈徐州司令部的敌情判断。”
顾祝同做了挨骂的准备,不料竟是一番和风细雨。他动情地叫了一声“校长”,说:“徐州司令部分析,刘邓把主力调至黄河南,与以往不同。过去是打了就走,现在兵分几路,不轻动。这必有大的企图,很可能是欲与鲁南、苏北、豫皖苏之敌相策应,合取徐州。”
蒋介石说:“徐州的判断有一点是对的,而基本点是完全错误的。刘伯承作势犯徐州,不过仅仅是作势而已。他没有能力犯徐州。即使他真的攻一下徐州,其真正目的也是配合山东,解脱陈毅,企图化解我重点进攻战略。战争之道攻、守两端,有先发制人,有后发制人。刘伯承过河并非坏事。我就在鲁西南以10旅之师攻其所惧,战而胜之,后发制人!”
河南台前 孙口渡口 1947年7月4日
星垂平野,月涌大河。
一飞机盘旋,照明弹时明时暗。
等待渡河的后续部队聚集在堤岸上。
刘伯承拄着一根棍,在用林秸、门板铺垫的滩头上船。
申荣贵怕刘伯承失足落水,小心翼翼地开亮了手电筒。
“妈的!谁打手电?关掉!”
滩头的警卫部队里跑出来一个战士,严厉地喝斥。
刘伯承赶紧让申荣贵熄了手电、向战士道歉:“对不起,眼睛不好……”
邓小平扶住刘伯承,登上踏板,上了“爱国号”大船。
随刘邓上船的还有司令部的参谋、工作人员。
黄河无风三尺浪。今晚风不大,河面上的浪峰仍是一个接着一个。船底好像有巨掌托着,一下子把船掀起几尺高,又倏地向下抛去,接着浪头便沉重地掉在船舷上,泼进很多水。
两架敌侦察机沿着河道一边飞,一边丢照明弹,五颜六色,悬垂在半空。
邓小平敞着胸襟,笑道:“我们的福气不小啊,蒋介石给我们点天灯。”
刘伯承凭舱而立:“蒋介石的作战程序是一侦察、二报告、三研究、四轰炸,等他调来大批轰炸机,我已全军渡河完毕。”
卫士长康理跟旁边的人嘀咕:“还吹他的黄河防线抵40万大军呢,我们轻轻一跳,就跳过黄河了!”
邓小平听到了,说:“嗬,口气不小!卫士长同志,凡事予则立,不予则废。顾祝同是117个旅,我们只有十几个旅,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渡河,‘一跳’就过去了?你轻轻跳一下怎么样,还不把你打到黄河里去!”
船上的人都笑了。
“爱国号”渡船渐渐靠近了南岸。
刘邓走到船头,紧紧握住水兵队长程文立、船工程广立的手。邓小平说:“你们辛苦了,”
程广立一晃膀子,抖落一身的汗珠。
“辛苦算个啥!大军消灭了遭殃军,这地方就活了,我们的船,上可跑郑州,下可到济南府,好日子有的过哩!”
刘伯承说:“快了。离这日子不远了。”
程广立摇着大橹返回黄河北岸,河防指挥部司令刘茂斋故意问他:“广立,你刚才送的是谁?”
“首长呗。”
“首长多了,哪一个?”
“反正官不小,是个大首长。”
“那是刘邓!刘伯承、邓小平。”
“真的?我的妈呀!我还指挥过他们呢!”
“指挥啥?”
“我说:”站好!往里站!别乱动!‘……嘿!我指挥过刘邓!“
程广立越琢磨越觉得自己非同一般,刘邓是何等人物?指挥千军万马的人哩!他一拍大腿,又笑,又喊:“娘的,我程广立这辈子算干了件大事!大橹一摇,刘邓过河!”
这一夜,程广立的“爱国号”大船渡河18趟,运送4000多人。
孙口渡口这一夜运渡大军3万多人。大小船只在渡口一字排开,一摆就是六里多长;一个“起波”信号,六里长的船队像赛龙舟一般冲流而下。
运渡持续了半个多月,运完大部队运后勤部队,还有弹药、粮草、牲口。
一天夜里,五辆满载弹药的汽车刚赶到渡口,两架敌机便轰隆隆地窜过来,投下照明弹,黄河上空顿时明如白昼。敌机低空盘旋,向满载枪械的大船猛烈扫射,炸弹倾泻在河水里、沙滩上,刹时泥沙飞溅,水柱腾空而起。紧急关头,水手全士文只身跳上船头,摇动大橹,顶着炮火,疾速而去,把枪支弹药安全送到激战的南岸。
敌机的轰炸越来越频繁,每晚都有船只被炸毁,水手牺牲。
这一带的百姓们为渡送大军所做的牺牲从年初就开始了。
2月间,按照刘邓命令,冀鲁豫区党委成立了黄河河防指挥部,组织渡河的准备工作。
渡河首先要有船。黄河自从1937年改道,河床变成沙滩,干涸了10年。沿河一带村子原有的船毁的毁,烂的烂,剩下十几只,破破旧旧,还都是小船。这样的船只能坐几个人,按此机械计算,十几万大军需要渡送一年多的时间。况且还有大炮、汽车、马匹,小船根本无法载运。
河防指挥部决定造新船,造大船。
3月,冀鲁豫行署下达了《封购各村大树用以造船的紧急通知》沿河十几个县凡是周边五作的大树全部号封,由政府统一收购,不许私自砍伐出售。4月,行署又下达了《征购苎麻以应急需的训令》。解放区没有漆船的桐油,就派人到敌占区采购。也缺乏造船的钉子、铁皮,就掀敌占区的铁轨,收集破铜烂铁,老百姓把家里的铁铲、铁钩甚至铁锅都献了出来。
开始造的船可渡一排人,后来造的大了,能渡一个连,有的还能载五、六辆汽车。、台前县造了一只最大的船,船身漆成蓝色,被称为“蓝船”,能载4O0多人。
造船不仅需要克服材料、技术方面的困难,还要和敌人做斗争。黄河南岸的敌军不断炮击枪射,进行骚扰,敌机日夜侦察轰炸。为了隐蔽,船工们在树林里操作,在地窖里安炉。白天目标大,晚上突击干一一把桅灯三面用布罩起来,只留一面透光。后来又想出办法,在离造船处约一里的地方点起灯,烧大火,伪造假目标。
奋战了两个多月,修复旧船、建造新船共300多艘。小船加了伪装,能藏在村子里、地窖里;大船就需要造船坞。船坞除了藏船,还要用它训练水手。由于国民党封锁河面,禁止一切航船,造船坞只有先挖引河,从渡口挖起,一直拖到靠近村庄、树林的隐蔽处。这是一项大工程,一个船坞一条引河,仅范县就动用了5000多人干了半个月。
5月,冀鲁豫区党委向范县、台前、寿张等八个县发出征调水兵、水手的通知。水兵实行供给制,每人每天两斤半小米,每人发两套单衣,衣褂上印有“水兵”二字。水兵训练都在引河里,分设七个航运大队,每队600人、30只船,起居行动全部军事化。
与此同时,沿河11个县还掀起了参军热潮,向部队输送兵员达3。7万人。
进入6月,渡送大军的气氛就更浓了。各县各村开展了紧张的支前运动,做军鞋、磨面粉、腾房屋、组织担架队……
44年后,笔者来到范县采访。县党史办主任张瑞雪说:
“那一年人人忙渡军,家家忙支前,村村的石磨嗡嗡响。俺家爷爷进了造船厂,二叔和爹当了水兵;娘白天磨面,晚上做鞋。当时我才12岁,老师领着我们给伤病员送水、洗绷带。家里的鸡下一个蛋,俺娘就叫我给伤员送去。
“俺们范县是老根据地,1945年就解放了,群众觉悟高。敌人的飞机炸它的,俺们干俺们的。有一天夜里,一个炸弹扔在村东头,一下子死了14口;一个叫张玉林的,全家只剩下他和妹妹,他把妹妹往亲戚家一送,照样当他的水兵。
“俺们县的主要渡口有林楼和李桥。6月29日,接到通知要求立即做好渡河准备。乡亲们拆了门板、祖宗的祠堂,去垫渡口。怕船互相碰撞,抱了被褥往船帮上绑。为了渡送大军,俺们县受伤的就不说了,光烈士就上百人。”
我们到了台前县,县委宣传部部长说,他的大伯和父亲都是当年的水兵,父亲在渡河时伤了腿,成了残废。
说起孙口,他说那是个古渡口,始建于清朝咸丰年间,为黄河下游的一个重要渡口。当年很繁华,村民也很复杂,国民党的区长、县长都是这个村的人,光大大小小的“司令”就出了六个。虽说1947年解放了,仍是不平静。可是那一年渡送了几万大军,一点事没出。乡亲们自动组织起来,清查户口,封锁消息,控制地主和反革命分子,保证大军安全渡河。
我们到了孙口渡口。
今天的孙口已经修建了气派的轮渡码头,是黄河下游的重要交通枢纽之一。黄河悠悠荡荡从孙口流过,宽阔的水面迷迷濛濛,浑然一片,虽没有当年的惊涛骇浪,仍不失大河名流的伟岸气派。
在距码头200米,我们看到了一尊高大的青色石碑。它矗立在大堤之上,朱红的大字十分醒目:“中国人民解放军晋冀鲁豫野战军孙口渡河处”。
这古老的渡口,刘伯承、邓小平在此渡河;陈毅、粟裕在此渡河;第四野战军结束辽沈、平津两大战役后,将军们、英雄们也在此渡河。
孙口,可谓将军渡、英雄渡。
李桥渡口在范县境内。从县城到渡口过“白衣阁”、“孙二娘店”,便到了黄河大堤。
堤上亦建了高大的石碑以示纪念。大碑左右是一片参天的柳树林;李桥村坐卧在大堤下的柳树林里。
我们下了堤,想找当年的水兵谈谈。
村头第一家就是当年河防指挥部刘茂斋司令的家,堂屋正中挂着刘茂斋的遗像。他的儿子刘俊文是当年出色的水手,遗憾的是他到济南看女儿去了。走出刘家的门,遇上一个背草的老汉。我们打听当年的水手,他捋着白胡子,笑了,说:“我就是。我大哥、二哥都是。”又指指一个拄棍的老汉:“他也是,还得过银质奖章,是个老功臣哩!”
豫北的百姓憨厚,又秉承了祖先的豪爽。见来了两个外乡人,下田、回村的人都停下脚,凑过来。听说问1947年渡送刘邓大军的事,60岁往上的人就像讲昨天的事,一天一天、一件一件地摆开了。那个拄棍的老汉也蹒跚地走过来,旁边的人说:“他八十七啦,叫王家立,耳朵聋了,啥也听不见。”
王家立耳聋,但能说话。他挤进人群,用手比划着:“刘邓大军过黄河那年,俺送的是第二船,一个晚上俺冲了17趟!”
老辈人把摆渡黄河称作“冲”——顺流疾驰,冲黄河。
不明白王家立怎么知道大伙谈的是渡军的事。也许,他是从乡亲们脸上的表情感觉到的。那是一种激动、自豪、悲壮,互相碰击的表情。这种表情只有当一个人、一个村、一个集体念及他们最辉煌的事情时才会出现。
一位独臂老人说:
“我是1938年的党员,叫刘明贤。渡大军,我头一个报的名,为争撑头一船我还跟聂言金打了一架。
“那年整个7月飞机天天来,蹭着俺李桥村的屋脊飞,炸弹坑三间屋子那么大,一炸就是几十口。俺这胳膊就是那阵炸掉的。”
老人手里拎着一块猪肉,大概刚从集上回来。见我们注意到了他手里的肉,他说:“明儿是俺的生辰,整七十。割点肉吃吃。”
他哈哈地笑着。
“平时不吃肉吗?”
他摇摇头:“庄稼人,哪有那闲钱!”
抬头看看李桥村的房舍。没有一幢楼房,新瓦房也不多。
“那一年7月17日……”独臂老人突然想起什么,兴奋地说:“大军们渡完了河,刘邓给俺们沿河几个县的水兵下了嘉奖令,还犒劳每个人猪肉一斤哩……”
44年过去了,他们不忘属于他们的光荣,甚至还记着那一斤猪肉的犒劳。
这些当年的水兵、水手除了自豪,心底还有苍凉。
他们把革命送过了河,但觉得革命似乎把他们“忘”了。只有县党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