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臣敢不据实奏闻。伏祈皇上留意详阅,特赐鉴裁。臣缮疏方毕,适原任川湖督臣万年策自平溪卫取路黎靖来至桂林,具述虞镇马回子驻兵常德,实有反正之心。回子即名蛟麟者也。以情事度之,钱谦益楸枰三局揣摩之语,确相吻合,似非无据。岂非楚南拨云见日之时,而中兴之一大机会耶?永历三年九月囗囗日具奏。
据此,牧斋致稼轩书作于顺治六年己丑之秋,其中已言及马进宝,故次年庚寅即有往金华游说马氏之事。
更可注意者,即说马之举实与黄梨洲有关。
黄宗羲思旧录“钱谦益”条(此条第肆章已引,茲为便利论述,故重录之)云:
一夜余将睡,公提灯至榻前,袖七金赠余曰:此内人(自注:“即柳夫人。”)意也。盖恐余之不来耳。是年(指顺治七年庚寅)十月绛云楼毁,是余之无读书缘也。
鲒埼亭集壹壹“梨洲先生神道碑文”略云:
公既自桑海中来,杜门匿景,东迁西徙,靡有宁居。又有上变于大帅者,以公为首,而公犹挟帛书,欲招婺中镇将以南援。
黄炳垕编黄梨洲先生年谱中“顺治七年庚寅”条云:
三月,公至常熟,馆钱氏绛云楼下,因得尽翻其书籍。
寅恪案:太冲三月至常熟,牧斋五月往金华,然则受之此次游说马进宝实梨洲所促成无疑。观河东君特殷勤款待黄氏如此,则河东君之参预劝马反清之政治活动,尤可证明也。
又金氏牧斋年谱“(顺治八年)辛卯”条云:
为黄晦木(宗炎)作书绍介见马进宝于金华。(原注:“尺牍”。)
金氏未言出于尺牍何通,但检牧斋尺牍中“致囗囗囗”略云:
余姚黄晦木奉访,裁数行附候,计已达铃阁矣。友人陈昆良赴温处万道尊之约,取道金华,慨慕龙门,愿一投分。介恃道谊之雅,辄为绍介。晦木知必荷眄睐,先为遥谢。
寅恪案:此札乃致马进宝者。细玩其语气,介绍晦木与介绍昆良时间相距至近,且足知两人俱是初次介绍。今检浙江通志壹贰壹职官表分巡温处道栏云:“陈圣治,辽东锦州人,顺治十年任。万代尚,辽东铁岭人,顺治十四年任。孟泰,辽东辽阳人,贡士,顺治十六年任。”及清史列传捌拾马逢知传略云:“顺治三年从端亲王博洛南征,克金华,即令镇守。六年命加都督佥事,授金华总兵,管辖金衢严处四府。七年九月奏言臣家口九十余人,从征时即领家丁三十名星赴浙东,此外俱在旗下,距金华四千余里,关山迢递,不无内顾之忧,恳准搬取。下部知之。十三年迁苏松常镇提督。”并有学集柒高会堂诗集有“丙申重九海上作”一题及“高会堂酒阑杂咏序”末署“(顺治十三年)丙申阳月十有一日书于青浦舟中”,故综合推计牧斋之介绍晦木见马进宝于金华,实在顺治十三年丙申秋季以前马氏尚未离金华赴松江之时。至浙江通志列万代尚之任温处道台始于顺治十四年者,不过因排次便利,只书年而不书月,否则,绝无元旦上任除夕解职之理也。
又徐孚远钓璜堂存稿壹贰“怀陈昆良”(原注:“时闻瞿稼轩之变。”)云:“嗟君万里赴行都,桂岭云深入望迂。岂意张公双剑去,却令伍子一萧孤。粤西驻辇当通塞,湖北扬旌定有无。分手三年鸿雁断,如余今日正穷途。”可见陈氏同是当时参预复明运动之人。牧斋介绍之于马进宝,必非寻常干进以求衣食者之比。惜光绪修常昭合志稿叁壹义行门陈璧传仅云:“陈璧字昆良,崇祯末尝三上书论事,不报。归隐。”寥寥数语,殊为简略。今读闇公此诗,则陈氏平生志事更可证知矣。
茲仅录牧斋作品中庚寅夏往返金华游说马进宝之作品,并略加释证下。
有学集叁庚寅夏五集序云:
岁庚寅之五月,访伏波将军于婺州。以初一日渡罗刹江,自睦之婺,憩于杭。往返将帀月,漫兴口占,得七言长句三十余首,题之曰夏五集。春秋书夏五,传疑也。疑之而曰夏五,不成乎其为月也。不成乎其为月,则亦不成乎其为诗。系诗于夏五,所以成乎其为疑也。易曰,或之者,疑之也。作诗者,其有忧患乎?
寅恪案:此夏五集可称为第壹次游说马进宝反清复明之专集。河东君参预此活动,尤为显著,读者应特加注意也。
“早发七里滩”云:
欲哭西台还未忍,唳空朱噣响云端。(遵王注本此句下有牧斋自注云:“谢皋羽西台恸哭记即钓台也。其招魂之词曰:“化为朱鸟兮,有噣焉食。”)
寅恪案:“未忍”者,即未忍视明室今已亡之意。前论牧斋次韵答盛集陶见赠诗“终然商颂归玄鸟,麦秀残歌讵忍删”句及牧斋编列朝诗集终于丁集事,俱详言之,茲不更赘。涵芬楼本“忍”作“得”,殊失牧斋本旨,故从遵王注本作“忍”。
“五日钓台舟中”云:
纬繣江山气未开,扁舟天地独沿洄。空哀故鬼投湘水,谁伴新魂哭钓台。五日缠丝仍汉缕,三年灼艾有秦灰。吴昌此际痴儿女,竞渡嚾呶尽室回。
寅恪案:此诗第柒第捌两句颇不易解。以恒情论,牧斋独往金华,河东君及其女应在常熟家中,殊与“吴昌”之语不合。岂河东君及其女虽不同牧斋至金华,但仅送之至苏州,留居于拙政园耶?俟考。
检刘继庄献廷广阳杂记叁“涵斋又言海澄公黄梧即据海澄以降,即条陈平海五策”条,其第贰策云:
郑氏有五大商在京师苏杭山东等处,经营财货,以济其用。当察出收拿。
清史列传玖黄梧传云:
顺治十三年七月梧斩伪总兵华栋等,率众以海澄县投诚。
延平王户官杨英从征实录“永历十一年丁酉五月”条云:
藩行令对居守户官郑宫傅察算,裕国库张恢,利民库林义等稽算东西二洋船本利息,并仁义礼智信、金木水火土各行出入银两。
明清史料丁编叁“五大商曾定老等私通郑成功残揭帖”云:
(上缺。)万两,前往苏杭二州置买绫绸湖丝洋货,将货尽交伪国姓讫。顺治十二年五月初三四等日,曾定老就伪国姓管库伍宇舍手内领出银五万两,商贩日本,随经算还讫。又十一月十一二等日,又就伍宇舍处领出银十万两,每两毎月供利一分三厘。十三年四月内将银及湖丝缎匹等货搬运下海,折还母利银六万两,仍留四万两付定老等作本接济。
牧斋赋此诗时,郑氏之五大商尚未被清廷察出收拿,河东君之送牧斋至苏或与此有关。夫郑氏之兴起虽由海盗,但其后即改为经营中国南洋日本间之物产贸易。苏杭为丝织品出产地,郑氏之设有行店自是当然之事。况河东君以贵妇人之资格,以购买物品为名与绸缎店肆往来,暗作通海之举,可免为外人所觉察也。此说未敢自信,姑记于此,以俟更考。
“五日泊睦州”云:
客子那禁节物催,孤篷欲发转徘徊。晨装警罢谁驱去,暮角飘残自悔来。千里江山殊故国,一抔天地在西台。遥怜弱女香闺里,解泼蒲觞祝我回。
寅恪案:第肆句盖与第柒第捌两句相关,谓不与家人同作金华之行也。或疑“自悔来”之语乃此行不成功之意。但据前引马逢知传,顺治七年庚寅九月进宝奏请搬取在旗下之家口,可知进宝实已受牧斋游说之影响。然则牧斋此次婺州之行,亦不可谓无所成就矣。
“桐庐道中”云:
涉江无事但寻花。(自注:“兰溪载花盈舟,越人笑之。”)
寅恪案:此句并自注可参下引“东归漫兴”六首之五。牧斋此行明是有事,而曰“无事”,与尺二书中“一宿无话”之“无话”,遣辞用意正复相同,可发一笑也。
“留题湖舫”(自注:“舫名不系园。”)二首之二云:
湖上堤边舣棹时,菱花镜里去迟迟。分将小艇迎桃叶,遍采新歌谱竹枝。(江左三大家诗画合卷芝麓所写“新”作“长”。)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凭栏莫漫多回首,水色山光自古悲。
寅恪案:此题二首第肆章已全引,第贰首第贰联亦特加论释,茲复移录第贰首全文,借见牧斋此时之情感。今江左三大家诗画合卷除牧斋“西湖杂感”二十首及梅村所绘图外,并有芝麓所书此诗,末署“癸卯三月十又二日芝麓弟龚鼎孳拜题”。据此,孝升题字乃在牧斋卒前一年。若非赝作,则龚氏深赏牧斋此诗,可以想见也。
“西湖杂感”序(此题序及诗皆依江左三大家诗画合卷牧斋自写本。其他诸本间有不同而意义亦佳者,并附注于下,以供参考。)云:
浪迹山东,系舟湖上。漏天半雨,夏月如秋。登登版筑,地断吴根。攘攘烟尘,天分越角。岳于双表,绿字犹存。南北两峰,青霞如削。想湖山之繁华,数都会之佳丽。旧梦依然,新吾安在。况复彼都人士,痛绝黍禾。今此下民,甘忘桑椹。侮食相矜,左言若性。何以谓之,嘻其甚矣。昔者南渡行都,懸拍鲜俊#ā笆俊焙衣ケ炯白⒈咀鳌笆小薄#┪骱#悼刮魃健#ê衣ケ炯白⒈尽胺怠弊鳌白贰薄#┼档厥嵌朔牵唐窘穸豕拧4圆谐ぞ洌嗑陶隆>评坏茷拢艚脚瑁环缂庇炅埽认柯浒腿酥帷>锤嫱耍鹨畔绿澹腋讲煞纾淖始糁蛟贫8奈屙撤擦眨檬住#ㄖ畋敬司湎掠小笆窃禄奕眨怯谔疗艿乐小笔帧#┨刭幻反寮谰谱魍家晕灯穑癫⒙贾
寅恪案:此序中“侮食相矜,左言若性”之句,出文选肆陸王元长“三月三日曲水诗序”,遵王已引,不待更释。牧斋用此典以骂当日降清之老汉奸辈,虽己身亦不免在其中,然尚肯明白言之,是天良犹存,殊可哀矣。
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壹柒叁别集类朱鹤龄愚庵小集条云:
(鹤龄)与钱谦益为同郡,初亦以其词场宿老颇与唱酬,既而见其首鼠两端,居心反覆,薄其为人,遂与之绝。所作元裕之集后一篇,称裕之举金进士,历官左司员外郞,及金亡不仕,隐居秀容,诗文无一语指斥者。裕之于元,既足践其土,口茹其毛,即无反詈之理。非独免咎,亦谊当然。乃今之讪辞诋语曾不少避,若欲掩其失身之事以诳国人者,非徒悖也,其愚亦甚云云。其言盖指谦益辈而发,尤可谓能知大义者矣。
寅恪案:牧斋之降清乃其一生污点,但亦由其素性怯懦、迫于事势使然,若谓其必须始终心悦诚服,则甚不近情理。夫牧斋所践之土乃禹贡九州相承之土,所茹之毛非女真八部所种之毛,馆臣阿媚世主之言抑何可笑。回忆五六十年前,清廷公文往往有“食毛践土,具有天良”之语,今读提要,又不胜桑海之感也。
“西湖杂感”二十首,其二云:
潋滟西湖水一方,吴根越角两茫茫。孤山鹤去花如雪,葛岭鹃啼月似霜。油壁轻车来北里,梨园小部奏西厢。而今纵与空王法,(“与”诸本作“会”。)知是前尘也断肠。
寅恪案:此首可与第肆章引河东君湖上草西泠十首之一“小苑有香皆冉冉,新花无梦不濛濛。金鞭油壁朝来见,玉佩灵衣夜半逢”兩联相证发。柳赋诗在崇祯十二年己卯,钱赋诗在顺治七年庚寅,相去十二载,湖山一隅,人事变迁已复如此,真可令人肠断也。
其八云:
西泠与云树六桥东,月姊曾闻下碧空。杨柳长条人绰约,桃花得气句玲珑。(诸本此句下自注云:“桃花得气美人中。西泠佳句,为孟阳所吟赏。”)笔床研匣芳华里,翠袖香车丽日中。今日一来方丈室,(“一来”诸本作“一灯”。)散花长侍净名翁。
寅恪案:此首为河东君而作,自不待言。第柒句牧斋自写本作“一来”,不作“一灯”,盖用佛典四向之一以指河东君。牧斋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冬答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云:“沾花丈室何曾染。”竟在十年之前作此预言矣。
其十六云:
建业余杭古帝丘,六朝南渡尽风流。白公妓可如安石,苏小坟应并莫愁。戎马南来皆故国,江山北望总神州。行都宫阙荒烟里,禾黍丛残似石头。(诸本此句下有自注云:“有人问建业,云吴宫晋殿亦是宋行都矣。感此而赋。”)
寅恪案:此首自伤其弘光元年五月迎降清兵之事。夫南宋都临安,犹可保存半壁江山,岂意明福王竟不能作宋高宗耶?“吴宫晋殿”乃指明南都宫阙而言,不过诡称前代之名为隐语耳。
其十七云:
珠衣宝髻燕湖滨,翟茀貂蝉一样新。南国元戎皆使相,上厅行首作夫人。红灯玉殿催旌节,画鼓金山压战尘。粉黛至今惊毳帐,可知豪杰不谋身。(诸本此句下有自注云:“见周公谨罗大经诸书,亦南渡西湖盛事。”)
寅恪案:此首以梁红玉比河东君,甚为恰当。牧斋赋诗以梁比柳者甚多,此首作于游说马进宝反清之际,其期望河东君者更与他作泛指者不同。可惜河东君固能为梁红玉,而牧斋则不足比韩世忠。此乃人间之悲剧也。
“东归漫兴”六首其一云:
经旬悔别绛云楼,衣帯真成日缓忧。入梦数惊娇女大,看囊长替老妻愁。碧香茗叶青磁碗,红烂杨梅白定瓯。此福天公知吝与,绿章陈乞莫悠悠。
寅恪案:此首可与第肆章所引东山酬和集贰牧翁“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及河东君次韵诗参照。钱柳两诗作于崇祯十四年辛巳,牧斋此诗则为顺治七年庚寅所赋,就牧斋方面言之则地是人是,而时世则非。故赋此首时与当日只限于私人情感者,更复不同矣。
其三云:
棨戟森严礼数宽,辕门风静鼓声寒。据案老将三遗矢,分阃元戎一弹丸。戏海鱼龙呈变怪,登山烟火报平安。腐儒箧有英雄传,细雨孤舟永夜看。
寅恪案:牧斋外集拾马总戎四十序略云:“今伏波犹古伏波也。予读史好观马文渊行事。”故牧斋所作关于马进宝之诗文皆用马援之典,此首亦是其一。玩此诗之辞旨,盖怀疑进宝是否果能从己之游说以叛清复明。华笑庼杂笔壹“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东归漫兴”批云:“牧斋意欲有所为,故往访伏波,及观其所为,而废然返棹。”可供参证也。
其四云:
林木池鱼灰烬寒,鸳湖恨水去漫漫。西华葛帔仍梁代,(自注:“南史,任昉子西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