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联复是此次惠香伴河东君返常熟并偕牧斋春游之预兆。又“月堤烟柳”诗“红栏桥外月如钩”句,与“春游”诗第贰首“璧月半轮无那好”句,亦可互相印证,盖符合“春游”诗第壹首“踏青车马过清明”句之所言崇祯十五年三月初六日,即清明后不久天上月轮形状也。
“酒楼花信”诗“登楼共赋艳阳诗”句中,共赋诗之人自与河东君有关。惠香是否能诗,亦难确言,但今未见河东君诗中有涉及酒楼花信之篇什,尚待详考。至“中酒心情寒食后,看花伴侣好春时”一联,上句与“春游”第壹首“踏青车马过清明”句所指之时间正合,下句复是同诗“日射夭桃含色重,风和弱柳着衣轻”一联之注脚。然则“看花伴侣”、“共赋艳阳诗”之人可以推知矣。故“酒楼花信”一首,亦与“月堤烟柳”一首,俱有后来修改之痕迹也。
自崇祯十五年壬午三月惠香离常熟返苏州后,河东君在牧斋家中继续卧病,至十六年癸未暮春始渐次痊复,是年中秋已愈大半,至初冬乃霍然病起矣。茲就牧斋诗中关涉此时期河东君之疾病者移写于后,前已述者则仅著其题目并最有关之诗句,其前所未及之篇什则全录之,略加证释,以供论文者之参究。至若详悉稽考,则寅恪非治帯下医学史之专家,故不敢多所妄言也。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效欧阳詹玩月诗”云:
崇祯壬午八月望,我生六十一中秋。(中略。)倦婢鼾睡高,病妇频呻歇。(中略。)病妇梦回笑空床,笑我白痴中风狂。(下略。)
“驾鹅行,闻潜山战胜而作”云:
老夫喜答两足蹩,惊呼病妇笑欲噎。炉头松醪酒新热。
“〔崇祯十五年〕壬午除夕”云:
闲房病妇能忧国,却对辛盘叹羽书。
同书贰拾下东山诗集“〔崇祯十六年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其八云:
春日春人比若耶,偏将春病卸铅华。
“禾髯遗饷醉李,内人开函知为徐园李也。戏答二绝句”其一云:
醉李根如仙李深,青房玉叶漫追寻。语儿亭畔芳菲种,西子曾将疗捧心。
其二云:
不待倾筺写盎盆,开笼一颗识徐园。新诗错比来禽帖,赢得妆台一笑论。
寅恪案:“禾髯”者,即初学集捌伍“记清明上河图卷”文中之“嘉禾谭梁生”及此“醉李二绝句”前一题“虫诗十二章读嘉禾谭梁生雕虫赋而作”诗序中“禾髯进士谭埽”。又此“虫诗”序末署“癸未三月十六日”,牧斋此二绝句后一题为“癸未四月吉水公总宪诣阙,慨然书怀”诗,可知谭梁生以其所著雕虫赋请教于牧斋,或同时以徐园李相饷也。至关于徐园李事,茲略引载记,考释之于下。
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叁云:
今李脯佳者推嘉兴,吾郡不闻擅是。岂古昔地气不同耶?(寅恪案:本草纲目贰玖果部“李”条,引韦述两京记云:“东都嘉庆坊有美李,人称为嘉庆子。久之,称谓既熟,不复知其所自矣。”可供参考。)余少时得尝徐园李实,甘脆异常,而核止半茮,无仁。园丁用石压其根使旁出而分植之。一树结实止三十余枚,视之稍不谨,即摇落成空株矣。以故实甚贵,非豪侈而极意于味者,未始得尝也。
嘉兴府志伍古迹门贰“徐长者园”条云:
园在嘉兴。长者宋人,学道术,年八十。治圃栽花,老于此。
同书叁叁果类“槜李”条云:
俗名潘园李,大如羌桃。至熟犹青,核最细,味极佳。春秋越败吴于槜李,在石门桐乡之间,遗种至今不绝。
曹溶静惕堂诗集肆叁“槜李”十首其一云:
净相僧坊起盛名,徐园旧价顿教轻。尝新一借潜夫齿,嚼出金钟玉磬声。
其三云:
彪水蟠根奕叶长,筵前冰齿得仙浆。上林嘉种休相借,验取夷光玉甲香。
其四云:
肤如熟柰能加脆,液较杨梅特去酸。江北江南无别品,倾城倾国借人看。
其十云:
微物何堪鼎鼐陈,公家宣索万时新。年来无复街头卖,愁杀文园病渇人。
朱彝尊曝书亭集玖“鸳鸯湖棹歌一百首”其十八云:
徐园青李核何纤,未比僧庐味更甜。听说西施曾一掐,至今颗颗爪痕添。(原注:“徐园李核小如豆,丝悬其中,僧庐谓净相寺,产槜李,毎颗有西施爪痕。”)
李时珍本草纲目贰玖果部“李”条集解略云:
时珍曰,早则麦李御李,四月熟。迟则晚李,冬季十月十一月熟。又有季春李,冬花春实也。
同书同条“核仁”略云:
令人好颜色。(吴普。)治面干黑子。(苏颂。)
同书同条附方引崔元亮海上方云:
女人面干,用李核仁去皮细研,以鸡子白和如稀糖,涂之。至旦,以浆水洗去,后涂胡粉。不过五六日,效。忌见风。
同书同条附录“徐李”云:
别录有名未用。曰,生太山之阴,树如李而小。其实青色,无核。熟则采食之,轻身益气延年。时珍曰,此即无核李也。唐崔奉国家有之,乃异种也。谬言龙耳血堕地所生。
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叁贰果类“李”条云:
别录下品。种类极多。别录有名未用。有徐李,李时珍以为即无核李云。
然则谭氏于崇祯十六年癸未所饷牧斋之徐园李,殆是李东璧所言季春熟,或四月熟之品种。牧斋既以西施比河东君,夫西施之病在心痛,不在面干,故吴普苏颂崔元亮诸家称列李实核仁之功效,自不必用于“乌个头发,白个肉”之河东君,转可移治“白个头发,乌个肉”或与王介甫同病之牧斋。由是言之,河东君应食李肉,牧斋应食李仁。但据旧籍,多夸诩其无仁,岂梁生之厚赠专为此际之捧心美人,而没口居士(见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总述)却无福消受耶?
初学集捌贰“造大悲观世音像赞”云:
女弟子河东柳氏,名如是。以多病故,发愿舍财造大悲观世音菩萨一躯,长三尺六寸,四十余臂,相好庄严,具慈愍性,奉安于我闻室中。崇祯癸未中秋大悲弟子谦益焚香合掌,跪唱赞曰:有善女人,青莲淤泥,示一切空。疾病盖缠,非鬼非食,壮而相攻。归命大士,造大悲像,瞻礼慈容。我观斯像,黄金涂饰,丹檀斫砻。犹如我身,四大和合,假借弥缝。云胡大悲,绀目遍照,地狱天宫。母舵罗臂,屈信爬搔,亿劫捞笼。而我一身,两目两臂,兀如裸虫,生老病死,八苦交煎,呼天告穷。以是因缘,发大誓愿,悲泪渍胸。因变生病,因病忏悔,展转钩通。是爱是病,是大悲智,显调伏功。我闻之室,香华布地,宝炬画红。楼阁涌现,千手千眼,鉴影重重。疾苦蠲除,是无是有,如杨柳风。稽首说赞,共发誓愿,木鱼鼓钟,劫劫生生,亲近供养,大慈镜中。
寅恪案:牧斋此文殊饶风趣,但颇欠严肃,足见其平生虽博涉内典,然实与真实信仰无关,初时不过用为文章之藻饰品,后来则借作政治活动之烟幕弾耳。文中嵌用河东君姓氏名号,若“杨”、若“柳”、若“爱”、若“影”、若“如”、若“是”等字甚多,亦可谓游戏之作品。今据此文,得知崇祯十六年癸未中秋前后河东君之病已大半痊逾,故牧斋有此闲情为河东君写此种文字。又可证知河东君自崇祯十四年夏由松江正式来归钱氏后,至十六年冬绛云楼未建成前,其所居之处似不在我闻室,盖寝息之室不应用作供奉此长三尺六寸之大士像,否则乃亵渎神明之举,柳钱二人皆不出此也。但是时河东君所居之室亦必距离供奉之处极近,藉便尚未完全康复之病体得以朝夕来往礼拜。顾云美称河东君“为人短小,结束俏利”,由是推想,当其虔诚祈祷、伏地和南之际,对茲高大庄严之像,正可互相反映,而与前此之现天女身散花于净名居士之丈室者,其心理,其动作,其对象,大不同矣。
复次,钱曾读书敏求记叁摄生类(参章钰补辑本叁之下子摄生)云:
端必瓦成就同生要一卷,因得罗菩萨提手印道要一卷,大手印无字要一卷。此为庚申帝演媟儿法。张光弼辇下曲:“守内番僧日念吽,(寅恪案:“吽”当作“叫”,非作“吽”。盖藏语音如是,中土传写讹误。昔亦未知,后习藏语,始得此字正确形读也。)御厨酒肉按时供。组铃扇鼓诸天乐,知在龙宫第几重。”描写掖庭秘戏,与是书所云长缓提称吽字,以之为大手印要,殆可互相证明。凡偈颂文句,悉揣摩天竺古先生之话言,阅之不禁失笑来。其纸是捣麻所成,光润炫目。装潢乃元朝内府名手匠,今无有能之者,亦一奇物也。(寅恪案:此可参权衡庚申外史“癸巳至正十三年脱脱奏用哈麻为宣政院使”条。)
寅恪案:遵王所藏此种由天竺房中方术转译之书,当是从牧斋处得来,所附注语应出牧斋之手,遵王未必若是淹博也。牧斋平生佛教著述中有楞严经蒙钞之巨制。楞严为密宗经典,其咒心实是真梵文,唯前后诸品皆此土好事者采摭旧译增饰而成,前于论“朝云诗”第肆首“天魔似欲窥禅悦,乱散诸华丈室中”句时已言及之。故牧斋虽著此书,原与其密宗之信仰无关。但牧斋好蓄异书,兼通元代故实,既藏有演揲儿法多种,其与河东君作“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之事亦非绝不可能。(见第壹章引“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诗。)果尔,则牧齋“因爱生病”之语殆有言外之意,此赞为游戏之文,尤可证明矣。
又受之本身在崇祯十三年冬以前已多内宠,往往为人诟病,载记流传颇复不少,可信与否,殊不必征引,亦不必考辨。但间有涉及河东君者,亦姑附录一二条,而阙略其过于猥亵之字句,聊备谈助云尔。唯此等俱出自仇人怨家,文章爱憎者之口,故不敢认为真实也。
王沄辋川诗钞肆“虞山柳枝词”十四首之十一云:
阿难毁体便龙钟,大幻婆毘瞥地逢。何事阳秋书法异,览揆犹自继神宗。(自注:“钱注楞严经,不书当代年号甲子,称大元曰蒙古,自纪生于神宗显皇帝某年云。尝学容成术,自伤其体,遂不能御女。其称摩登,盖指姬云。”)
陵葵生茶余客话(参陈琰艺苑丛话玖“钱求媚药与柳周旋”条)云:
闻钱虞山既娶河东君之后,年力已衰。门下士有献房中术以媚之者,试之有验。钱骄语河东君曰:少不如人,老当益囗。答曰:囗囗囗囗,囗囗囗囗。闻者嗤之。近李玉洲重华论诗,不喜钱派,有问者,辄曰: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吾即以柳语评其诗可矣。众皆胡卢失笑。
寅恪案:楞严经文笔佳妙,古今词人皆甚喜之,牧斋为此经作疏固不足怪,王氏之说未免牵强。至若吾山所记,则房帏戏谑之语惟有天知神知,钱知柳知,(参王先谦后汉书集解列传肆肆杨震传。寅恪所以不从袁宏后汉纪作“地知”者,盖因牧斋“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诗有“看场神鬼坐人头”之句,用“神”字更较切合也。至通鉴肆玖汉安帝永初四年纪此事,则杂糅范书袁纪成文。通鉴用袁纪“地”字之故,“天知地知”之语遂世俗流行矣。)非阮葵生李重华辈所能知也。一笑!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二)
河东君尺牍首载三山林雪天素书于翠雨阁之小引,词旨佳妙,特全录之。其文云:
余昔寄迹西湖,(寅恪案:林天素之游西湖,当在天启元年辛酉,不久即归闽。此据春星堂诗集叁梦草董其昌题词、然明自撰“幽窗纪梦”诗并序,及诗后所附陈继儒“纪梦歌跋”等所推定。但春星堂诗集贰“湖上逢方若渊,同访林天素”诗列在天启三年“癸亥元日喜睛”诗之后,则恐是后来误排耳。茲以限于讨论范围,可不详辨。)每见然明拾翠芳堤,偎红画舫,徜徉山水间,俨然黄衫豪客。时唱和有女史纤郞,(寅恪案:“女史纤郞”当指王修微而言。详见下论尺牍第贰伍通。观春星堂诗集伍遗稿“次见请假归省,感怀述事”八首之四“犹喜谭诗遇女郞”句,自注云“昔逢王〔修微〕杨〔云友〕林〔天素〕梁〔喻微〕诸女史,今遇吴岩子〔卞〕玄文黄皆令王端淑诸闺阁”之语,梁女史疑是梁喻微。见春星堂诗集贰绮咏“秋日湖上逢燕姬梁喻微。初冬寄怀”七绝七首及“湖上送梁喻微之广陵”七绝一首。至于同书肆闽游诗纪“梁夷素女史画西湖六桥景,余携游三山,孙凤林学集宪见而爱之,余因题三绝以赠”七绝三首之梁夷素乃梁孟昭。孟昭本末载记颇详,但陈文述西泠闺咏玖“武林咏梁夷素”诗序略云:“夷素名孟昭,武林女子。茅鹿门孙修撰见沧子九成妇。著墨绣轩诗善画。陈眉公比之天女花云孙锦,非人间所易得。”寅恪以为胡文楷君历代妇女著作考陸引王端淑名媛诗纬梁孟昭条,并吴振棫杭郡诗续辑肆壹,阮元两浙輶轩录肆拾中有梁孟昭诗。梁孟昭字夷素,著有墨绣轩集,乃茅瓒孙九仍室。孟昭弟次辰复有文名。与云伯所言大抵相同,惟云伯以九成为见沧即瓒之子,又“九仍”作“九成”,有所掺混耳。余可参胡书陸梁孟昭条引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薑绍书无声诗史柒、汤漱玉玉台画史叁、李濬之清画家诗史癸集上及施淑仪清代闺阁诗人征略壹等。茲有一问题,即依据汪诗自注,“女史”于“闺阁”之界说明白如此,“纤郞”之称“女史”,固自应尔。若梁孟昭,何以亦称“女史”?岂“女史”“闺阁”并举,与单独称“女史”,其定义有所不同耶?俟考。又第叁章论陈卧子满庭芳词,引汤漱玉玉台画史,载黄媛介画扇,钤朱文“闺秀”印,亦足资旁证。至李笠翁意中缘剧本所载黄皆令评语,其卷上作“禾中女史”,卷下则改为“禾中闺史”,当是笠翁先用“女史”之称,后始悟其不妥,故又改为“闺史”。李氏初以皆令为“禾中女史”者,盖与徐銶本事诗“王士祯”条所载王渔洋题黄皆令扇诗,目媛介为“秋娘”,正复相类也。关于皆令之身份问题,俟后论之。今见神州国光社影印海虞邵氏家藏柳如是花鸟着色绢本,其署款为“如是女史柳是作于绛云楼”。若河东君适牧斋后,居绛云楼时尚自称“女史”,似有未便,殊为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