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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书同卷“落花”云:
欲落何烦风雨催,芳魂余韵在苍苔。枝空明月成虚照,香尽游蜂定暗猜。有恨似闻传塞笛,多情偶得傍妆台。春风自是无情物,冷眼看他去复来。
寅恪案:此诗辞旨多取材于乐府诗集贰肆“梅花落”诸人之作,读者可取参阅,不须赘引。惟有第伍句固用梅花落曲之典,但恐亦与象三之自号“塞翁”不无关涉也。第柒第捌两句似谓河东君于鸳湖与牧斋别去后,又复由茸城同舟来到虞山家中。此“去复来”一段波折,持较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春与己身绝交离杭州赴嘉兴,遂一去不复来者,以冷眼观之,殊不胜其感叹也。
同书肆“美人”云:
香袂风前举,朱颜花下行。还将团扇掩,一笑自含情。
寅恪案:此“美人”殆非泛指,当专属之河东君。象三以“一笑”名其集,而集中关涉河东君之诗甚不少,则此诗末句“一笑”二字大可玩味。又牧斋垂死时赋“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诗有“买回世上千金笑”之句,夫“干没多金,富可偶国”之富裕门生独于此点不及其卖文字以资生活、鬻书籍而构金屋之贫穷座师,诚如前论“湖庄”两题所谓可发一苦笑者也。一笑!
同书同卷“柳”七绝四首云:
灞桥烟雨一枝新,不效夭桃脸上春。想像风流谁得似,楚王宫里细腰人。
朝烟暮雨管离情,唱尽隋堤与渭城。惟有五株陶令宅,无人攀折只啼莺。
莫遣春寒锁柳条,风华又是一年遥。即令春半湖塘路,多少游人倚画桡。
水岸微风百媚生,汉宫犹愧舞腰轻。东山爱尔多才思,更在春深絮满城。
寅恪案:象三诗集中诸作排列不依时间先后,前已及之,故此题是否为河东君而作殊未敢决言。若果为河东君而作者,则第肆首末两句可为下引尺牍第贰伍通“某公作用,亦大异赌墅风流”等语之旁证。又象三赋此首用谢安及谢道蕴之故实,足称数典不忘祖。但后来牧斋传刊东山训和集,想象三读之必深恨老座师之于旧门生不仅攘夺其心爱之美人,并将其先世佳妙典故席卷而去矣。
同书同卷“听白氏女郞曲”云:
弦子轻弹曲缓讴,白家樊素旧风流。博陵自是伤情调,况出佳人玉指头。
寅恪案:此题中之“白女郞”恐非真姓白,实指河东君,其以“白”为称者不过故作狡狯耳。象三既以香山自命,因目河东君为樊素。第叁句兼用白氏文集陸玖“池上篇”序略云:“颍川陈孝山与酿法,酒味甚佳。博陵崔晦叔与琴,韵甚清。(参同书柒拾“唐故虢州刺史崔公墓志铭。”)蜀客薑发授秋思,声甚淡。弘农杨贞一与青石三,方长平滑,可以坐卧,每至池风春,池月秋,水香莲开之旦,露清鹤唳之夕,拂杨石,举陈酒,援崔琴,弹薑秋思,颓然自适,不知其他。酒酣琴罢,又命乐童登中岛亭,合奏霓裳序。曲未竟,而乐天陶然已醉,睡于石上矣。”及太平广记肆捌捌“莺莺传”略云:“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貎怡声,徐谓张曰: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欷殻А4抟噱嶂怪肚伲铝髁鞴橹K觳桓粗痢!本荽耍虻谌乱手碧付龊佣胨卧木皇币再恋抖锨僦拢蛴胂笕耸嘤欣嗨浦Α9巯笕盎沉А币惶猓涑屏缡俏傲А保氤挛宰映蒲钣傲把罴А闭咄且焕粗ひ源颂狻鞍资吓O”之语,益知其以河东君为禁脔矣。由是推论,柳谢恐已先有婚姻成约,柳后复背弃,故谢之怨恨殊非偶然。又钱柳因缘自鸳湖别后曾有一段波折,当由嫡庶问题,详见后论柳钱茸城舟中结缡节。然则谢之失败钱之成功,皆决于此点无疑也。
同书同卷“竹枝词”五首云:
钱塘门外是西湖,湖上风光记得无?侬在画船牵绣幕,郞乘油壁度平芜。
初从三竺进香回,逐隊登船归去来。谁解侬家心里事,灵签乞得暗中开。
携手长堤明月中,红楼多在段桥东。当年歌舞今安在,魂断西泠一笛风。
细雨微风度柳洲,柳丝袅袅入西楼。春光莫更相撩拨,心在湖中那一舟。
处处开堂佛法新,香云能洗六根尘。欲携女伴参禅去,生怕山僧偷看人。
寅恪案:此题似属一般性,但亦可兼括河东君在内。观前引河东君湖上草“西泠十首”其第壹首第贰联云:“金鞭油壁朝来见,玉佩灵衣夜半逢。”乃与谢诗同是一般性者。唯柳诗末二句云:“一树红梨更惆怅,分明遮向画楼中。”则为高自标置,暗示避居西溪汪氏书楼之意,与谢诗“柳丝袅袅入西楼”之语区以别矣。
同书同卷“赠人”云:
白璧峨峨荫座人,高情早已属秋旻。还惊丽藻波澜阔,没得句章与纬真。
寅恪案:“句章”为鄞县之古称,“纬真”乃屠隆之字。屠亦鄞县人,象三以屠长卿自比也。至所赠之人,据“丽藻波澜阔”之语,恐非河东君莫属。姑记此疑,以俟更考。
同书同卷“赠别”云:
颦红低绿敛双蛾,肠断尊前一曲歌。为问别时多少恨,满城飞絮一江波。
清歌细舞不胜情,惜别休辞洒再倾。此去销魂何处剧,夕阳山外短长亭。
春花欲落雨中枝,触目伤情是别离。罢抚危弦收舞袖,背人小语问归期。
行云聚散本无根,红袖尊前拭泪痕。欲借冰弦传别恨,断肠深处不堪论。
寅恪案:细玩四首辞旨,乃女别男者。此女非不能诗,特此男为之代作,如初学集贰拾牧斋“代惠香别”之例。颇疑此四首乃象三作于“怀柳姬”之前,盖谢氏由杭州返宁波别河东君之际所赋,其时间或是崇祯十二年也。
同书同卷“樱桃”云:
墙角樱桃一树花,春风吹绽色如霞。重来但见森森叶,惆怅西风暮雨斜。
寅恪案:此首疑是象三于明南都倾覆以后至虞山祝贺牧斋生日,因有感于杜牧之“绿叶成阴子满枝”之语,(见太平广记贰柒叁“杜牧”条引唐阙史及全唐诗第捌函杜牧捌函杜牧捌“怅诗”并序。又可参同书同函杜牧伍“叹花”。)遂为河东君及赵管妻而作也。
检一笑堂诗集叁“海虞”云:
访旧经过海上城,丹枫紫荻照波明。微云漏日秋光澹,远水摇风晓色清。千里怀人轻命驾,一时兴尽欲兼程。山川满目伤心处,独卧孤篷听雁声。
又“寿钱牧斋座师”(此诗上四句前已引,茲以解释便利之故重录之)云:
天留硕果岂无为,古殿灵光更有谁。渭水应尝悲岁晚,商山宁复要人知。秋风名菊三杯酒,春雨华镫一局棋。遥向尊前先起寿,敬为天下祝耆颐。
此两题连接,当为同时所作。牧斋生日为九月二十六日,象三亲至常熟自是为牧斋祝寿。虽难决定为何年所作,“海虞”诗有“山川满目伤心处”之句,“寿牧斋”诗有“渭水”“商山”一联,则至早亦必在顺治七年庚寅以后。复观“天留硕果岂无为”之句,则疑是距郑延平将率师入长江前不甚久之时间。象三或更借此次祝寿之机缘以解释前此购汉书灭值之宿憾欤?其以“樱桃”为题者,仍是用“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之典。(见太平广记壹玖捌“白居易”条引云溪友议及孟棨本事诗事感类“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条。)“樱桃”诗第贰句“春风吹绽色如霞”,可与牧斋答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闻君放诞想流风,脸际眉间讶许同”之语相证发。第肆句“西风”一辞不仅与牧斋生日在季秋之今典符会,且与柳氏传“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之语适合。(见太平广记捌伍肆。)傥读者取虎邱石上无名氏题诗“最怜攀折章台柳,憔悴西风问阿侬”之句相较,尤令人失笑。(详见第伍章所论。)所可注意者,据“海虞”诗“千里怀人轻命驾,一时兴尽欲兼程”及“寿牧斋”诗“遥向尊前先起寿”等语,是象三本为祝寿至虞山,又不待牧斋生日复先返棹,其故殊不可解,岂河东君不愿此不速之客来预寿筵耶?俟考。
又检一笑堂诗集叁“寿座师钱牧斋先生”云:
一代龙门日月悬,晏居人望似神仙。道同禹稷殊行止,文与欧苏作后先。夜雨溪堂收散帙,秋风山馆听调弦。不知谁为苍生计,须与先生惜盛年。
寅恪案:此诗第陸句殆与河东君有关。第柒捌两句之辞旨似在崇祯十四年河东君适牧斋以后、十七年明北都未破以前所赋。象三诗储存上分体而不依时,故“天留硕果岂无为”一律虽排列于此首之前,其实作成时间乃在此首之后也。
同书同卷“索歌”云:
帘幙春阴书不开,排愁须仗曲生才。烦君为拨三弦子,一曲蒲东进一杯。
寅恪案:“蒲东”一辞疑用元微之莺莺传“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之语,与“听白氏女郞曲”诗“博陵自是伤情调”之“博陵”同一出处,盖以河东君比双文也。又“索歌”之“索”殆与乐府诗集柒玖丁六娘“十索”四首及无名氏同题二首有关。唯此则男向女索,而所索为歌耳。由是推之,此女必能歌者。河东君善歌,见第叁章论戊寅草中“西河柳”节,茲不更赘。
同书同卷“白辛夷”(自注“玉兰。”)云:
玉羽霜翎海鹤来,满庭璀燦雪争开。琼花未必能胜此,定有瑶姬下月台。
寅恪案:此首或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可能。玩末句“定有”二字,恐非偶然咏花之诗,实指河东君肌肤洁白而言。见后论牧斋“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诗及“玉蕊轩记”等,茲暂不详及。元微之有句云:“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见才调集伍“离思”六首之六。)象三赋诗殆有此感耶?至若白乐天长恨歌“梨花一枝春帯雨”句(见白氏文集壹贰)虽为五十年后小臣外吏评泊杨妃之语,自不可与普救唐昌之才子词人亲睹仙姿者同科并论,但玉环源出河中观王雄之支派,河中为中亚胡族居留地,(可参拙著元白诗笺证稿第贰章“琵琶引”论琵琶女,第肆章“艳诗及悼亡诗”论莺莺,并校记中所补论诸条。)故香山所言未必全出于想象虚构也。
同书同卷“柳絮”云:
红袖乌丝事渺茫,小园寥落叹韶光。无端帘幙风吹絮,又惹闲愁到草堂。
寅恪案:此首疑为河东君而作。第叁句恐是兼用刘梦得“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之句及世说新语言语类“谢太傅寒雪日内集”条“兄女(道蕴)曰:未若柳絮因风起”之典。但第壹句有“红袖乌丝”之语,则综合第壹第叁两句之意,当是象三见河东君诗词之类,因而有感,此乃牧斋“戏题美人手迹”之反面作品。盖谢诗乃杜兰香已去,而钱诗则蕚绿华将来,故哀乐之情迥异也。
同书同卷“西泠桥”云:
堤花零落旧山青,楚雨巫云付杳冥。二十年来成一梦,春风吹泪过西泠。
寅恪案:象三此诗虽不能确定为何年所作,但有“二十年来”之语,则其作成时间必甚晚,可以无疑。至“楚雨巫云”之典,自指河东君而言,又不待论。由此推之,谢氏迟暮之年犹不能忘情如此,真可谓至死不悟者矣。若更取塞翁此诗与没口居士“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之句(见有学集壹叁“病榻消寒杂咏”第叁肆首)互相印证,则知师弟二人虽梦之好恶不同,而皆于垂死之年具有“寻梦”之作,吾人今日读之不禁为之废书三叹也。
今据上引一笑堂诗集诸题观之,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嫌疑者竟若是之多,殊觉可诧。细思之,亦无足异。象三于此颇与程孟阳相似,殆由眷恋旧情不忍割弃之故。夫程谢乃害单相思病者,其诗集之保留此类作品,可怜,可恨,可笑,固无待言。至若陈卧子之编刻本身诸集,多存关涉河东君之诗词,则与朱竹垞不删“风怀诗”之事,皆属双相思病之范围,自不可与程谢同日而语。噫!象三气量褊狭,手段阴狠,复挟多金欲娶河东君而不遂其愿。傥后来河东君所适之人非牧斋者,则其人当不免为象三所伤害。由今观之,柳钱之因缘其促成之人,在正面为汪然明,在反面为谢象三,岂不奇哉?苟明乎此,当日河东君择婿之艰,处境之苦,更可想见矣。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四)
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贰伍通云:
率尔出关,奄焉逾月。先生以无累之神,应触热之客,清淳之語,良非虚饰,而弟影杯弥固,风檄鲜功,乃至服饵清英,泳游宗极,只溢滞淫靡,间恬遏地,(寅恪案:“溢”疑当作“益”。“淫靡”二字连文,当断句。“间”上疑脱一“云”字,或“此”字。“云间”或“此间”,指松江也。另一本“间”作“闻”,恐非。盖河东君与卧子关戏密切,若作“闻”字,则未免疏远矣。似不如仍作“间”字上有脱文为较妥。俟考。“恬遏地”三字连文,解释见下。)有观机曹子,切劘以文。其人邺下逸才,江左罕俪,兼之叔宝神清之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