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恪案:遵王注本此诗列于“燕子矶归舟作”后一题,“归舟”诗有“薄寒筋力怯登楼”及“风物正于秋老尽,芦花枫叶省人愁”等句,涵芬楼本列于“燕子矶舟中作”后一题,“舟中”诗亦有“轻寒小病一孤舟”句,并参以此诗第壹句“撼撼秋声”之语,足证牧斋赋此“题画”七绝必在九月。全唐诗第捌函杜牧肆“赤壁”诗云:“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郞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前论魏白衣致书郑延平谓“海道甚易,南风三日可直抵京口”,牧斋待至九月,以气候风向之改变,知郑氏无乘南风来攻南都之可能,遂不觉感樊川诗旨而赋此“题画”七绝也。
“有人掸聂大年灯花词戏和二首”其一云:
荡子朝朝信,寒灯夜夜花。也知虚报喜,争忍剔双葩。
其二云:
灯花烛夜多,寂莫怨青娥。一样银缸里,无花又若何。
寅恪案:此为忆河东君之作,不过借和聂寿卿诗为题耳。
“桥山”云:
万岁桥山奠永宁,守祧日月镇常经。青龙阁道蟠空曲,玄武钩陈卫杳冥。坠地号弓依寝庙,上陵帯剑仰神灵。金舆石马依然在,蹴踏何人夙夜听。
寅恪案:此首为明太祖孝陵而作。末二句则希望郑延平率师来攻取南都也。
“鸡人”云:
鸡人唱晓未曾停,仓卒衣冠散聚萤。执热汉臣方借箸,畏炎胡骑已扬舲。(自注:“乙酉五月初一日召对,讲官奏曰马畏热,必不渡江。余面叱之而退。”)刺闺痛惜飞章罢,(自注:“余力请援扬,上深然之。已而抗疏请自出督兵,蒙温旨慰留而罢。”)讲殿空烦侧坐听。肠断覆杯池畔水,年年流恨绕新亭。
寅恪案:此首为牧斋自述弘光元年乙酉时事,颇有史料价值。末二句盖伤福王及己身等之为俘虏而北行也。
“蕉园”云:
蕉园焚稿总凋零,况复中州野史亭。温室话言移汉树,长编月朔改唐蓂。謏闻人自讹三豕,曲笔天应下六丁。东观西清何处所,不知汗简为谁青。
寅恪案:此首乃深恶当日记载弘光时事野史之诬妄,复自伤己身无地可托以写此一段痛史也。噫!牧斋在弘光以前本为清流魁首,自依附马阮、迎降清兵以后身败名裂,即使著书能道当日真相,亦不足取信于人,方之蔡邕,尤为可叹也。又同书同卷“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十三云:“人拟阳秋家汗青,天戈鬼斧付沉冥。赤龙重焰蕉园火,烧却元家野史亭。”此绝句亦自惜绛云楼被焚,其所辑之明史稿本全部不存,与蕉园七律可以互证,故附录之于蕉园诗后。
“小至夜月食记事”(自注:“十一月十有六日。”)云:
蟾蜍蚀月报黄昏,冬至阳生且莫论。飞上何曾为玉镜,落来那得比金盆。朦胧自绕飞鸟羽,昏黑谁招顾兔魂。画尽炉灰不成寐,(涵芬楼本“不成”作“人不”。)一星宿火养微温。
寅恪案:此首必有所指,今难确定,不敢多所附会。但检小腆纪年附考壹玖“〔顺治十四年丁酉四月〕明朱成功部将施举与我大清兵战于定海关,败绩死之”条云:“时成功谋大举入长江,令举招抚松门一帯渔船为向导。举至定海关,遭风入港,遇水师,力战而死。”然则郑延平本拟于此年夏大举入长江,不幸遭风失败。牧斋当早知延平有是举,故往金陵以待之,迄至小至日,以气候之关系,知已无率舟师北来之希望,因有七八两句之感叹欤?俟考。
“至日作家书题二绝句”云:
至日裁书报孟光,封题冻笔蘸冰霜。栴檀灯下如相念,但读楞严莫断肠。
松火柴门红豆庄,稚孙娇女共扶床。金陵无物堪将寄,分与长干宝塔光。
寅恪案:此两首文情俱妙,不待多论。唯据第贰首第贰句,知稚孙即桂哥,亦与赵微仲妻随同河东君居于白茆港之红豆庄,而不随其父孙爱留寓城中宅内。然则牧斋聚集其所最爱之人于一处也。(可参前论“丙申重九海上作”四首之四。)第贰首末二句可参下一题“丁酉佟冬十有七日长至礼佛大报恩寺。”在牧斋之意,宝塔放光即明室中兴之祥瑞,将来河东君亦当分此光宠,以其实有暗中擘划之功故也。
“和普照寺纯水僧房壁间诗韵,邀无可幼光二道人同作”云:
古殿灰沉朔吹浓,江梅寂历对金容。寒侵牛目冰间雪,老作龙鳞烧后松。夜永一灯朝露寝,更残独鬼哭霜钟。可怜漫壁横斜字,剩有三年碧血封。
寅恪案:无可即方以智,幼光即钱澄之。(见小腆纪传贰肆方以智传及同书伍伍钱秉镫传并吾炙集“皖僧幼光”条。)方钱二人皆明室遗臣托迹方外者,此时俱在金陵,颇疑与郑延平率舟师攻南都之计划不能无关,牧斋共此二人作政治活动自是意中事也。纯水僧房壁间诗之作者究为何人,未敢决言,但细绎牧斋诗辞旨,则此作者当是明室重臣而死国难者,岂瞿稼轩黄石斋一辈人耶?俟考。
“水亭拨闷二首”其一云:
不信言愁始欲愁,破窗风雪面淮流。往歌来哭悲鸲鹆,莫雨朝云乐爽鸠。揽镜每循宵茁发,(涵芬楼本“宵茁”下自注云:“先作朝剃。”)拥衾常护夜飞头。黄衫红袖今余几,谁上城西旧酒楼。
其二云:
琐闱夕拜不知由,热铁飞身一旦休。岂有闭唇能遁舌,更无穴颈可生头。市曹新鬼争颅额,长夜冤魂怨骷髅。狼藉革胶供一笑,君王不替偃师愁。
寅恪案:此二首辞旨奇诡,甚难通解。遵王注虽于字面略有诠释,亦不言其用意所在。但牧斋赋诗必有本事,茲姑妄加推测,以备一说,仍待博识君子之教正。
鄙意此二诗皆为河东君而作。第壹首谓河东君之能救己身免于黄毓祺案之牵累,第贰首谓己身于明南都倾覆后随例北迁期间河东君受奸通之诬谤,特为之辨明也。第壹首第柒句“黄衫红袖”一辞应解作红袖中之黄衫。有学集诗注捌“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十“女侠谁知寇白门”及“黄土盖棺心未死”二句(全诗前已引)盖谓白门已死,今所存之女侠唯河东君一人足以当之,即与上引杜让水“帐内如花真侠客”句同一辞旨。第捌句兼用汉书玖贰游侠传矩章传“矩章字子夏,长安人也。长安炽盛,街闾各有豪侠。章在城西新市,号曰城西矩子夏”并太平广记肆捌伍许尧佐柳氏传“会淄青诸将合乐酒楼”及“柳氏志防闲而不克”等语。此两出处遵王注均未引及。第贰首第壹句遵王虽用后汉书百官志引卫宏汉旧仪曰“黄门郞属黄门令,日暮入对青琐门拜,名曰夕郞”以为释,鄙意牧斋既未曾任执事中,则遵王所解无着落,疑牧斋意谓弘光出走,乃诏王觉斯及己身留京迎降。唐代诏书其开端必有“门下”二字,即王摩诘所谓“夕奉天书拜琐闱”之“天书”。(见全唐诗第贰函王维肆“酬郭给事。”)弘光诏殊不知其来由也。第贰句遵王注云“首楞严经:历思则能为飞热铁,从空雨下。五灯会元:世尊说大集经,有不赴者,四天门王飞热铁轮,追之令集”,甚是,盖谓清兵突至南都,逼迫己身等执以北行也。第柒第捌两句遵王注引列子汤问篇,周穆王怒偃师所造倡者以目招王之左右侍妾,遂欲杀偃师,偃师乃破散唱者以示王,皆革胶等假物所造之物语。牧斋意谓河东君受奸通之诬谤,实无其事,即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小舟惜别”诗“人以苍蝇污白壁”句之旨也。
“投宿崇明寺僧院有感二首”其一云:
秋卷风尘在眼前,莽苍回首重潸然。(涵芬楼本“莽苍”作“苍茫”。)居停席帽曾孙在,驿路毡车左担便。日薄冰山围大地,霜清木介矗诸天。禅床投宿如残梦,半壁寒灯耿夜眠。
其二云:
禾黍陪京夕照边,驱车沾洒孝陵烟。周郊昔叹为牺地,蓟子今论铸狄年。纶邑一成人易老,华阳十赉诰虚传。颠毛种种心干折,只博僧窗一宿眠。
寅恪案:此二首疑是因崇祯十七年秋间偕河东君同赴南都就礼部尚书之任,途中曾投宿于崇明寺,遂追感前事而作也。前论钱柳二人同赴南都在七八月间,故第壹首一二两句谓景物不殊而时势顿改,殊不堪令人回首。第贰联上句谓南都倾覆,苟得生还者甚少,如己身及河东君,即遵王注引酉阳杂俎云“天王运伐勃律还,忽风四起,雪花如翼,风吹小海水成冰柱,四万人一时冻死,唯蕃汉各一人得还”之蕃汉二人也。下句谓此次岁暮独自还家,重经崇明寺,兵戈遍及西南,与前次过此时尚能苟且偷安者大异。第贰首一二两句谓此次在金陵谒拜孝陵,在南都倾覆之后,不胜兴亡之恨也。第壹联上句遵王注已引左传昭公二十二年“王子朝宾起有宠于景王”条以释之,但仅著诗句之出处,而未言牧斋作意所在。今以意揣之,牧斋盖谓马阮之起用己身为礼部尚书,不过以其文采照耀一世之故,深愧不能如牺鸡之自断其尾,以免受祸害也。下句遵王无释,检王先谦后汉书柒贰下方术传蓟子训传云:“时有百岁翁,自说童儿时见子训卖药于会稽市,颜色不异于今。后人复于长安东霸城见之,与一老翁共摩挲铜人,相谓曰适见铸此已近五百岁矣。”牧斋意谓回首当日与河东君同赴南都就宗伯任时已同隔世,殊有蓟子训在秦时目睹铸此铜人之感也。第贰联上下两句,遵王引史记及松陵集为释,甚是。牧斋意谓虽有复明之志,但已衰老,无能为力,虚受永历帝之令其联络东南伪帅遗民以谋中兴之使命也。
“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继乙未(丙申?)春留题之作”云:
(诗见下引。)
寅恪案:此题“乙未”二字当是“丙申”之讹。诸本皆同,恐为牧斋偶尔笔误也。此题廿五首,板桥杂记已采第壹第贰第肆第伍第柒第拾第壹贰等七题,皆是风怀之作,此固与余氏书体例符合。其涉及政治者澹心自不敢移录,但亦有风怀之作曼翁未选者,则因事涉嫌疑,须为牧斋隐讳也。茲先择录此类三首论释之,后再略述其他诸诗。至板桥杂记所选之八首皆不重录,以余氏书所选牧斋之诗为世人熟读且多能通解故也。
第叁首云:
钏动花飞戒未赊,隔生犹护旧袈裟。青溪东畔如花女,枉赠亲身半臂纱。
第捌首云:
临岐红泪溅征衣,不信平时交语稀。看取当风双蛱蝶,未曾相逐便分飞。(自注:“已上杂记旧游。”)
第壹壹首(此诗前已引,因解释便利之故,特重录之)云:
水榭新诗赞戒香,横陈嚼蜡见清凉。五陵年少多情思,错比横刀浪子肠。(自注:“杜苍略和诗有只断横刀浪子肠之句。”)
寅恪案:此三首皆与前论“秦淮水亭逢旧校书赋赠”诗有关,前引杜苍略和诗及此题第壹壹首自注可以推知。假定此秦淮旧校书女道士净华与前所论果为卞玉京者,则惠香公案中,此三首诗亦是有关之重要作品也。
第陸首云:
抖擞征衫趁马蹄,临行渍洒雨花西。于今墓草南枝句,长伴昭陵石马嘶。(自注:“乙酉北上,吊方希直先生墓诗云:孤臣一样南枝恨,墓草千年对孝陵。”)
寅恪案:牧斋诗集顺治二年乙酉所作者删汰殊甚,留此注中十四字,亦可视作摘句图也。“希直”为方孝孺子。夫牧斋迎降清兵,被执北行,与正学事大异。“一样南枝恨”之语乃一别解,然姚逃虚谓成祖曰“若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见明史壹肆方孝孺传),牧斋在明清之际确是“读书种子”,此则不可以方钱人格高下论也。又牧斋自注中“乙酉北上”四字,涵芬楼本作“乙酉计偕北上”,遵王注本作“乙酉北上”,两书之文皆有增改。考牧斋为万历三十八年庚戌探花,己酉计偕北上,吊方希直诗若作于此年,则牧斋当时仅以举人北上应会试之资格,且此时明室表面上尚可称盛世,“孤臣”之语殊无着落,且通常由虞山北上之路亦不经金陵。此两本之讹自是讳饰之辞。若作“乙酉北上”,则牧斋于南都倾覆后随例北迁,如投笔集后秋兴之十二“壬寅三月二十三日以后大临无时,啜泣而作”其第肆首后四句云“忍看末运三辰促,苦恨孤臣一死迟。惆怅杜鹃非越鸟,南枝无复旧君思”之例,则甚符合。故特为改正。又考五臣本文选贰玖古诗十九首之一“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二句注云:“善曰,韩诗外传曰,诗云,代马依北风,飞鸟栖故巢,皆不忘本之谓也。翰曰,胡马出于北,越鸟来于南,依望北风,巢宿南枝,皆思旧国。”牧斋之诗即用此典。
至有关成祖生母问题,近人多所考证,虽难确定,但成祖之母或是高丽籍。元代风俗,如朝鲜实录及叶子奇世杰草木子杂制篇等所载者,蒙古宫廷贵族多以高丽女为媵侍,龚妃岂元代诸王之后宫耶?若广阳杂记及蒙古源流等书所载,则又辗转传讹,不足道也。
又据李清三垣笔记附志二条之一云:
予阅南太常寺志载懿文皇太子及秦晋二王均李妃生,成祖则龚妃生,讶之。时钱宗伯有博物称,亦不能决。后以弘光元旦谒孝陵,予与谦益曰:此事与实录玉牒左,何征?但本志所载,东侧列妃嫔二十余,而西侧止龚妃,然否?曷不启寝殿验之?及入视,果然。乃知李龚之言有以也。
谈迁国榷壹贰建文四年条略云:
成祖文皇帝御讳棣,太祖高皇帝第四子也。母龚妃。玉牒云,高皇后第四子,盖史臣因帝自称嫡,沿之耳。今南京太常寺志载孝陵祔享,龚妃穆位第一,可据也。
谈迁枣林杂俎义集彤管门“孝慈高皇后无子”条略云:
孝陵享殿太祖高皇帝高皇后南向,左淑妃李氏次皇囗妃囗氏〔等〕俱东列,龚妃生成祖文皇帝,独西列。见南京太常寺志。孝陵阉人俱云孝慈高皇后无子,具如志中。而王弇州先生最博核,其别集同姓诸王表〔与〕吾学编诸书俱同,抑未考南太常〔寺〕志耶?享殿配位出自宸断,相传必有确据,故志之不少讳,而微与玉牒抵牾,诚不知其解。
然则牧斋久蓄此疑,不但取太常志文献为佐证,并亲与李清目睹之实物相证明,然后决定。可知牧斋作史乃是信史,而非如宋辕文所谓“秽史”也。(见第叁章论朱鹤龄与吴梅村书。)
第壹柒首云:
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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