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道:“曾问过他,他说娘家姓宣,夫家姓何,原是山东人,到这里来探望亲戚,说他有个女儿许在这里金陵岑家,想必就是他亲戚了。”殷勇又问:“你是从那里逃来的?”秋英却将崇明如何失守,合城如何被害,今早如何刺杀倭奴逃走,如何见官兵败绩躲入荷池,又如何上岸、饿倒,遇着这姆姆救他同来的情节,细细说了一遍,殷勇听了惊讶道:“看你不出,竟有如此胆量!但崇明到此有百十余里,你如何走得半夜便能到此?如此看来,这老母决非凡人了。既说有这金陵岑姓,且慢慢妨查。”因道:“你且坐下说这倭中情状如何?”秋英也不推辞,就在傍坐下,因说:“这倭奴狡猾凶残,大约攻破城池先肆掳掠。那年老者,不分男女,杀戮无存。把那些少壮男人驱在一处,遇着官兵到来先驱使冲阵,倭奴却伏在背后,有回顾者即行砍杀。官兵不分青白,枪铳矢石齐发,杀的却是些无辜百姓,还刈了头去冒功请赏。这些倭奴却四分五落避开,待官兵锐气已过,他却四下呼啸合围拢来,官军十场九败。因此,这些倭奴藐视官军,全无畏惧。但其性最贪,又无纪律,往往伙内分财不均便自相残杀。老爷用兵当以智取,不可力敌。”这一席话说得殷勇满心敬服,道:“你有如此才智,胜过男儿十倍。但此处正当要害,早晚恐有厮杀,不便留你,你且吃些饮食,到五更送你到留河署中暂住,平静后再作计较。”当下给与了些干粮,在后梢舱少歇。到五鼓时,即着两个老诚伴当由水路护送回署。这秋英见殷勇是个年少英雄,心下也十分有意。这话暂且不提。
且说那李参将与袁游击两个不敢进逼倭寇,推说在要道把守截他归路,其实是心寒胆怯畏惧交锋。谁知却被赵天王使混江鳅江七暗约城内倭奴从半夜两下劫营,杀得官兵大败。次日,二将聚集败兵喘息未定,又被倭奴四下合围拢来,刀飞血溅,又大败了一阵。袁游击舍命力敌。李更良却身带重伤而逃,却被赤凤儿同江七紧紧追来。正在危机,只听焕声震天,一彪官军从斜侧里云飞电掣而来。原来却是黄总制得了飞报,有效期中军副总镇陈奇文率领精兵三千前来救应,正遇赤凤儿追赶李更良到来,遂截住大杀一阵。这赤凤儿与江七只带得五七百倭兵,不防这在到来一冲,杀得星散云落;却得赵天王同就地滚江五夫妻率领大队到来接应,又混战了一阵。江五、江七见官兵势大,招呼赵天王夺路往庙湾而走。陈奇文听得东南角上杀声震天,知是袁潮被困,即分兵一半着中军守备金尚忠追赶赵天王,自率官兵前来救应。
却说这袁潮见孛更良带伤而逃,支持不住,也要逃脱,不料被倭寇四下围住不能脱身。正在十分危急,幸得陈副总救兵到来,军势复振,内外夹攻,倭寇抵敌不住,又见赵天王大队已走,没了领头其势已孤,呼啸一声齐奔孟河而逃。陈副总同袁游击率兵随后赶来。这千余倭寇除被官兵砍杀了三分之一,所剩七百余人一来赶得心慌,二来没了江五弟兄的引导,只顾往前乱奔,恰恰往孟河港这条路上奔来,已是起更时分,却被殷勇伏兵等个正着。这边官兵赶到,黄昏时候,见道路丛杂,又无星月,对面看不见人影,陈副总恐黑夜难以攻击,又恐倭寇有埋伏接应,因下令且拣平旷处扎住营寨。
这群倭见后面没了追兵,遂放心连放奔逃。却又见四下里芦苇丛杂,道路签署曲,正不知那一条是出路。正在黑摸,只听得芦苇中一声炮响,十队伏后鸟铳齐发,从四下里打来。倭奴无路抽,自相践踏。又见四下里芦苇一时烧着,烟火冲天。那火光中抛勇左手执一条铁锏,右手执一口钢刀,奋勇当先,率领这十队伏兵,长枪大刀着地卷来,杀得倭奴四下乱窜。带落河内并烟火中烧死者不知其数,七百余倭寇竟不曾逃了一个。及至陈副总见火光触天、杀声动地,知是厮杀,急与袁游击引兵到时,倭寇已是杀尽。殷勇即参见了陈副总、袁游击。陈奇文便问:“你如何恰好在此等着?”抛勇即将调兵埋伏情节一一禀知。陈副总大喜道:“虽老诚夙将,用兵不过如此。明日回禀制宪当得首功!”当时下令即在此间安营造饭,因与殷勇讨论剿倭的要着,殷勇就将华秋英所说之言一一对答。陈奇文鼓掌大笑道:“深合机宜,真是至当不易之论。”这时袁游击在座,脸上十分削色。
再说金守备追赶赵天王到得海口,有兵接应下船扬帆遁去,只得星夜领兵回来缴命。天明时,各营兵已齐集。陈奇文计点本镇人马,陈亡七名、带伤二十六名,计得倭首二百七十四级;参、游两营兵丁陈亡四百三十八名,带伤者甚众,只得倭首一百十二级;惟殷力求备所领官兵不曾伤了一个,却得倭首四百五十七级,火烧水淹者不计在其内。当下叙功造册先行飞报制宪;仍令金守备、袁游击率所部人马各回本营;惟李更良受伤深重已抬回汛地,即着该营守备领本部人马回杨舍,严防倭寇复出,整治军需,听候调遣;又移会太仓知州安云从,请他会同殷守备往崇明一带地方招抚难民,酌量详请赈济;又再三嘱托抛勇严防倭寇突入海口。殷勇见陈奇文办理周详,相待甚厚,因密将收留华秋英在署之事细底禀知。陈奇文道:“有如此奇女子?又是奇遇!正堪与奇男子作偶,但不知有多大年纪了?”殷勇道:“看来也不过二十来岁。”陈奇文道:“此事我当密禀制宪,必有佳音。”当下料理完毕,带了亲随星夜回辕缴令。
却说黄总制初闻失了崇明,急得三尸暴跳,因飞檄饬调参、游两营悉兵进剿。幸他两个先已起兵,尚可塞责。后又闻被倭寇劫营,连败二阵,恼怒已极,因即令中军陈副总领兵三千星往救应;尚恐不济,正欲再调吴淞总镇之兵,却又接飞报,已得胜了一惭。因此中上。及到此次飞报,方知大胜,只可恨倭首遁去,留此后患。正要亲往崇明招抚,又接到中军申报:已移会太仓知州会同殷守备前往招抚,心下甚喜中军办理周到,因又檄委分巡副使前往总理,查勘难民,酌量赈济。及中军回来缴令细问情形,方知崇明初失,参、游两营之兵不敢进攻却只在要道把守,以致倭寇在城屯聚,人民受其屠戮,又不能严紧提防,致被劫营连败二阵,若非大军救应几至全军不保;又知殷勇接印后调度有方,据险设伏,以本兵三百不损一人截斩倭寇四百余级,其功不小。即日飞檄将袁游击掣回巡捕营听候发落;即委殷勇署理太仓游击印务仍兼摄留河守备事,赐精甲一副、良马一匹;李更良俟伤好再论,杨舍系总辖要地,檄委都使同知耿自新前往署理参将印务,又委荻江县县丞龙为霖往署崇明县印。一面犒赏有功将士;一面备细奏闻,自陈失守崇明之咎。此本上去,后来发内阁会同吏、兵二部议覆:总制黄炯将功折罪,仍留原任;中军副将陈奇文军功加一级,候升,参将李更良已经身故勿论;游击袁潮降三级调用;守备殷勇莅任伊始即建大功,实属可嘉,可否实授太仓城守游击,以励战士;崇明县知县汤一澄杀贼捐躯,所有赠曲恭候钦定,仍难荫一子;该县难民速即招抚,照例查造清册赈济;其余有功战士及阵亡者照例分别赏恤,云云。奉旨:汤一澄追赠太仆寺卿,仍荫一子县丞,余依议。这京报发到各省,谁不知道?
且说殷勇初意原不过指望实授了这个守备,谁知又奉委署了太仓游击,并得了精甲良马,喜出望外,只不知华秋英之事陈副总曾否禀知,此时因公务匆匆只得放下,遂会同太仓知州安云从往崇明招抚难民查造清册,足足忙了半月才得竣事,将文册中总理副使转评、赈济不表。回到留河守署,雇觅两个老年仆妇安顿了华秋英;将本营事务暂交把总董槐管理,授与方略,凡有军情飞速通报;又于五里设立汛兵四名,专管飞报紧急军务,部署毕,星夜上省叩谢制宪,此时是游击将军,沿途有塘马伺候,三日夜即赶至吴淞。不照常例,随传梆禀见,即刻传进,此番不在二堂,却在东书房便服传见。殷勇进来,见总制笑容可掬,即上前参见毕,复又叩谢。黄公道:“恭喜你得了大功,我已将你保奏,不日旨意下来必有好音。”殷勇道:“这是大老爷的格外宏恩,卑职还未有涓埃之报。”黄公道:“如今海贼勾连倭寇肆扰江浙,东南一带不能安枕。你所辖的地方最关紧要,责任不小,须昼夜提防,不可一胜便生骄情。”殷勇道:“卑职当凛遵钧旨。”原来殷勇那日送秋英回署,此事传得合营皆知。袁游击因忌殷勇得了头功,署了他的游击,在省扬言殷守备掠取民间女子在署,却不知这事已经陈副总备细禀知。当下黄公问道:“我记得填你的扎付是十九岁了,你署中可有家眷?”殷勇道:“卑职还不曾婚娶,只有嫡亲叔婶并一恩父,因军务匆匆也不曾接到。”黄公道:“你此时也正当婚娶,不可再耽搁了。”殷勇见总制说话有因,因跪禀道:“卑职有一事禀知。”黄公笑道:“你不必说,我早已知道是为那收留在署的女子,这事有忌你之人满营传说,前日陈中军回我,方知原要。说他能刺倭逃脱,却是个奇烈女子,况又孤子无倚,这是天作之合。本院与你作伐成就了这亲事如何?”殷勇叩谢道:“这又是大老爷的恩典。”黄公道:“你地方紧要,即日到太仓去任事,不必回留河,我自有道理。”殷勇当下即叩辞了出来,谢别了堂官,又往拜谢陈副总并辕门巡捕等官,星夜回太仓部署军务。
到第二日,知州安云从来拜道:“恭喜总爷!弟奉制府檄委代作冰人,当着拙荆亲往留河伴送尊夫人到来与总爷完姻。只候择定吉期,方可前往。”殷勇道:“虽是大人恩典,有烦太已是不当,至烦劳太太如何使得?”安知州道:“这是大老爷的台旨,岂敢怠慢?”殷勇遂查看通书,择定腊月初四日。安知州茶罢辞去。各自料理,至期一切完备。
原来留河离太仓只一站程途。先一日,安夫人已将新人迎至公馆。初四日子时拜堂,这日同城文武各官都送贺礼,各官夫人都来看新人道喜。这华夫人并无一毫儿女情态,知署中无人,合卺后即陪待各官夫人,井井有条。内外筵席,大吹大擂,兵丁们俱有犒赏。午后有总宪差官送花红羊酒彩缎到来,并带有陈副总的礼物,殷勇一并拜领,款待差官,直闹热到傍晚各官方散。差官送在公馆安歇,然后各官夫人起身。当夜洞房恩受不必尽言。次日,又盛席特请制宪差官,只邀知州相陪,起身进送了二十四两程仪、一对锦缎,并修禀叩谢制宪、副总。次日江浦成公差家人送礼并赍刘云所存之项到来,以备费用。殷勇一一领收,留家人在署厚待了两日,修书二封:一封致谢成公,一封托致刘氏兄弟,厚赏家人而去,都不在言表。
原来华氏夫人自到留河署中即将老母所授丸方取出观看,却并不是什么丸方,上面都是行兵布阵之法,后面还有三十六路梨花枪法。细细详看,心领神会,且自服了丸丹之后两条玉腕似有神力,私自演习颇得其妙。已知所遇老母不是凡人,朝夕望空焚香顶礼。自成亲之后凡遇出兵,即戎装贯甲临陈督战,所定计策无不奇中,且又能知书达理,一应文檄俱出其手。殷勇屡立大功全得华氏夫人之力,后来晋封一品夫人,只是寻访娘家夫人,只记得有一个堂房姑娘嫁在浙江也不知音信,因此只在内室供奉何仙姥牌位终身焚顶,又常嘱殷郎访问金陵岑姓。这都是后话不提。
当时殷游击原要接取继父、叔婶到来,只因地当险要恐老人家到来及受惊恐,因此只频寄音书安慰,差遣不断,又托叔父将母棺迁至北固山祖坟权厝;后来接到朱英的回信方知继父往大庚县去的缘故;当时又具禀叩谢操江都院程公。正是:天涯有意酬知己,云水无心得好逑。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喜聚首最苦别离多 望音书偏叹鳞鸿杳
笔只一支,事宜分叙。如今且将殷勇这边情节暂停。却说岑公子母子二人安居蒋宅,时光迅速,不觉已是三个年头。自去年八月初刘公子兄妹起身之后,时时盼望南边信息,不觉挨过残冬又是清明时候,音耗俱无。蒋士奇道:“那刘公子必非爽信之人,或者这音书浮沉道路也未可定。”后来适遇南边到来一起客人,问起江南消息,那伙客人说:“这候巡按已被黄总制纠参,早离任去了。”这话只因侯巡按与黄公不合托巡视为名往庐凤远避,又因他行事乖张,口碑藉藉,故此道路就有这个讹传。岑公子听了这个传闻就信以为真,因与母亲相商,要回家赴考。岑夫人一来牵挂着雪姐,回去好就近打听,二来过了三个年头并无信息,不知家中是何光景,况梅氏回去亦无音信到来更是放心不下,因此亦想回去;况且又是儿子的功名大事,归念更切,因即对蒋老婆婆母子说知其意。蒋公道:“若说大侄要回去乡试,这是一桩正事,我都不好拦阻。但是江南尚无的信到来,又兼倭寇作乱,失了崇明,军兴旁午,恐道路难行。不若再待些时,或者刘公子有的信到来亦未可知,再打听倭寇平静,道路通达,到夏间起身亦不为迟。”因此,岑夫人母子又复中止。
及到了五月初总无音耗,且闻倭寇已经平静,岑夫人恐再耽延天气炎热,路上难走,为此决意要行。蒋老夫人婆媳又道:“不如只叫大相公回去应考,待恭喜了,那时送你回去未迟。”岑夫人道:“婶婶与大娘子这般骨肉相待,我也不忍言去。只是叫孩子自去,家中无人照料,我也不得放心。刘公子去时我再三吩咐老梅,叫他专脚寄个信来,不知何故也竟没有信来?家中虽没有什么东西,只丢下个老家人,也不知如今作何光景?想那个侯巡按,已过了两年,谅不到得再寻事端,不如且回家去。倘有意外之事,我娘儿两个再转来,婶婶们谅不多我。”蒋公道:“这件事总是我当日见得不到,刘公子起身时,我大该专差一个人同到江南,有了着落好叫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