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王夫人道:“前日听得家相公说府上的仇家已去,大相公此番乡试必然高发的了。”岑夫人道:“小儿年轻,只恐才学疏浅,幸得在这里,正好请王大人朝夕指教。”王夫人道:“这是太太过谦,家相公曾对妾身说,大相公是才貌兼全的,不知曾对了亲么?岑夫人道:”小儿自十六岁进了学就有几处说亲的,都求卜不起。后来为了这个对头就远离乡井,不觉又过了三个年头,因此还蹉跎不就。“王夫人道:”太太今年高寿?跟前可有姑娘?“岑夫人道:”老身今年四十六岁,只有这个小儿。“因问:”王太太贵庚?有几位相公?“王夫人道:”妾身今年四十四岁。只为命薄,有一个小子招不住,到五岁上出花儿没了,如今跟前只算有这两个小女。“岑夫人道:”好两位姑娘,真似如花似玉。“王夫人道:”不瞒太太,“因指着小梅道:”这个小女是螟蛉的。他原籍山东,祖父做过江西刑厅,父亲是个秀才,因父母俱亡,被难到此,家相公就承继做了女儿。他两姐妹到情投意合,一步也离不开。“岑夫人听了此言口里答应:”这也难得“。心里却想起:在蒋家时,曾说我侄女叫做小梅,卖在一个浙江的新进士家,今又说他是山东人,祖父曾做江西刑厅,莫非正是小梅?因急问小梅道:”小姐的本姓姓甚?是山东那一府县人?“小梅见问,止不住泪如雨落,哽咽答道:”本姓何,是衮州府沂水县人。“岑夫人惊问:”你家在城在乡?“小梅道:”在乡。“岑夫人大惊道:”你莫不是北门外尚义村何式玉的女儿小梅么?“小梅大哭道:”你果然是我的亲姑姑了!“说罢,哭拜在地。岑夫人此时也顾不得王夫人,便过来一把拉起,口叫”亲儿“,抱头大哭。
当时王夫人见他姑侄相认,十分惊异,感叹道:“这真是天假相逢!”又想:幸喜我不曾将他轻待了。因见他姑姑侄女伤悲不止,上前劝道:“这是太太姑侄相逢一桩天大的喜事,且免伤悲。”岑夫人收泪道:“老身泪出痛肠,多有得罪。”小梅起来,重又拜见姑母。岑夫人对王夫人道:“老身今日不诚,明日还要专诚拜谢。”王夫人道:“岂敢,明日也要与太太道喜。前者实是不知,还要太太涵容。”岑夫人道:“太太说哪里话?他若不是在太太这里承太太的抚养、小姐的见爱,莫说今日不能相见,还不知流落到怎样了!”
这里两位夫人说话之间,这些丫头、仆妇早将此事报知主人。王公听了道:“有这等巧合之事!”甚是惊叹不已。因吩咐丫头请岑太太到内堂相见。丫头们到花园传命,岑夫人道:“老身急欲亲自拜谢你老爷,只是今日随身便服,不敢请见。明日一早再专诚过来拜谢罢。”王夫人笑道:“太太不是这等说,令侄女与小女自姐妹,妾身本不敢高扳,如今与太太是亲家了。今日家相公请见过,以后便好作亲戚往来,就不用避嫌了。”一边说着,就邀岑夫人出了花园。又转过一个院子,另是一重墙门,进来便是五间大楼房。到正中这间,王夫人逊岑夫人上坐。
少刻,王进士衣冠进来,岑夫人即起身道:“今日愧不专诚,大人休怪。侄女蒙大人恩抚,小儿又屡次叨扰并承厚赐,老身感戴不尽。”说着就拜下去,王公连称不敢,也跪下回拜。岑夫人四拜起来,道:“侄女若不是在大人这里,蒙恩以骨肉相看,如何得有此日?老身与他父亲是同胞姐弟,前年到山东避祸,不想他父亲已是去世,遭族叔将家产败落尽后将他卖身,不想倒是他的造化。不但老身终身感激,就是亡弟九泉之下也当衔感不尽。”王公道:“日前虽与令公郎相聚数次,却并不曾提起太太家中之事,因此不知。如今令侄女已拜继与我,明日叫小女也拜继与太太便成了真亲家,却好作亲戚往来。”岑夫人道:“只恐仰扳不起。”王夫人便道:“以后彼此再莫说客话了。”王公道:“今日天已傍晚,可留住太太不必回去,一来姑侄们正好叙叙话,二来明日就叫女儿拜继了太太,省得改日又是一番举动。那边叫丫头过去说一声,不必等候,若是无人,就叫丫头在那边陪老妈子过宿,与太太锁好了上房门就是了。我在外边去料理明日之事。”又吩咐丫头、仆妇们收拾酒碟在上房款待。说毕,王公便往外边去了。岑夫人因对王夫人道:“老身今日且过去料理料理,明日自当一早过来。”王夫人笑道:“我晓得姆姆要回去备办与干女儿的东西可是么?如今日子正长,何必在此一时。”当下即取了一把大锁交与一个老管家婆,叫过去与太太锁好了上房就在那边陪老妈子过夜,明早回来。那仆妇应着去了。
这里丫头们摆上酒碟,王夫人逊岑夫人坐了客位,自己对面,姐妹两个在上横头并排坐了。王夫人亲奉了一杯道:“今日草草杯盘,姆姆不要见怪。”岑夫人道:“一来便要叨扰。”当下王夫人母女殷勤相劝,十分亲热。饮酒中间姑侄二人叙起家常,未免悲喜交集。小梅道:“前日听得姑姑搬到这里说是江南姓岑,祖公曾做九江太守,侄女就猜是姑姑,只是不曾见面,不好说得。今日见了姑姑带些山东语音,又与父亲面貌相似,不想果是姑姑!”王夫人道:“既如此,何不早与我说知?”月娥道:“妹妹到与我说过,只为总要请姆姆过来赏荷花,待到见面时问了的确再拜认,不想今日无意中先拜认了。”母女四人说说笑笑,直饮到二更时分。酒罢后,夜气清凉,两姐妹就请岑夫人在自己房里安歇,王夫人也一同送到女儿房里来。又坐了一回,夜已深了,王夫人道了“安置”,自回房安歇。
他姐妹原有两张床,因让岑夫人独自睡了一张床,他两姐妹却一床同睡。岑夫人见他两姐妹十分亲热,心中甚是欢喜。因想起:当日雪姐曾对我说,那刘老封君有言说他的婚姻“不宜预占,有妨亲疏”这句话,莫非侄女与儿子也有姻缘之分?想他孤孑一身,若得在我身旁做了媳妇,倒省得日后两处挂念。雪姐日后果是姻缘,他两个都一般儿温柔和婉,就在一处,也是过得来的。思前想后了一回,也就睡熟去了。正是:功名禄籍生前定,婚媾红丝暗里牵。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俏娇娃拜继老夫人 贤能妇管教呆公子
却说岑夫人次日黑早先自起来。小梅道:“姑姑还好再睡睡,起得太早了。”岑夫人道:“今日他两公婆要将小姐承继与我必要见礼,我穿着这夏布裙衫如何使得?须得回去换了衣服来才好,为此起得早些免得惊动他们。”此时月娥已醒,便道:“不用去取。我有一套新做的纱衣服,叫裁缝略做得长了些,只怕倒穿得着,待我取出来试试看。”一面就起来穿衣。岑夫人道:“你新做的衣服不要穿污了你的。”月娥道:“不妨,若穿得着只顾穿。”一面说话,一面缠足,下来穿了裙衫,开箱取出那一套新衣服来:却是一件佛青府纱披风、一件松花色府纱衬衫、一条水合色府纱裙子。月娥抖开披在岑夫人身上,穿了一穿却甚相称。岑夫人道:“不要污了你的。”月娥笑道:“只顾穿,污了也不值多少。”正说时,王夫人叫丫头又送了一套衣服过来,说:“是与岑太太穿的。”岑夫人道:“多谢你太太费心!”月娥道:“你放下就是了。”月娥看了看,却是一件玄青纱披风、绿纱衬衫、天兰纱裙,又一件天青亮纱披风,因对岑夫人道:“这衣服虽都还是新的,但只穿我这套未上身的好。”当下叫丫头取了脸水来。大家梳头、洗脸方毕,王夫人笑进来道:“姆姆起得恁早?”岑夫人道:“天气暑热倒是早些起来清爽,又要亲母费心送衣服来。”月娥道:“岑太太一早起来要回去换衣服,我说前日新做的这套衣服略做长了些,拿出来试穿了穿,倒正合式。”王夫人道:“是呀,若姆姆穿得着就送与姆姆穿了,也是女孩儿的孝敬。”岑夫人道:“我还没有在姑娘面上尽一点情哩!”王夫人道:“姆姆只顾穿就是了。”说笑了一回,丫头请吃早点心。王夫人就叫端到这里来吃,却是四盘:蒸糕、粉团、卷酥、果馅,四盏雀舌芽茶。
母女们正用过点心,外边王公叫管家进来问:“太太们若用过点心,趁早凉请到厅上见礼。”当下两姐妹打扮得花娇柳媚一同出到厅堂,见银台烧烛、宝鼎焚香、堂悬红彩、地衬氍毹。王公冠带整齐。岑夫人先与王公夫妇道谢见礼毕,两夫妇就请岑夫人上坐叫月娥拜继。岑夫人在上面立受了两礼即来扶起,王夫人拦住一定叫行了个全礼。岑夫人又与他两夫妇谢过,道:“一时备不及礼,只好改日补送罢。”王夫人道:“姆姆不要费心,他还不曾有甚么孝敬着哩!”当下小梅又与继父拜喜,又拜了姑姑,然后两姐妹交拜。礼毕,王公对夫人道:“房中暑热,竟不如请亲母到花园竹厅内坐,那边又凉快又好赏荷花。”王夫人就让岑夫人大家一同到花园中来。
早饭后四处游玩,但见蝉鸣高树,鱼戏清涟,鸟语林端,花香几席。母女四人赏玩了一回,日色渐高,便一同到荷亭上来倚栏而坐。岑夫人因说起雪姐还魂的这桩事来。王夫人道:“只说这还魂的事是戏文里做出来的,那里晓得真果有这般的奇事。”两小姐听岑夫人说出雪姐许多好处,恨不得即见一面才好。午间就在竹厅上设席,这厅周围俱是丛篁,挂起四面吊窗,照映得人衣皆碧。母女们殷勤劝酒,欢叙了一日。席罢后已是日西,岑夫人要辞了回家,王夫人母女坚执不放,道:“姆姆过去,独自一个也觉冷静。如今大相公不在,只要把前门关了,从后门往来甚便,这里并没有闲杂歹人,姆姆放心,常住在这边也不妨。”岑夫人道:“承亲母不弃,只要不把我当客待才好。”王夫人道:“是呀,姆姆也莫怪简慢。”因此岑夫人就住下了。从此以后,母女们无日不相往来,大约岑夫人在这边住的日子居多,此话暂歇。
且说岑公子主仆二人到了南直,先寻了一个寓所住下,及到自家门口见房屋仍然封锁。那领佑人家见了岑公子都欢喜道:“公子去了许久,如今回来正好进乡场,今科必然高发。”岑公子道谢,遂入家拜望,内中有一个老者道:“如今老太太可康健么?”岑公子道:“多谢垂问,托福安康。”老者道:“上年有一个过路的江西相公到这里来访问,见房屋封锁,他愤愤而去。这房屋本县大爷奉上司所委没奈何到来封锁,后来催卖了几回也没人敢买。那侯巡按离任时也不暇提起这事。大相公何不去见见本县大爷,开了锁,仍旧搬回来住何妨?”岑公子道:“承老丈关切,但既经封锁,此人还在县里,也不便擅专,只好从缓商酌。”又一个道:“公子今科高发了,他双手送还也嫌他迟了。”岑公子道:“承高邻们关爱。”当下谢别了邻里,一竟进城来拜徐老师,一来拜准,二来销假。
到得衙署,门斗即忙通报,徐老师听得岑公子到来,三步做两步迎接出来,拉着手道:“贤契一别三年,老夫时常记念。如今令堂可曾同来么?”一面问话,已到书房。岑公子谢毕坐下,因说:“自同家母到东省,不料母舅已故,家业荡然,因在一蒋舍亲家住下,不觉三个年头,竟不知南边信息。夏初同老母回来在扬州遇见了老仆的兄弟前来报信,才知道这边的情节。那时侯公未去,只得同老母又往湖州暂住。如今得了侯公去信,才敢回来销假。”老师道:“乡场在即,我甚是盼望。你来得正好,竟在我这里住罢。”岑公子道:“承老师见爱,但恐这边朋友往来,未免不便,门生且在郑表弟家暂住。”徐老师道:“他家住也好,只是这个呆子自你去后一发呆得不像样了。吃了酒,当众大骂侯巡按,劝也劝他不住。你来了,他倒还肯听你的话。如今你且在此少住几天,正要与你叙叙契阔。”因问:“你行李在那里?我叫人去取。”岑公子道:“无多行李,叫老仆在城外暂住,待门生自去取来。”徐老师道:“不必,只要说明寓处,叫人去取来就是了。”遂叫了一个门斗,说明寓处,前去搬取。他师生两人在衙斋便饭,叙说三年之事,一时也难以尽言。午后门斗搬了行李到来,岑忠与徐师爷磕了头,就叫在后边吃饭。晚间,师生饮酒谈心,直到夜深方睡。次日,岑公子取了两匹茧绸送了老师,因禀过要往各朋友处拜望。
且说这郑璞与岑公子是亲姑表兄弟,家道却称小康,为人朴实,言语憨拙无文,又带几分呆气,作文鲁钝。多亏岑公子指点,十六岁上同进了学,因此最敬重岑公子。这些学中朋友见他憨拙,凡事哄骗他,他却信以为真。如道考前朋友们把一个从不出的题目骗他道:“打听得学台今年要出这个题目,你可留心。”他便信以为实,把这个题目日日磨拟了一篇文章,要岑公子删改好了,牢牢记诵。谁知进场去恰恰出了这个题目,他反取在五名前头,甚是感激。这些朋友都以为奇事,因取了他一个诨名叫做“靠天田”。惟有岑公子不但不戏谑他,反敬爱他,事事与他周旋。自从岑秀到山东去了,他弄得手足无措,终日在家里纳闷,嘴里不住的骂侯子杰害了他。郑婆婆只有这一个儿子,十分宠爱,却与岑公子同年,只小月份,上年已与他完了姻,他娘子和氏甚是贤能,两口儿也十分恩爱。他娘子初时见他的憨样劝过几回,见劝不转也便随他,后来见惯了就不以为怪。往往有那好顽的朋友到家,故意挑逗他,说得高兴连闺房亵事都说将出来。他娘子私下埋怨他道:“他也呆得不像样了,这是什么话,也对着朋友们说?”他笑道:“精扯谈!夫妻、朋友都在五伦里的,夫妻的事又是当官的,谁人没有?说说怕怎的?”他娘子气得慌,瞅了他两眼,他只是憨笑而已。后来他娘子见有朋友来便留心观听,见那志诚厚道、斯文端正的便许他往来,那游戏三昧、轻佻薄劣的便不许他往来。这呆公子却也好,听了娘子的话,凡是轻薄的到来,便口也不开,茶也不留。那朋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