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接到宋振庭的第一封电报时起,他就在心中刻画宋振庭这个人了。此刻真正见了,大家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毫无拘束地东拉西扯着,海北天南聊着,他觉得,那正是自己心中的他。如果说,在陈毅家吃饭,他心中更多的是崇敬、是负疚,是对明天的迷惘的话,今晚的一切,则是和睦、是亲切,是对周围的放心。桌子一边,慧素和宫大姐攀在一起,小声地说着悄悄话,那劲头,像是已经相熟了二千年。
好猛的酒!一杯下去,周身都热辣辣的了。
“省里决定,就由你来担任省博物馆的副馆长。省里没什么人手,就不准备设立正馆长了。明天,让小华带你去看一看,在西安大路,不算远。是过去的老底子,三层楼。”
张伯驹庄严地点了点头。
他没想到,从三十多岁上,自己便绝意仕途,立志不当官的。老了老了,成了右派,反倒当上官了。而博物馆工作,不但是他熟悉的,而且是他热爱的。
他几次想问问宋振庭,他是怎么知道他们的。可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宋振庭给他介绍着东北的风土人情、奇闻怪事,绘声绘色。虽然是刚到,他已经开始热爱这里了。而且,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饭后,宋振庭领着他们夫妇一起去看了已经布置好的新居。房子离宋振庭的家不远,是个小院子,雪已经扫干净了,房里升上了火。三间北房,一间做卧室,一间待客,一间是书房。同北京比起来,似乎是差了一些,可宋振庭是宣传部长,也不过住了这么三间。相比之下,已经是够宽的了。房中,一切都已布置得有条有理,不必他们再操什么心。小华和宫大姐帮着他们打开行李,安放好东西,直到半夜时分了,才离去。
关好房门,张伯驹与慧素对着看了好一会,相视一笑。陌生而熟识的一切,多有意思。
慧素从旅行袋中取出了那一卷东西。陈毅说,要他们到吉林后,安顿好了再打开。慧素好奇,早已忍不住了。
“打开么?”她问。
“打开!”张伯驹喜不自禁。
慧素小心地拆开了粘得很紧的封套。里面,是一幅裱得很好的立轴。她搬了张凳子,把立轴小心地挂了起来。是一首《冬夜杂咏》: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又题:“书赠伯驹夫妇仲弘一九六一年冬又题。”
两个人肃然立着,两只手紧紧地握到了一起。力,在他们的周身游走着!
十五
1971年,春。长春市。
虽然地下室里也有电灯,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可在里面呆了两年,猛一走到阳光下来,仍旧感到眼睛被刺得睁不开。他扶着墙,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努力使自己适应这个梦中多次回到过的世界。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前走去。
两年了,真快。这两年中间,他没见到过一张熟悉的面孔,没有走出那间不过十平方米的小房一步。七十多岁的人了,刚进去的时候,每一天是多么难熬,他以为不可能活着走出来了。想不到,他又走到了阳光下。
让人莫名其妙的世界!真是老了呢,连步子也走不稳了!他在心里用力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张伯驹,你还能走,就走下去!”
这条路好长!周围,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是年轻人的世界,聚在一起,不知正在谈论些什么。自负的人多话,骄傲的人则微哂。红海洋,红袖章,临行喝妈一碗酒,一个个像座黑铁塔……
好热闹的世界,大家的劲头还那么足!
依着放他出来的那个红卫兵的吩咐,他喘吁吁地上了二楼。已经不是两年前的样子了。他试探着往前走,乡巴佬一样看着门上的字。
“你找谁?”一个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像在唤一条船。
“我……找这的负责人。”
“什么负责人?”一个大个子红卫兵气宇轩昂地站到了他的面前,胳膊上的红袖章足有一尺宽。
“是……红总司吧?”他依稀记起了这个名字。
“红总司?你是什么人?”红卫兵警惕地把他周身打量了一番,又问道:“你从哪儿来?”
“我……来报到。”
“报到?”红卫兵更奇怪了,大声说道:“红总司是反革命组织,一年前就取缔了。你认识红总司的哪一个?”
“叫……杨……卫东。”
“他,已经关起来了,政治骗子,小爬虫,野心家。他是你什么人?”红卫兵的架势咄咄逼人了。
“是他派人……把我抓起来的,在地下室里关了两年。”“刚放你?”那红卫兵好生奇怪。
“是,就刚才。”张伯驹也弄得摸不着头脑了。他还不知道“红总司”已经被取缔,说了不算了。可倒退两年,“红总司”的劲头比谁都大,顶得上当年的义和团呢。那杨卫东,比省长还威风,光是私人“警卫”,就有二十多人,男男女女,一律短打扮。走到哪儿,地动山摇,谁敢说个“不”字。
“你是……地窖里的那批‘牛鬼蛇神’?”大个子红卫兵猜出了他的身份。习惯中,人们都把地下室叫做地窖,因为过去那是食堂冬天储存大白菜和土豆的地方。
“我……”他已经习惯了“牛鬼蛇神”这个称呼,点点头。
“那边,第三个门。”大个子朝前面一指,便转身走了。张伯驹定定神,走了过去。
那间房子的门上写着“革命委员会第三办公室”。他敲了敲门,听见里面有人应了一声,才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房里,几个男女红卫兵正在高谈阔论,争着什么,又像是在打情骂俏。他站了半天,竟然没有人理他。他有些尴尬,不知是不是应当退出去。低头看看脚边,却发现了新大陆,
地上丢了许多烂纸。墙边,有几幅揉皱了的轴画。有一幅,已经打开了一米长,是个横幅,上面是茶缸子口那么大的行书。他只扫了一眼,便怔住了。那像是米襄阳的东西!
米襄阳,姓米名芾字南宫,湖北襄阳人,为宋朝四大家苏、黄、米、蔡之一。他的真迹,明清时代已不可多得,可称奇珍。如今,竟像烂纸一般被丢在那里。再看地上那些撕碎了的纸片,有些也是字画的残片,但面目已无法认出来了。
他感到了心疼!这是在毁灭文明呵!顺着墙边,他慢慢地蹭了过去。在那幅字旁,他镇定了好一会儿,才弯下腰,把那幅字拾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说话的,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一双大眼睛清澈见底。白白净净的脸上,有一抹好看的红晕。
“我……是来报到的。”
“你拿那东西干什么?”口气像刀子那么厉害。
“我……看掉在地上了,怕弄脏了,没别的意思。”
“那都是四旧,封资修的东西,专门毒害老百姓的!”女孩的口气全然是在教导。
“是,是。”张伯驹一边说,一边把那幅字仔细卷好,别上了封口的象牙签。封口木杆的边上,贴着一张长条形的标签,上面写着“南宫墨宝”四个小字,赫然正是乾隆皇帝的亲笔。
那女孩冷冷一哼,又问:“你是刚解放的,对吗?”
“是。”
“历史反革命,还是地富反坏?”
“牛鬼蛇神。”张伯驹答道。
那姑娘点点头,从桌上拿起一张表格来,用不屑的口吻问道:“你识字么?”
“识一点儿。”
“填个表儿。”姑娘吩咐道:“根据林副主席的一号命令,你们一律要下去。”
“可以,可以。”张伯驹连连答应。
他正琢磨怎样才能把那幅“南宫墨宝”带出去,使这件珍宝不致落个引火柴的下场。
“在那儿填吧,填好了,等信儿。”姑娘的口气冷得像十冬腊月的街面,硬梆梆的。
“小玲,电话!”外面有人叫。
那姑娘应着跑出房去。
其余几个人还在说着什么,张伯驹趁他们没注意,把那幅字用脚尖踢到了门外。然后,从桌上拿起笔,飞快地把那张表填了。这时,那姑娘回来了。
张伯驹把表递了过去,只盼快走。
“嚯,你这老头,字儿还不赖呐!乍一看,像个屯老庄。当过屯老庄么——就是屯子里的乡巴佬,庄稼人。记住,去了以后,要向贫下中农学习,改造思想。好了,你去吧。”
张伯驹如释重负,连连答应着,退了出来,小心地关上了门。站定之后,他四下一看,发现那幅字竟然不见了!他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远处,有个人戴着口罩,正在扫楼道,他忙走了过去。那人身边有个筐子,里面有许多烂纸。张伯驹盯着那个筐,觉得有名堂,一只手探了进去,一下子便摸到了那轴字画。
原来在这儿!他心中一喜,把轴儿拿了出来。身子尚未站稳,却被那个扫楼道的人把轴儿从手中抽了出去。
“你……”他一怔,这才认出,那个人,竟然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宋振庭。
他们都几乎认不出对方了,只在感觉上,听出了对方的呼吸。
“是你么,老宋?”
口罩上的眼睛和悦地一眨。心有灵犀,一点就通了。“放进去。”宋振庭的声音很低,同时,眼睛四下一扫。那目光,是坚定而有力的。
张伯驹立时明白了,把那件东西又丢进垃圾筐里,在上面盖上了烂纸。这种地方,手拿着这么一个东西,是马上会被人发现的。
宋振庭猛地转过了身去,又清扫起楼道来。楼梯口,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一群红卫兵正走上楼来。张伯驹知道这里不是久呆的地方,便向楼梯口走去,下了楼。
他多想同宋振庭聊一聊呵!
他慢慢地向家中走去。
慧素在干什么?一别两年了,她承受的压力,该有多大呵。结婚以来,他们还从没有分别过这么久呢。
门上贴着封条!
走近了,他才看清,那封条还是两年前“红总司”贴的。门上挂着锁,已经有了斑斑的红锈。显见,好久没有人来过了。
慧素呢?一颗心立时提了上来。两年了,她会到哪儿去了呢?
透过窗子看里面,一切都是乱糟糟的老样子。两年前,红卫兵第三次抄了他的家,然后,便把他带走了,一直关到现在。房里,还是当时抄家的样子:痰盂扣在写字桌上,满地都是碎瓷片和纸,一部精装的《文苑英华》被倒上了墨汁,然后又被脚踩过。砖地上,还能看到墨色的脚印。
就是说,那一天,慧素也被带走了,没有回来过。
一股不祥的恐惧,开始咬噬他的心。他知道,单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一年,长春市被打死的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就有上千人。那伙发了疯的公狗,是什么也干得出来的。
还有,她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像有些人那样,自寻了短见呢?
他几乎站不稳了,扶住了门。
两年与世隔绝的生活,已经使他的心脏承受不了太多的紧张。他有些心慌,上不来气,甚至想大便,耳朵也有些听不清了。他张开嘴,大口地吞着气,有一种渐渐下沉的感觉。脑子里,已经无法思想了。
猛地,他觉得膝下一软,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他心疼!
不知坐了多久,天色渐渐发暗。一阵风吹了过来,带来了一片湿湿的杏花瓣,贴在了脸上。四周是异样的静,听得见风在树梢上走。
他重新站了起来,从门楣上摸到了钥匙。他除了身上带的门钥匙外,为防万一,门楣上还藏了一把。身上的钥匙早被抄走了,想不到,门楣上的那把还在。
费了半天劲儿,他打开了锁,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房中土蒙蒙的,又阴又冷。他在门边一张小马扎上坐了一会,觉得好一点儿了。
屋里杂乱异常,他却像是根本没看见,站起来,走到里屋,抬头看着门边的天花板,几节旧的铁皮烟囱还挂在那儿,没人动过,他暗暗地出了一口气。
陈毅那幅“大雪压青松”,就藏在那几截烟囱里。红卫兵抄家的时候,也许因为那些烟囱太脏,居然忽略了。这两年,他一直担心这件东西会被抄走。
1962年初到吉林来,他们带了上百件古代字画,都捐给了吉林省博物馆。家中唯一令他珍惜的,便是这幅字了。
四年多了,一切,像一场恶梦。
1966年,“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就靠边站了。未久,作为“文化界黑司令”的宋振庭,被揪了出来。宋振庭长于写杂文,以“星公”为笔名,写了不少针砭时弊的文章,文笔犀健,颇有点鲁迅的风格,蜚声整个东北三省。这样的人,运动一来,自然是首当其冲。北京有个“三家村”——邓拓、吴晗、廖沫沙,他则成了吉林的“小三家村”之首,大字报铺天盖地。造反派抄了宋振庭的家,从宋振庭的笔记本上,他们发现了宋振庭同陈毅的关系,于是,又大作了一番文章。直到这时,张伯驹才真正知道,他和慧素到东北来,正是陈毅同志苦心安排的。
从1966年冬天开始,张伯驹又一次成了造反派批斗的对象。他的罪名是“历史反革命”、“资本家”、“反动文人”、“封建阶级的孝子贤孙”、“反对革命样板戏的黑手”、“右派分子的头子”、“资产阶级安放在吉林省文化界的定时炸弹”和“走资派的马前卒”,一共八顶,可称是洋洋大观了。开始,他还能记得被批斗的次数,后来,根本记不清了,完全成了个机器人。造反派来叫,跟上就走。在台上,挂着大牌子,造反派在那里喊口号,他在心里背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人们讲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见。造反派组织多如牛毛,争着以“对敌人毫不留情”来表现自己这一派的革命与正确,有几次,连慧素也被他们拉到了台上。
若不是有陈毅这幅字支撑着他们,他们会双双死去!
而且,宋振庭夫妇俩不是也被游斗了么?斗他们的场面,听说更大呢。那可是实心实意为共产党、为社会主义奋战了几十年的人呵!
他无法理解。
斗他们这样的人,从道理上来讲,还有可以说得过去的地方。斗宋振庭这样的人,又是为什么呢?
尤其看到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