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沉的天空,洒下濛濛细雨。远近山头上的黑压压的梢林,都让雾气覆盖起来了。
陈旅长那个旅的战士们,从梢林中的小路上汇集在山头上的一块空地里。部队补充了大批新兵,全旅又有三千多名战士了。
战士们整整齐齐地持枪站立,他们的衣服让雨打湿了。
他们从山头上往下看,白云彩在山腰飞滚。脚下是厚厚的黄叶,而树梢却挂满了红叶。
阵阵秋风吹来,身上寒森森的。
旅政治委员杨克文,走在战士们面前。他那敏锐的眼光,掠过战士们的脸膛。他说:“同志们,要打仗咯!”
战士们脸上兴奋地闪光,心里涌动着战斗的欢欣。有的往前挤着,有的站在倒在地下的树干上。
“同志们,我们主力部队,把溃乱的敌人从岔口地区追击到延安城郊……收复了延安城郊的很多据点。同志们,一个月以前,胡匪军北上米脂地区”围歼“我军时,有近十万人,现在逃回延安的敌人还不到一半。”
战士们举起枪呼喊:
“消灭蒋匪军!收复延安!”
“解放大西北!”
“解放全中国!”
“中国共产党万岁!”
“同志们,听说蒋介石昨天又急急慌慌地飞到延安,可是他看到延安太危险,当天又坐上飞机飞回南京。同志们,现在,不要说蒋介石,就是杜鲁门飞到延安,也救不了胡宗南的命!”
战士们哗哗哗地鼓起掌了。掌声、口号声,震荡山谷。
“同志们,我们刘邓大军挺进到大别山地区,解放了许多县城。我们陈赓兵团解放了潼关到洛阳中间的五百多里铁路线上的十几座县城。胡宗南想从陕北逃跑,去保守西安,增援中原。同志们,上级给我们的任务是:夺取劳山,斩断敌人逃跑的道路。同志们,一九三五年底,刘志丹同志和他的战友率领陕北无敌的工农红军,就在劳山消灭过国民党匪徒的一个师,过去我们工农红军在这里显过威风,今天我们还要在这里显威风!同志们,我们要拿下劳山,我们要把蒋胡匪军的残兵败将埋葬在延安!”
战士们呼喊:
“拿下劳山!”
“把蒋胡匪军埋葬在延安!”
“发扬工农红军的英勇精神!”
一营营长周大勇、教导员王成德和副营长卫刚,站在本营战士的前面。旅政治委员讲话的工夫,他们三人定定地望着首长,生怕听漏了一句话。因为他们营是今天夺取劳山的突击营。
卫刚对王成德说:“揍那些狗操的!一定拿下劳山!要是今天连劳山都拿不下来,明天谁还会把夺取延安的任务交给你呀!”他扭头又对周大勇说:“你说话呀,让我带突击队吗?”
周大勇没吭声。他正回头看身后的第一连战士。他看见副指导员李江国,副连长马长胜,一排长宁金山,二排长李玉明,还有小卫生员三牛等人。他们都气昂昂的,像是马上就要去大显身手,建立奇功。
卫刚说:“营长——狂风暴雨快来了;要打就赶紧动手。——你尽看第一连干什么?
嗨,注意,旅长来了!“
陈旅长从树林子里出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战士们身上流动。
旅长浑身淋得透湿,穿着一双用布条绑在脚上的破鞋子。
他的连鬓胡子长了一寸多长,胡子上滴着水滴。乍看,他的脸色是严峻的。他沉默了一阵,抬起头,凝望战士们。
陈旅长向前走了两步,他那身躯——那充满顽强力量的钢骨铁架似的身躯,立刻使战士更加振奋了,生动了。
像过去常有的情形一样,陈旅长一看见战士们,他就觉着浑身汹涌着不能遏止的力量。
他觉着每一个战士都是顶天立地的人,都是翻天覆地的英雄。他在战士们身上能看到有些人看不出的出奇的力量。
旅长的眼光和很多战士的眼光遇到一起了。这眼光相遇中,他和战士们的感情交流起来了。交流的感情闪灼着火花。
尽管陈旅长不一定看见每一个人的脸膛,但是战士们觉得他看见他们每一个人了。战士们,尤其是老战士觉得,他们的要求、希望、脾性、口味,自己的旅长统了解。因为,他和他们一块享受过战斗中的快乐,分担过受挫后的焦急、愤怒;他和他们一块露营淋雨、啃包谷棒子、饿肚子、光脚丫子行军,连续参加战斗;他和他们一道冒着浓烟烈火,战胜了许多次死亡!
陈旅长用手把脸上的雨水擦了擦,又把手上的水擦在身边的树干上。他说:“同志们,衣服湿透了吧!”他思量了一下。“同志们,我们英勇战斗。挨饿、受冻、光脚丫子走路……”
他的话该让战士们回想起多少事啊!他说的事,都是战士们经过的:在深山森林里,在长城外的沙漠中……困难的路程,英勇的战斗!
战士们高喊:
“困难吓不倒我们!”
“党中央、毛主席、周副主席和我们一块克服困难!”
躲在战士们周围林子里的各种鸟儿忽地飞起了;林子哗哗地落下一阵大雨点,像下暴雨一样。
“同志们,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比我们共产党人更热爱自己出生的土地,更热爱自己的人民。人家说:”陕北光秃秃的山有什么好呀!“可是我们为了这里每一寸土地拚命。人家说沙漠荒凉,可是我们愿意在沙漠地里奋战。我们知道,中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英雄的祖先流血流汗,拚命开辟出来的。
我们人民军队的战士,二十年来用自己的两条腿走遍了中国。
我们知道这片辽阔的土地,有无穷无尽的宝藏。但是,我们也知道,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忍受着贫穷、饥饿、屈辱、痛苦……同志们,我们哪一个人没有为这些惨情流过眼泪?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拿起武器为自己的阶级争取地位,争取人的生活。……让美帝国主义者和他的走狗们记住:伟大民族的伟大子孙,永远不做奴隶,永远不屈服!“他讲着,他的手心向下压,像是他要把旧社会的一切不平与罪恶都要压下去。有时候,他手心向前,用力地往前推,好像他要把前进路上的艰难障碍都推翻。他这些讲话中习惯的手势,好像也显示出这样的意思:不管什么大山大河,都要给我们让路;谁要阻挡我们前进,我们就要消灭他,踏平他。
他继续讲着,当他讲到敌人的罪恶和人民的苦难的时候,他胸脯略略向前,咬紧牙关,铁样的下巴微微颤动,炯炯的目光直望着战士们。战士们的眼睛随着他的姿态转动。战士们的心都随着他的话语和情绪在跳动。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战士的话。他的话,让战士们回想起旧社会的痛苦,让战士们心里复仇的火烧得更大,让战士们以更强烈的感情向往明天。
陈旅长浑身都是忠诚的烈火。他那一双顽强的眼中,射出了刚毅不屈的光芒。
“同志们,美帝国主义的走狗——蒋介石这条残害人民的毒蛇快要死了,但是他临死之前还要挣扎。我们一定要用大炮、机关枪、刺刀、炸药,重重地,狠狠地向敌人致命的地方打去,直到把他打死!
“同志们,现在又要打仗了!毛主席、周副主席和彭副总司令命令我们:坚决拿下延安的大门——劳山!”
战士们齐声呼喊:
“发扬无产阶级的顽强性!”
“坚决拿下劳山!”
“把敌人埋葬在延安!”
陈旅长摆了一下手,说:“毛主席、周副主席和彭总在等待我们胜利的消息。祝同志们永远胜利!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战士们万岁!”
欢呼声、口号声,让这荒山梢林里充满了生气。
这一天为了保证战斗胜利,各连司务长也特别加了一把劲。他们买了许多包谷棒子,煮熟,分给每人两个。战士们利用出发前的几分钟,急急忙忙地啃包谷棒子。
有一个战士,拿了三个包谷棒子送到陈旅长面前,说:“我们每人分到两个棒子。为了欢迎你,我们连队的司务长给你分了三个棒子。”陈旅长接过包谷棒子,说:“告诉你们司务长:每人分两个棒子,他为什么给我分三个?太不公平咯!”
转眼间,陈旅长了解了:刚才给他送包谷棒子的战士是代表了三个战士来的。他们每人少吃一个棒子,省出的三个,派人送给陈旅长。陈旅长到处找那三个战士,要把包谷棒子还给他们。可是他哪里找的到呀!
陈旅长对赵劲和李诚说:“你们为什么不给我拿点棒子啃呀!”
赵劲说:“旅长,我们就是来请你呀!你看,上边那棵大树下,有棒子啃,还有开水喝。”
李诚说:“旅长,我们不光请人吃饭,而且还管饱。”
他们钻过树林子,正好碰见周大勇。
周大勇敬了礼,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笔直地站在一旁。
陈旅长瞅着周大勇对李诚和赵劲说:“年青的老革命,是你们团的一员猛将啊!”他爽朗地笑了。
赵劲严肃地望着周大勇,说:“是的!”
陈旅长说:“周大勇同志!今天你们主攻劳山,可要打出个名堂!”
周大勇站得溜直,紧闭着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旅长,说:“首长们放心,我们一定拿下劳山!”说罢,他思量着捉摸什么。
陈旅长想:“战争,使他学会了思索。”他说:“我知道,你会制服敌人的!”
陈旅长望着延安上空的黑云彩;伸长耳朵,仿佛想要听一听那延安城郊的猛烈的炮火声。他转过头,望望周大勇又望望赵劲和李诚,说:“你们要狠狠地打击敌人,拿下劳山。但并不是拿下劳山就万事大吉。你们还要告诉战士们,收复民主圣地延安的日子到了,解放大西北向帕米尔高原进军的日子到了!你们要告诉战士们,前去的路子还长,越接近胜利,斗争越艰苦,要让战士们永远记住,共产党教养的战士是永远无敌的!”他转向周大勇,又说:“去!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打出威风来的。去,昂首前进!”
周大勇、王成德、卫刚,像无敌的旗帜一样,率领着战士们,从沟里的梢林中钻过去,向延安的大门——高耸在天空的劳山进攻了。……
旅长陈兴允、旅政治委员杨克文、团长赵劲和团政治委员李诚,带着参谋人员上了一个高山头。他们用望远镜望了望营长周大勇率领战士们进攻的枪炮声炽烈的山头,又望北方。
北方,万里长城的上空,突然冲起了强大的风暴,掣起闪电,发出轰响。风暴夹着雷霆,以猛不可当的气势,卷过森林,卷过延安周围的山岗,卷过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征战过的黄河流域,向远方奔腾而去。……
后记
一九五六年初,这本书重排的时候,我曾经修改过一番:
删去了数千字,增添了两三万字,虽然个别地方改动比较多,但是从总的方面说这些修改都是属于技术性的。这次重排也在字句方面作了一些改动。
有许多读者来信问我:“红军一九三五年底就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到达陕北,而书中写着周大勇一九三六年参加红军还长征过,这有点说不通!”我们通常说“红军长征”多半是指党中央直接率领的红一方面军而言,——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中央红军”。其实中国工农红军是分为好几路长征的。
红一方面军是一九三四年十月开始战略性的大转移,一九三五年十月胜利到达陕北革命根据地。而红二方面军是一九三六年初开始作北上的转移,途中和红四方面军会合,同年十一月到达陕北与红一方面军胜利会师。由此可知:周大勇一九三六年初加入红军,后来又随红二方面军长征,是符合历史情况的。
作者 一九五八年九月 于 西安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