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快吹响你的喇叭吧!昨天,红十字会送来的首批食品到达,人人变得兴高采烈,沉闷空气一扫而光。 罐头火腿!玉米粉牛肉!奶酪!罐头鲑鱼!罐头沙丁鱼!罐头菠萝!罐头桃子!鸡蛋粉!速溶咖啡!白糖!人造奶油!单单是写下这些字眼,我也感到高兴。这些美国日常食品看起来赏心说目,吃起来美味可口,对于我们的苟延残喘的体质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这些德国人天天吃的是土豆、黑面包、烂疏菜,怎么竟能打一场大战?当然,有点儿好的东西都给士兵吃了,但是老百姓呢?!据说,我们的配给比一般德国人多一半。淀粉和纤维素当然也能填饱肚皮,但是光吃这些东西,就连狗也长不大。至于这家著名旅馆里的烹调,那就更不必提了,简直叫人难以下咽。瑞士代表安慰我们说,我们并没受到苛待,全德国的旅馆这些日子供应的饭菜要比我们这儿糟得多。至于我们的饮食情况、餐厅里的奇怪安排、质地低劣的酒、黑市上买来的土豆烧酒、我们在德国“主人”照料下的整个生活情况,我以后会详加叙述。这些情况都值得记载下来。但是,现在我想首先补叙一下这些天来应该记下的事情。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天气很冷。我围裹得严严实实,坐在阳台上,沐浴着暗淡的阳光,写下这篇日记。红十字会送来的蛋白质和维生素此时在我周身循环流通,我又变得和以前一样,贪婪地享受着阳光和新鲜空气,摇动我的笔杆。感谢上帝!
自从离开马赛以来,我一直消化不良。在卢尔德的时候,我以为不过是一时神经紧张的缘故。但是在火车上吃了那顿糟糕透顶的午餐之后,我便病得很重,自那以来大便一直很不正常。但是今天,我却感到非常健康,简直象个年轻小伙子。我畅畅快快地大便了一次(这样的事情也写下,实在荒谬可笑,但是这是事实),高兴得就想跟一只刚刚下了蛋的母鸡那样咯咯叫上几声。我敢肯定,我的身体之所以这样奇迹 般突然好转,决不仅仅是因为营养的关系,此外还有心理因素,我的胃认得出美国食品。对于它的政治敏感,我应表示庆幸。
关于路易斯。
他是全旅馆的宠儿。他一天比一天聪明伶俐,一天比一天会说话,越来越讨人喜欢。他是在火车上开始把大家给迷住的。在卢尔德的时候,大家很少见到他,但是在车站上,有人给了他一只精巧会叫的玩具猴子,到了车上,他就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拿着这只猴子叫大人捏,尽管车厢摇摇晃晃,可是他却能够保持平衡,惹得大家赞叹不已。娜塔丽见他玩得这么高兴,也就由他跑来跑去。因为他的缘故,车上的气氛也不那么阴郁沉闷了。他甚至还拿着那只猴子,走到我们那位穿着制服的德国秘密警察跟前,那德国秘密警察起初犹豫了一下,后来竟也接过那只猴子,紧绷着面孔捏得它吱地叫了一声!
车厢里的人个个爆发出一阵笑声,至于大家为什么会笑,要想说清楚其中的原因,恐怕需要专门写一篇类似梅瑞狄斯论述喜剧精神的论文。德国秘密警察非常尴尬地朝四周看看,然后也哈哈大笑起来;在这一瞬之间,我们大家,甚至也包括那个德国秘密警察,看来都很强烈地感到,这场战争实在荒谬绝伦。这件事情成了车上全体乘客的话题,这个手里拿着一只玩具猴子的小娃娃也就成了我们在布伦纳公园旅馆的第一号大人物。
或许,我不该花费这么多的篇幅,描写这样的区区小事,借以说明这个孩子给人慰藉的天性。最近几个星期我生了好几场病(有几次非常严重),我之所以没采取听天由命的消极态度,完全是因为我心怀一件大事:在娜塔丽和路易斯安全脱险之前,我不能,也决不甘心就此垮掉。如果有必要,我将拆死保护他们,为了能够保护他们,我决心同颓丧和疾病作斗争。我们的不牢靠的记者证所依仗的就是我那几篇杂志上的文章。我们所受到的特殊照顾——高楼上面几层的一套两个房间带阳台的套间,俯瞰旅馆的花园和一个公园——只能是由于我的不过如此的文人地位。我们的生死存亡,到头来也许要取决于我那本被读书俱乐部选中的著作能否使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学术工作者一跃而成为有点儿名声的人物。
我们这批人里有许多儿童,但是路易斯最为突出。他成了个享有特权的小精灵,我们的海军武官是个搜刮东西的好手,路易斯从他那儿得到的食品总是比别人多,比别人好。这个人发现娜塔丽是海军家属之后,他便成了她的奴仆。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密,但是(我敢肯定啡常纯洁无暇。他常给路易斯送来牛奶、鸡蛋,甚至还有肉。虽然禁止使用电热板,他也照样给娜塔丽送来一块,娜塔丽为了便于散发油烟气味,就在阳台上烧煮。他想要戏剧小组演出《卖花女》,眼下正在好说歹说,千方百计要她扮演伊丽莎一角。她也确实在考虑答应下来。我们三人常在一起玩纸牌游戏,或者猜字谜。总之一句话,考虑到我们是处在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国土之上,我和娜塔丽过的实在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平凡乏味的生活,我们就好象是乘着三等轮船,在作一次无限期航行的乘客,时时寻找办法消磨时间。无聊是我们生活中不断重复的低音基调,恐惧只不过是短笛偶尔发出的尖声嘶叫。
我们的犹太人身份已经暴露。派驻在布伦纳公园旅馆的那个德国外交部官员总是故意对我那本《一个犹太人的耶稣》恭维一番。他说起这本书的时候确实颇有见地。起初,我大为骇异,不过,既然明知德国人办事一向慎密彻底,现在我反而觉得我原先希冀能够侥幸蒙混过去实在是过于天真幼稚了。《世界名人录》、《作家姓名录》还有其他各种大本的学术参考书里,都有我的名字。到现在为止,我的犹太人身份还没带来什么影响,而我的小小名声倒是对我有所助益。德国人尊敬作家和教授。
我之所以受到殷勤的医疗照顾,肯定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之中如果有谁身体不舒服,我们那位美国医生——他是个红十字会工作人员——总喜欢开玩笑地把它叫作“拘留脖,对于我的肠胃病,他也倾向于如此看待,一笑置之。但是到了第三个星期,我的病情变得实在严重了,他才提出要求,让我住院治疗。由于这个缘故,我在巴登一巴登的市立医院遇到了R医生——即使是用难以辨识的意第绪语字母的密码,我也不愿在这里写下他的真名实姓。以后等我有了更充裕的时间,我一定要好好把这位R医生描绘一番。现在娜塔丽在叫我去吃午饭了。我们把珍贵的红十字会食品交了一些给旅馆厨房,他们答应说一定要烧出点象样的菜肴。我们现在就要尝到咸牛肉杂烩的味道了。我们好不容易终于有了一点办法可以把那些令人作呕的土豆变得稍为美味可口一点了。
二月二十一日巴登—巴登昨天夜里我病得很厉害,今天我也远远没有复原。不过,既然又重新开了头,我还是决心把日记记下去。单单是在纸上移动我的笔,也会使我感到有了活力。
旅馆的厨房把我们的成牛肉杂烩烧得一团糟,使我大为扫兴。恼怒无疑触发了我的消化不良症。难道还有比这更容易烧的菜吗?但是,结果还是烧得又焦、又硬、又冷、又油腻,简直叫人恶心。我们吸取了教训。我和娜塔丽,还有那个海军武官,把红十字会送给我们的食品凑在一起,在我们自己的房间里烧,在我们自己的房间里吃,至于那些德国大兵,让他们见鬼去吧!别人也都在这么干走廊里飘荡着烹调的香气。
根据最新的传闻,德国人为了表示文明,为了表示对于宗教的尊重,将在复活节把我们释放,进行交换。平克尼。塔克虽然亲口对我说过,这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想,但是谣言还是传来传去。我们这群人的心理活动真是饶有趣味。如果把这些心理好好描写一番,真可以写出一部可以和《魔山》媲美的长篇小说,遗憾的是,我丝毫也不具备这种创作才能。如果路易斯的年纪不是这么小,他蛮可能成为我们这群人中的一个托马斯。曼;他那敏锐的小脑袋说不定此时正在—一记下我们所不能察觉的一切。
说起复活节,这倒使我想起我在卢尔德记下的那段日记,那时我只开了一个头,讲到我的半途而废的改信天主教一事。那是一件多年以前的往事,说起来叫人伤心难受,好比重新拨燃已经冷却了的灰烬。不过,如果这本日记在我死后还能留在人间,它就可以成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匆匆度过的卑微一生的最后遗言。既然如此,还是让我把此事的主要轮廓信手写下吧,好在只要一两段就能说完。我已经讲了我与奥斯威辛犹太法典学堂发生隔阂的情形,这是一切后事的关键。
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我的父亲。对于波兰犹太人来说,敬重双亲是我们根深蒂固的天性。我的父亲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是个农具商,另外也做自行车生意,买卖相当兴旺。我们家境不错,他很虔诚,也很有学问,不过从来不会问一个为什么。他如果知道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不信犹太教的人,那他一定会震惊万分。所以,我继续是个犹太法典学堂的优秀生,而在心底里,我却暗自笑话莱扎老师,笑话我周围的那些恭顺驯服的小蠢货。
我们的家庭医生是个说意第绪语的不可知论者。那时候,凡是从大学回来的犹太医生,身上总是常常带着猪肉气味。一天,我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到他那儿向他借阅达尔文的书籍。“达尔一温”——法典学堂里的悄悄耳语都是这么叫的——就是当今邪恶世界的撒旦。这个“达尔一温”,对我来说,他的德文版的书可真难看懂;不过我还是如饥似渴地吞下了《物种起源》,晚上在蜡烛光下偷偷看,白天躲到外面去看。我一生之中第一次违反安息日的戒律,就是在口袋里装着一本达尔文的书,来到河边的草地上。 安息日戒律禁止在“公有场地”内负荷重物,而书本也属于重物之列。说也奇怪,我虽然在精神上已和我的信仰决裂,但是要在礼拜六带着那本书从我父亲的房子里走出来,例仍是桩很难做到的事情。
后来,那个医生又把海克尔、斯宾诺莎、叔本华以及尼采的书借给我。我急不可待地把这些书统统看完,就好象青春少年阅读色情书籍一样,既是津津有味,又暗自羞愧。我专门先找那些亵渎宗教的章节,比如对于奇迹和上帝的嘲笑,对于圣经的攻击等等。其中有两本德文的文集我将永远也不会忘记,一本叫做《科学入门》,一本叫做《现代伟大思想家》,都是绿色平装廉价书。伽利略、哥白尼、牛顿、伏尔泰,霍布士、休姆、卢梭、康德,这一群辉煌灿烂的伟大人物,就在我,一个十五岁的犹太少年,孤独一人躺在维斯杜拉河畔草地上的时候,突然闯入了我的思想。我如痴如狂,一连攻读了两三个星期,于是我的世界、我父亲的世界,统统倒坍、摧毁、破灭、粉碎,变为一堆瓦砾,化为一片尘埃,从此休想恢复,就如倒坍在沙漠之上的奥齐曼迪亚斯的塑像一样。
我的头脑从此开了窍。
我的家庭移居美国之后,我成了布鲁克林中学的一个异常早熟的奇迹。我学英语就好比背诵乘法表一般便当,两年之内我就学完了全部课程,并且取得了进人哈佛大学的奖学金。那时候,无论我的言谈举止,还是衣着装束,在我的双亲眼里都已完全美国化了。他们为我哈佛大学的奖学金感到骄傲,但是同时也很担忧害怕。不过,他们又怎能留难我?我离家上学了。
在哈佛,我是一个奇才。教授们,连同他们的夫人,对我推崇备至;我是许多豪富人家的座上客,我的带点犹太学堂腔调的英语,他们觉得新颖有趣。我把所有这些宠爱奖掖视为理所当然。我那时年轻漂亮,就象路易斯。亨利一样,具有某种天生的魅力,对于交谈也是颇有天赋。我能使那些文人雅士和我一同分享我因为发现了西部文化而感到的兴奋激动。我爱美国;我博览贯通美国的文学与历史;我能背诵马克。吐温的大部分作品。经过法典学堂的训练,我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我能滔滔不绝,侃侃而谈,既有独到见解,又能旁征博引,这使那些波士顿人惊叹不已。同时,我还能够把一些犹太法典的知识融会于我的谈论之中。正是由于这样,我才在无意之中醒悟到后来使我成名的道理,那就是,如果有人能把犹太教作为那些基督徒本身历史背景之中受到忽略的一个部分介绍给他们,并且在介绍的时候既保持一定的尊严,又稍带一丝嘲讽口吻,那么他们一定会深感兴趣。三十年后,我写成了我的《早期基督教中的犹太法典精义》,后来我又把它加以改写,并且换了一个更加醒目的标题:《一个犹太人的耶稣》,终于使它成了一本畅销书。
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我无可夸耀,因此我将简单地一笔带过。生活毕竟是那么大同小异!一个有钱人家的千金,爱上了一个穷家庭教师,不过是个老生常谈的故事。喜剧、小说、悲剧、电影,大多用的是这个简单题材。我则是亲身经历了一次。她是波士顿的一位富家闺秀,是个天主教徒。在那二十出头的年纪,一个人很难聪明理智,一旦堕入情网,那就不可能忠诚老实,不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我那活跃的想象,善于论证的能力,这时也作用于我自身,竟然使我果真相信,基督已经进入我的心灵。后来的事情也就非常简单:天主教才是正统,才是基督教艺术与哲学的宝库;同时,它自成一个详尽无遗的典礼仪式的系统,这才是我真正能够理解的唯一的宗教。我于是改信了天主教。
这是一个肤浅的梦想,一旦醒来,感觉尤其可怕,不过我还是静静地渡过了这个难关。由于我所受的教育,在我心灵深处,我依然是——至今未变——从雪地里走进一座基督教堂时的那个奥斯威辛犹太法典学堂的学童,当他远远看到前方墙上——也就是犹太教堂放置圣龛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