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太太,胜利会把硬性的战时政策软化的。”贝克的声调倒平静。“这是我个人深切的希望。”
女管家自豪地把咖啡端进来。他们眼看着热气腾腾的咖啡注满了杯子,仿佛是魔术师从空壶里倒出来似的。
“啊呀,”贝克刚呷了一口就失声叫道。“到锡耶纳来真是不虚此行哪。”
“当然,桑塔雅纳不会有什么问题,他既不是犹太人,又不是美国人,”杰斯特罗呷着咖啡,自言自语道。“他是个怪人,维尔纳,他是个具有真正异国情调的人。在哈佛大学一呆就呆了二十年,写书说话用的都是精通的英语,可是他却保留了西班牙国籍。他解释过这是什么原因,可是我听不懂。当时不是他酒喝得太多了,就是我喝得太多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异教徒,有点西班牙大公的味道,他本人对犹太人不大喜欢。你可以从他含蓄地挖苦贝伦森阔绰的排场这话里听出这层意思。桑塔雅纳躲在罗马一个修道院的小房间里写他的回忆录。他说一个学者住在靠近一个大藏书楼的小房间里,那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
“一位真正的哲学家,”贝克说。
“说起来,我也能这样子生活。”杰斯特罗伸出手对四壁挥了一圈。“当初我用读书俱乐部给《一个犹太人的耶稣》这本书的钱买下这地方,那时才五十四岁。这是我一时的放纵。我现在可以高高兴兴地扔下,毫无痛惜。”
“你也是一位哲学家。”贝克说。
“可我一提起叫我侄女带娃娃回国,让我跟贝伦森一样,抛下锚来挺过这场风暴,就老是惹得她发火。”杰斯特罗微带醉意地偷偷瞅着她。
“我正津津有味地喝着咖啡呢、”娜塔丽厉声说。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贝克说。
“因为一个哲学家不屑操心集中营的事,”娜塔而说,杰斯特罗着恼地看了她一眼。“这话失礼了吗?我叫埃伦面对现实可费事呢。总得有个人这样做呀。”
“不见得所有的德国人都热中于搞集中营吧。”贝克的声音和蔼而忧伤,胖嘟嘟的脸涨得通红。
“贝克博士,那么东欧传来那些事又怎么说呢?不是传说贵国士兵一直在屠杀犹太人吗?”
杰斯特罗站起身,扯着嗓子说:“咱们到起坐室里再喝些白兰地和咖啡吧。”
他们俩的肚量都容不了对方半句话,这点太明显了。 贝克在起坐室里安坐在沙发的一个角落里,小心地点上一支雪茄,把嗓音放得又从容又柔和,他说:“亨利大太,我认为你的问题不仅仅是挑衅性的。对于一般挑衅性的问题,我自有一般性的答复。如果你叔叔决定留在这里,我还能开诚布公地就他的安全问题提出一个看法。”
“真的吗?”她紧张地坐在沙发边上,面对着贝克。杰斯特罗站在窗口,手里拿着杯白兰地,悻悻地看着她。“你对犹太人出什么事究竟真正了解多少?”
“在意大利吗?什么事也没出埃”
“在别处呢?”
“在占领区外事部门是不起作用的,亨利太太。作战地区是由军方管制的。在当地采取激烈的措施也是必要的,占领者也好,被占领者也好,日子都不好过。”
“不用说,犹太人的日子更难过,”娜塔丽说。
“这点我不否认。东欧到处都盛行反犹主义,亨利太太。我对我们自己人的暴行并不感到自豪,可是为了犹太人自身的安全,非得把他们集中起来不可!这点我可以向你担 保。否则,在立陶宛、波兰和乌克兰等地,他们就会受到抢劫和集体杀害。德国军队开到的时候,当地的流氓地痞看到德军不让他们立即参加抢劫和杀害犹太人,都大为吃惊。可以说一句,他们盼望有个‘大开杀戒的机会’哪。”
杰斯特罗插嘴道:“那你们部队的暴行是什么呢?”
“教授,我们的警察部队素质一向不最高,简直算不上先进文明的代表。”贝克看上去不大高兴地答道,“处理得过火的行为是有的。犹太人这一冬过得真够呛。还闹过几场流行玻说真的,我们的士兵在莫斯科和列宁格勒郊外的雪地里也吃足了苦头。战争是一件万恶的事。”他转过脸来对着娜塔丽,提高嗓门说:“不过,亨利太太,你问起我德国军队是不是屠杀犹太人,我回答说这全是谎话。我兄弟是个军官。他在罗马尼亚和波兰呆过不少时候。他向我担 保说,军队不仅不准干暴行,而且经常出头干涉,保护犹太人不受当地居民欺侮。据我所知,这是千真万确的。”
埃伦。杰斯特罗说:“我生在东欧,长在东欧。我相信你。”
“可别让我含糊过去。我们的政权对好多坏事都得负责。”维尔纳。 贝克摊开肉嘟嘟的双手,抽了口雪茄,喝了口白兰地。“我敢向你保证,即使我们胜利了,正派的德国人也不会忘掉这一点。这个白兰地真好极了,教授。又是你那朋友贝伦森送的吗?”
“不是,”杰斯特罗带着高兴的神色,把酒杯凑在鼻子底下。“我最喜欢法国白兰地。早在一九三八年,我就有先见之明,囤积了好几箱这玩意儿。”
“对了,我兄弟跟我说起过几件奇事。说来也怪,你竟可以去参观一下这些悲惨的犹太区。想想看!有时仪态万方的波兰淑女同我们的军官去逛贫民区,在犹太人那里鬼混一夜。那里甚至也有希奇古怪的小夜总会。赫尔默特去过好几回。他要亲自去看看情况怎么样。他想多咱改善改善供应情况。他在军需部门,在罗兹他倒做出了些成绩。可是整个看来情况还是很糟,糟得很哪。”
“你兄弟去参观集中营了吗?”娜塔丽非常客气地问。
“咱们换个话题吧,”杰斯特罗说。
“亨利太太,那些是秘密的政治犯监狱。”贝克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
“可正是在那些地方干出最可怕的暴行。”尽管娜塔丽的火气越来越大,他却有意保持着非常有耐心的态度,这使她很感动。她深海不该提出这个话题,可是埃伦为什么偏偏要提出留在意大利这个荒谬可笑而叫人恼火的想法呢?
“亨利太太,独裁政权是利用恐怖手段来维持秩序的。那是历来如此的政治。究竟是什么强制德国人民服从一个独裁政权,这是个由来已久的复杂问题,可是外界——包括美国——也并非清白无辜的。我根本连集中营外面的大墙都没见到过。你参观过美国监狱吗?”
“这个比较不伦不类。”
‘哦只是拿你我两人对刑法机构的无知作个比较罢了。我敢说美国的监狱糟得很。我料想我们的集中营要糟得多。不过——“他用手抹了抹脑门,清了清嗓子。”咱们刚才是从你叔叔的安全问题说起的,那是说,如果他要在意大利呆下去的话。“
“不必谈了!”杰斯特罗狠狠地对他侄女皱起眉头。“娜塔丽,咱们邀请维尔纳到这儿来,为了好好招待他吃顿饭。这个问题跟他不相干。伯纳德。 贝伦森是个非常精明、老于世故的人,可他也——”
“去他的贝伦森!”娜塔丽大喝一声,伸出一只手指对贝克,象是指责似的。“假如德国占领意大利呢?这点难道不大可能吗?或者假如墨索里尼决定把所有的犹太人都送到波兰的犹太区去呢?或者假如哪个法西斯大人物突然决定要住进这幢别墅呢?我意思是说,连想一想冒这种风险都是不可思议的,幼稚可笑的——”
“冒这种风险的是我,只是我一个人,”埃伦。杰斯特罗破口大叫说,说着把酒杯砰地放在桌上,连酒都洒了,“老实说,我对这个都感到腻了。维尔纳是咱们的客人。你们母子俩还不全靠他救了才活着?不管怎样,我从没说过我不愿走埃”杰斯特罗猛一下子乓的推开一扇玻璃窗。一股冷空气涌进屋里,一汪蓝幽幽的月光射在东方款式的地毯上。他背靠着窗子站着,一只抖得厉害的手重新拿起了酒杯。“娜塔丽,你我之间一个关键性的差别就在于你简直算不上犹太人。你对咱们犹太人的文化和历史根本一窍不通,而且你也不感兴趣。你居然不动声色地嫁给一个基督教徒。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犹太人。我是个波兰犹太人!”这句话,他是骄傲地瞪着眼说的。“我是个专门研究犹太教法典的学者!只要我高兴,我明天就可以恢复研究。我的全部著作关键就在我这身份上。我的神经末梢是触角,对反犹主义可敏感呢,我和乔治。桑塔雅纳呆在一间房里五分钟不到,就看出他也有反犹主义情绪。用不着你来警告我做个犹太人要冒什么风险!”他冲着贝“克博士说:”你身上一根反犹太的骨头都没有。你替一个可恶的政权效劳,至于你应不应该替他们效劳,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也是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这一问题你我改天应当讨论一下——不过——“
“教授,这问题对我来说,仍然是个很难两全其美的根本道德问题。”
“我也这样想。 贵国政府对犹太人的所作所为是不能原谅的。不过真遗憾,这回事追溯起来根子有多深啊!在阿基纳斯的《总结》里就有反犹太人的规定了,这使你们的纽伦堡法律相形之下也变得温和了。教会至今尚未否定这些规定呢!我们在信基督教的欧洲永远是陌生人,是局外人,每当多事之秋,我们总是首当其冲,受难最深。在十字军东征时期,我们临到了这等事,在闹瘟疫的年月里,也碰到了,大凡在战争和革命的年头里,都碰到了。美国是现代自由人士的绿洲,自然资源丰富,有海洋做它的屏障。我们精明能干,我们工作卖力,因此我们在美国混得挺好。不过娜塔丽啊,要是你认为我们在美国不会象在德国那样被当作外人,那太天真的就是你,不是我!如果这场大战急转直下,美国打了败仗,就会比纳粹德国更恶劣。路易斯在美国也就不会比在这儿更安全,说不定更不安全呢,因为意大利人至少还喜欢儿童,不太凶狠。这些都是你无法理解的简单真理,因为你身上的犹太血液太少了。”
“胡扯!完全胡扯!”娜塔丽回击道,“纳粹德国是历史的畸形怪物。既不是基督教国家,也不是西方国家,甚至也不是欧洲国家。拿它同美国相提并论,竟然假定美国打了败仗,真是醉后胡言乱语。至于我的犹太血液嘛——”
“什么?希特勒有什么畸形的?为什么德国人企图主宰世界,就比两个世纪以前真正主宰了世界的英国人更加坏?或者比目前也在企图当主宰的我们美国人更加坏?你看这场战争究竟为个什么呢?为了民主吗?为了自由吗?乱弹琴!为的是下回轮到谁来坐天下,谁来制定币值,谁来控制市场,谁来掌握原料,谁来剥削那些未开化大陆的广大廉价劳动力!”杰斯特罗这回可上劲了,酒后没遮拦的这张嘴更说个没完;一点也不含糊其词,而是象个激怒的教授在课堂讲课,声调干脆尖锐。“你听着,我揣摩我们会打胜的。这点我很高兴润为我是个不受清规戒律约束的人道主义者。象希特勒或斯大林那种过激的民族主义往往要扼杀自由思想、艺术和言论。可是娜塔丽,我活到这么一大把年纪,实在还弄不懂到底是在专制统治下,靠几条死板的法规,实行恐怖手段迫使大家沉默,光叫大家尽尽本份,人性比较满足呢,还是在自由政体的困境和混乱状况下,人性比较满足。 拜占庭帝国长达一千多年。不知美国是不是维持得了两百年。我在一个法西斯国家过了不止十年,可是比起在一味追逐金钱、骚乱不止的国内来,我过的日子着实要太平得多了。娜塔丽,我真担心来一个美国的一九一八年,我担心那些由共同追求金钱利益而抱成一团的离心离德的分子一下子又散了伙。我预见到了失败后引起的恐怖活动,荒无人烟的摩天大楼和杂草丛生的公路,连南北战争都将黯然失色!一场地区对地区、种族对种族、兄弟对兄弟、众人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就会发生。”
维尔纳。 贝克做了个手势,对娜塔丽使了个眼色,仿佛说,别再惹那老家伙发火啦。他用一种安慰人心的口吻,甜言蜜语似的说:“教授,你对美国这番精辟的见解使我大为吃惊。老实说,当初我在华盛顿的时候也深为震动。有几个专门结交上层人士的人物跟我悄悄说,他们完全赞同元首对犹太人的立场,一点都不想想我或许不同意这看法。”
“唉,上流阶层的反犹主义是种流行病,维尔纳。社会名流对天赋聪明、多才多艺的局外人一向嫌恶。是谁制定英国拒绝难民船进港的政策的?还不是那帮子一鼻孔出气的守旧派反犹分子?掌管我们国务院的那些上层的反犹分子把南北美洲的大门都对难民堵死了。为什么我至今还在这儿?无非是因为人家暗中在我的证件上捣鬼罢了。”
娜塔丽力求用一种平静的声调说:“埃伦,是你拖拖拉拉。”
“就算是吧,亲爱的,就算是吧。”他一屁股坐进一张扶手椅里。“是我的过失,是我的过失,是我极大的过失。可是事到如今也没法了。问题是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十分了解精美饭店那帮闷得发慌、整天泡在酒里的新闻界人士都巴不得快点离开锡耶纳,我知道你也想带路易斯回国。不过我认为今年可能会讲和,至少我对此表示欢迎。”
“欢迎!”娜塔丽和贝克两人的脸色几乎流露出同样程度的惊讶。“欢迎同希特勒讲和?”
“亲爱的,为了使人类能够生存下去,最好的出路就是结束这场战争。越早越妙。人类文明的社会结构早已被工业革命和科学革命、宗教的崩溃以及两次机械化的世界大战破坏了。它再也经不起一次打击了。说来辛酸,我几乎欢迎新加坡的沦陷——”
“新加坡没有沦陷——”
“哦,那是日子问题,”贝克插嘴道。“或者是钟点问题也未可知。英国人在亚洲可完蛋了。”
“咱们正视一下这问题,”杰斯特罗说,“日本人是亚洲的本地人,欧洲人可是外人。俄国的战线相持不下。大西洋战线又是相待不下。讲和无论对世界、还是对美国,当然还有对犹太人,都是最好的事情。总比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