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斯特罗正开始写一本新书,借此消磨时间,同时也多少利用一下他这不愉快的尴尬的处境。为了故意同他获得巨大成功的著作《一个犹太人的耶稣》相呼应,他把新书取名为《一个犹太人的旅程》。然而在他头脑中的东西并不是旅行日记。正如马库斯。 奥里利厄斯在战场上就着烛光写不朽的沉思录,杰斯特罗也打算通过描写他自己战争时代的逃亡来反映他关于信仰、战争、人类现状和个人生活的光辉思想。他认为这个主意能让他的出版商着迷;而且要是他写了出来,它甚至又可能成为一本读书俱乐部推荐书。无论如何,在他这年纪,这将会是有益的精神寄托。杰斯特罗把思想性、想象力和赚钱的念头结合在一起了,他根据这个富有特色的想法,已经在第一本向拉宾诺维茨借来的笔记簿上写了不少。他知道这本书绝不可能获得《一个犹太人的耶稣》那样的成功。《一个犹太人的耶稣》以新颖的手法把生活在朴素的现实中的耶稣描绘成一个精通《犹太教法典》的奇才和巴勒斯坦巡回传道士,在读书俱乐部获得巨大成功,并且被列在最畅销的书单上。
那两个经院里的小伙子走开后,他感到这个小小的场面有写下来的价值。他详述了关于离婚的部分中那微妙的论点。很久以前,在奥斯威辛经院喧闹的读经厅里,他曾与他聪明的堂弟班瑞尔。杰斯特罗用许多相同的话就这一论点进行过许多辩论。他描述了那遥远的场面。他温和地取笑自己逐渐转变为一个冷静的西方化的不可知论者。要是班瑞尔还活着,他写道,要是有人请他就第二十七页关于离婚的部分中第一个论点进行辩论,他会满腔热情理出头绪,驳倒那两个经院里的小伙子。 班瑞尔一直忠实恪守古老的正统观念。现在谁能讲清他俩之中哪个的选择更明智呢?
可是班瑞尔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通过我那喜爱冒险、旅行过许多地方的侄女的眼睛。他在一九三九年站在遭到德国轰炸的华沙犹太人住宅区硝烟弥漫的废墟之中——挺直着身子,忙忙碌碌,虽上了年纪,但强健结实得象农人一样,留着正统的灰白大胡子。身为一家之长、犹太人区的领袖、富商,在那遵守习俗的外表下,则是个钢铁一样坚强的死里逃生者,基督教传说中的一位厄海修伊厄洛斯,一个不可摧毁的流浪的犹太人。 班瑞尔比我小七、八岁,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在前线服役四年。他当过士兵;他作过战俘;他逃跑过;他在几处前线和三支不同的军队里打过仗。在那一段时间里,经历了所有那些危险(他曾在信中这样告诉我,我也是这样相信的)。他不仅安然无恙,而且还没吃过—,按犹太教规不许吃的食物。一个能够为此念念不忘我们古老的上帝和我们古代的律法的人,从勇敢来说,确使他的那个写作耶稣题材的被同化了的堂兄感到羞愧。然而,开明的人文主义的呼声虽然对此表示敬意,但完全能够问一下是否生活在梦想之中,不论这生活如何舒适和有力量——“该死扶伦!他这样什么也不盖,有多久啦?”娜塔丽俯身在篮子上,生气地把飘动着的毯子拉回到开始哭的路易斯身上。
“哦,没盖吗?”埃伦吓了一跳,说道,“真抱歉,他安静得象个小耗子呢。”
“哦,该是喂他的时候了。”她提起篮子,十分恼火地瞪了他一眼。“如果他还没冻僵,还能吃东西的话,是该喂他的时候了。”
“拉宾诺维茨要什么啊?”
她率直地告诉了他。
“真的哩,娜塔丽!那么多钱啊!非法启航2那真是烦死人埃我们对于钱可要小心,你要知道,那可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我们总得打这里跑出去,这才是我们的生路。”
“不过,拉宾诺维茨有点敲诈有钱的美国人——喂,娜塔丽,别这么绷起了脸嘛!我只不过是说——”
“听着,要是你不信任他,那就上岸,把自己交出去。我和罗斯分担这三百。”
“天哪L你干嘛对我这样恶狠狠地说话啊?我会出钱的。”
很厉害的震动把她弄醒了。她坐起来,攥住她睡觉时穿在睡衣上的羊毛衫,通过开着的舷窗向外看。寒冷的、雾濛濛的、带着鱼腥味的空气飘进来。码头在雾夜里向后退去。她能听到螺旋桨的溅水声。 埃伦在上铺打鼾。在她身边的甲板上,婴孩在他的篮子里发出瑟瑟吵吵、呼呼呼的响声。
她又蜷缩到粗硬的毯子下去,因为天气很冷。开船了!启航总是令人兴高采烈的;冒险由纳粹欧洲的陷阱偷偷溜走,加倍地令人兴高采烈。她睡意朦胧,迷迷糊糊地想着一路到了巴勒斯坦,把消息告诉拜伦,动身回家。中东的地理她是不清楚的。她大概能由苏伊士找到去澳大利亚的路,再由那里到夏威夷吧?在巴勒斯坦等到战争结束是不行的。那无非是个疾病流行的穷国。在北非的德国人是个威胁,阿拉伯人也是。
她随着发动机声的每一改变而越来越清醒了。就在这儿港口,已经颠簸摇晃得很厉害了,到了公海上,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儿呢!焊在主甲板上的附加油柜显然使船很不平稳。抵达三英里线要多久呀?黎明在舷窗上形成一个紫色的光圈。在这样的雾中,船长只能缓慢地行驶,而白天只会增加被捉住的可能性。多么为难的事情啊!多么危险的处境啊!就这样,娜塔丽神经紧张、忧心忡忡地躺着,紧贴住不稳的床铺熬过了很长很长的半小时,这时舷窗已泛鱼肚白。
轰隆一声!
她马上由铺上跳起来,光着脚踩在冰凉彻骨的铁甲板上。她穿上了一件粗布浴衣。娜塔丽已经在华沙听到过许多炮火声。她熟悉这种声音。湿冷的风由舷窗吹进来,把她的头发吹乱了。风大浪急的海面上,雾散了一些,她看见前面远处有一艘灰白色的船,船头有白色的号码。烟雾弥漫的黄色闪光就来自那船头。
又轰隆一声!
发动机啦啦啦地响着,甲板颤抖、倾斜,船突然转向了。她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在湿冷的空气里直打哆嗦。房间太小了,她的双肘和双膝碰到冷水盆、床铺和门上的圆把手,擦破了皮。 埃伦仍然睡着。她想还是别去叫醒他,他只会吓得发抖。
在舷窗口,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白色船,把黑色的波浪与灰白的天空都挡住了。大炮慢慢地进入视线——并不很大,漆成灰色,由穿着黑色短雨衣的孩子气的水兵掌握着。两艘船都减慢了速度。那些炮手正看着“救世主号”大笑着。她可以猜到那是为什么:斑斑驳驳的油漆,一块块红底漆、白面漆、没刮掉的陈旧的铁锈;额外附加的油柜伸展在甲板上,象是老头儿嘴里的坏牙齿。外面粗声粗气的意大利语来回吆喝着。
甲板摇摆了。海 岸警卫船离开了。透过舷窗,娜塔丽看到了卡普里岛和伊斯基亚岛青青的峭壁;随后,船身一转,正前方进入视线的是微弱的阳光照耀着的那不勒斯群山和山上一排排白房子。发生所有这一切时,埃伦。杰斯特罗还在睡着。船在转回去啦。她倒在床铺上,脸埋在枕头里。这个她一直担心的船到现在看来象是通往丧失幸福的航道。受追捕的感觉重又在她心头浮现。
“天哪,闹得多厉害啊!”埃伦从铺位上伸出他那邋里邋遢的脑袋来。阳光射进了舷窗,船员们在外面活泼地喊着、骂着。“救世主号”正停靠在原来的码头上,原来那一个穿着绿制服、大腹便便的警察在码头上巡逻。“啊晴,大白天了啊!你衣服都穿好了。出了什么事?我们要开走吗?”
“我们已经开走过,又回来了。海 岸警卫队拦住了我们。”
杰斯特罗面色阴沉。“哎呀!二百元钱哩!”
拉宾诺维茨来到他们的房门口。他才刮过胡子,穿了沾着污点的深色衣服和灰衬衫,打着红领带。他脸上显出恼怒的线条,正拿出一些美钞。“我只能归还一半,对不起。他一定要我先付出半数,才肯开船。我只好碰碰运气了。”
“你说不定会需要剩下的钱,”娜塔丽说。“留着吧!”
“如果需要,我会再来要的。”
杰斯特罗在上面的铺位上说:“我们并没有讨论过要付船费的事呀,你是知道的,而且——”
拉宾诺维茨啪的一下把钱放到娜塔丽手中。“对不起,我要去找那该死的港务长算帐哩!我们是中立国的船。我们只是停泊在这里进行紧急修理的。这样拦住我们是该死的违法行为!”
当拉宾诺维茨又在他们的房门口出现时,他们正在吃中午茶点。“今天早上我脾气不好,很对不起。”
“进来吧,”娜塔丽和蔼可亲地说。“要茶吗?”
“谢谢,要的。你的娃娃怎么啦?”路易斯正在他的篮子里啜位。
“他着了凉。有什么消息吗?”
拉宾诺维茨背对着门蹲着,两只手捧着玻璃杯,呷着茶。“杰斯特罗博士,在我们那么突然离开罗马的时候,你看上去为你不得不丢下的手稿很不高兴。”
“我现在还没高兴呢!我四年的心血啊!”
“你的书名是什么?”
“《君士坦丁拱门》。怎么啦?”
“在罗马你可认得德国大使馆的什么人吗?”
“德国大使馆?显然没有。”
“你能肯定吗?”
“我和德国大使馆没有任何关系。”
“你从来没听说过有一个叫维尔纳。 贝克的家伙吗?”
“维尔纳。 贝克?”杰斯特罗重复说,多半是对他自己说的。“哎呀,是的,我确实认得一个叫维尔纳。 贝克的,已经是好多年前了。他怎么啦?”
“在舷梯那儿就有一个维尔纳。 贝克博士。罗斯和我去找你们时,他就是我在你们罗马的旅馆房间里看到的那两个德国人中的一个。他开了一辆梅塞德斯刚刚到。他说他从罗马的德国大使馆来,他是你的老朋友。他还说他带来了你的《君士坦丁拱门》手稿。”
一阵严肃的沉默,只听到那婴孩的鼻子呼呼的响声。娜塔丽和她叔叔互相望着。“说说他的模样吧,”杰斯特罗说。
“中等身材,胖胖的,脸色苍白,一头浓密的金发,高嗓门,很有礼貌。”
“戴眼镜吗?”
“厚厚的无边眼镜。”
“大概真是维尔纳。 贝克,尽管他那时并不胖。”
娜塔丽得清了嗓子才能开口说话。“他是谁呀,埃伦?”
“哦,维尔纳是耶鲁大学我最后的研究生班上的学生。德国好学生之一,工作起来精力过人。他在语言上有困难,我帮助他克服了一些障碍。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他,也没听到过他的消息。”
“他说他从你房间里拿了手稿,”拉宾诺维茨说。“他当时在场,这一点我能向你担 保。他倒是挺和气,另一个凶得要命。”
“他怎么会找我找到这里来的呢?”杰斯特罗显出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这看来很不妙,是吗?”
“嗯,我说不上来。假如我们不承认你在这儿的话,意大利秘密警察就会来船上搜查。德国秘密警察要他们干什么事,他们都会干的。”
娜塔丽颤声插嘴道:“土耳其国旗怎么样呀?”
“在一定程度上,土耳其国旗是顶用的。”
杰斯特罗果断地说:“真的没有选择余地了,是吗?要我到舷梯那儿去吗?”
“我会把他带到这里来的。”
对娜塔丽来说,这个巴勒斯坦人显得这么镇定,多少是一种安慰。发生这种事情,对她来说是情况进一步严重而可怕的恶化。她从心底里为她的婴孩担惊受怕。拉宾诺维茨走了。杰斯特罗心事重重地说:“维尔纳。 贝克!老天哪!我认识维尔纳的时候,希特勒甚至还没掌权呢。”
“他拥护过希特勒吗?”
“哦,不。他是那种保守、温和、勤学的人。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还笃信宗教。好人家出身。他立志进外交部,我还记得这事呢。”
婴孩打喷嚏了。娜塔丽忙着把他阻塞的小鼻子弄干净。她吓坏了,无法有条有理地思考。
“杰斯特罗教授,维尔纳。 贝克博士来了。”拉宾诺维茨步入舱房。一个穿灰大衣、戴灰帽子的男子在门口一边鞠躬,一边举起帽子,双脚后跟并拢。在他的左臂下夹着一个用绳子捆扎好的很厚的黄封套。
“您一定记得我吧,杰斯特罗教授?”他有一本正经的高嗓门。他笑得很尴尬,几乎象在道歉,眼睛半闭着。“已经有十二年半了。”
“是啊,维尔纳。”杰斯特罗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你只是胖了些。”
“是呀,太胖了。哦,这是《君士坦丁拱门》。”
杰斯特罗把纸包放在铺位上那手脚不停的婴孩旁边,用发抖的手指解开绳子,很快地翻过大量薄而半透明的纸。“娜塔丽,全在这儿呐!”他望着站在门口的那人眼睛闪闪发亮。“维尔纳,我能说些什么呢?除了谢谢你,谢谢你!”
“这得来不易,教授。可我明白它对您意味着什么。”贝克博士转过身来对着拉宾诺维茨。“是我的德国秘密警察同事——你要明白——是他把它由意大利秘密警察那里拿走的。我想我自己是拿不到的。我很遗憾你和他吵了嘴,可是你回骂了他一些很难听的话,你知道。”拉宾诺维茨耸耸肩,脸上毫无表情。 贝克回头看着杰斯特罗,他正抚弄他的稿纸。“我自作主张拜读了您的大作,教授。 比一个犹太人的耶稣》又有多大的进展呀!您表明对早期拜占庭和东正教有非常特殊的了解。您使整个已经过去的世界恢复生命。这本书将保证您声名远扬,而且这一回,那些学究也会赞美您的学识了。这是您最大的成就。”。
“嘿,您多么好哇,维尔纳。”杰斯特罗装出他对付钦佩者的那种微笑。“至于你,你的英语有了惊人的进步。还记得你口试方面的困难么?”
“我当然记得,您挽救了我的前途。”
“哦,不敢当。”
“从那时起,在华盛顿任职七年。我的儿子——我有四个——都能使用英语和德语两种语言。现在我在罗马当二等秘书。这些全都得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