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德琳正好冲了进来。“哦,妈妈!”这一声叫喊的深切感情,以及随之而来的紧紧拥抱,使母女俩心头共同的悲哀产生了交流。她穿了件深色的宽肩衣裳,深色的头发流得雅致入时,说话疾如旋风。“你来了,我真高兴!唉呀,我本来希望你们都准备好了,可是我得马上就走,我想,然后再叫休的汽车回来接你们。哦,上帝呐,有那么多话要讲,是吗,妈!这次聚餐活动今晚可以全部结束,多谢老天,然后我好喘一口气了。”
“亲爱的,我们不认识这些人,我也累了,又没衣服——”
“妈妈,你们俩都得来。塔茨伯利父女俩也坐在你们的包厢里。他们是为了和你会面,所以才留下来的。他们不参加宴会,但是你可以会见所有的电影明星。 哈里。汤姆林的家里,在乐瞰山上,别提那地方有多美了。他经营电影业,在同行中要数他第一。随便你穿什么!你总该有套黑衣服吧。”
“我一路来火车上全是穿的这一套,不过——”罗达没把话说完,就上隔壁房间去了。
拜伦指着那一叠通知。“梅德,这不是共产党的活动吗?”
“好哥哥,没那么回事儿。全好莱坞都参加了。这是家喻户晓的运动。现在真跟希特勒打仗的就是苏联一家,打死的也全是他们。我们需要一个第二战场,我们非要大叫大嚷不可。人人都知道丘吉尔最恨布尔什维克,他想按兵不动,让苏联去跟德国人单独作战,让它打得精疲力竭。”
“人人都知道?我就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哦,天哪,拜伦,你看看报纸去。好吧,我们别辩论了,好哥哥,这件事情不值得辩论。我参加这个活动是因为我觉得它好玩,它也确实好玩得要命。我结识了几位了不起的人物。我不想永远当个给休。克里弗兰买点心的小把戏。”
“我很高兴听你说这些。”
梅德琳在跟一个她称之为“亲爱的莱尼”的男人通电话,讲话絮叨,说的都是关于开大会的事,罗达跨着大步进来,同时还在扣上衣的钮于。“我们走吧。谁都不会注意到我。我这副样子就象是什么人家从老远乡下来了个穷姑妈。”
哈里。汤姆林的住宅有大片茂密的红杉,玻璃覆盖的石板平台上面修了一个蓝瓷砖铺砌的大游泳池。一条陡峭得叫人魂飞魄散的水泥车道直上一道峡谷。住宅就高踞在车道的顶端,有俯瞰洛杉矾的瑰丽景色。现在这个时刻,只见洛杉矾宛如一座沉浸在棕色湖底的城市,在水下闪烁发亮。梅德琳把她母亲和哥哥介绍给站在门口的一个人,她自己便在笑语喧哗的宾客丛中消失不见了。门口那人名叫利奥那德。斯普雷雷根,担任大会的主席,据梅德琳说,他有两部电影剧本得过学院奖。罗达明白了,她根本无需为服装操心;斯普雷雷根没打领带,桔黄衬衫的领子翻在黑白格于布上装外面。梅德琳又一股风似的走近他们身边,把她母亲和哥哥介绍给这个明星、那个明星,这些明星全都彬彬有礼。罗达暗暗吃惊,他们全都显得出奇地瘪下去了,现在他们都是人寰众生,而不是映射在银幕上的放大形象。
“这么些人你怎么会全都认识的,亲爱的?”她不胜赞叹地问道。她在罗纳德。科尔曼对她说了句客气话和给了她一个笑脸之后,这时正在恢复心境的平静。
“哦,妈妈,参加这样的活动,就可以认识他们。你自然就认识了。这正是它有趣的地方。对了,上那边去吧。”
穿白上衣的仆人们正在把高大的中国画屏推到墙壁的空槽里去,展现了一间长形的宴会厅和一张堆满了丰盛菜肴的冷餐长桌,两位厨师操起快刀对着热腾腾的火腿和火鸡一试锋芒。客人们纷纷进来就食,有几个男人,穿的是裁制得有棱有角的陆军制眼,站在梅德琳身后那一队人中。她悄悄告诉拜伦,他们都是好莱坞正在摄制中的军事训练影片里的角色。“休。克里弗兰正朝他们这儿瞧,”她说。“他已经接到征兵通知;如果风声紧了,他得想个法子脱身。”她心直口快,说漏了嘴,便瞧见了哥哥的脸色。“确实,我知道这件事准会惹你生气,不过——”
“它惹得你怎样呢,梅德琳?”
“勃拉尼,休完全弄不来器械。他连一支铅笔都削不好。要他去扛枪,那完全是乱弹琴。”
他们把盆子端到平台上的一张小桌上去,利奥那德。斯普雷雷根也上那儿去跟他们作伴,并且给梅德琳说了些关于这次大会的话,她便在拍纸簿上记了下来。斯普雷雷根,一副精明而不好惹的神气,说话是纯粹的纽约口音。梅德琳跳起来叫道:“啊呀,我的天哪,大会上团体演唱得有吹小号的人,正是这件事。对不起,莱尼,我明明知道是忘了件什么事。我马上回来。”
“真是个可爱的聚会,”罗达对斯普雷雷根说,两眼扫视着挂在周围墙上的那许多法国印象派绘画,“多么富丽堂皇的住宅。”
他露出满脸笑容。他是个瘦矮个子,一头浓密而髯曲的浅黄头发,面孔活象老鹰。他嗓音低沉,简直是个男低音。“可不是,亨利太太,我把十分之一的心血都花在这上面了,但是我不在乎,哈里是个狠心的代理人。说说看,中尉,你对第二战场有什么看法?”
“对不起,我弄不明白,”拜伦一边说,一边吃着他那盘堆得满满的菜肴,“眼前就有着四、五个战场,是不是?”
“啊,军人本色,说话讲究绝对准确!”斯普雷雷根点点头,精明地扫视了拜伦一眼,把勋标和海豚领章都看清楚了。“‘要求立即在法国开辟对德国的第二战场委员会’,这样说就更正确了,我想。人家都懂得我们的这个意思。你是赞成的,是吗?”
“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办得到。”
“嗯,为此大叫大嚷的军事权威还不知道有多少呐。”
“要说军事权威嘛,可得要盟国的参谋长们才能算数。”
“一点不错,”斯普雷雷根说,口气就象对一个聪明的学童说话,“参谋长们可不敢顶撞他们的政治首脑。经济和政治的动机可能造成愚蠢的军事决策,中尉。你们打仗的人就得付出代价。反动派想让希特勒先把苏联毁灭掉,然后再去收拾希特勒。反动派的呼声是强大的,可是人民的呼声更强大。象今天这样的群众大会,意义非常重大,道理就在这里。”
拜伦摇摇头,委婉地说:“我觉得那未必能动摇战略的决策。干嘛不举行一次声援欧洲犹太人的大会呢?如此盛大的宣传活动倒可能会使他们得到一点实在的好处。”
罗达朝她的儿子眨眨眼。听见了“犹太人”这个词,斯普雷雷根两眼顿时透出阴郁的神色,绷紧了嘴,一面挺直身子坐着,一面把刀叉放下,摊在一片热火腿上。“如果你是认真的话——”
“我是非常认真的。”
斯普雷雷根说得很快,象连珠炮一般。“说真的,对于那边发生的事情成不十分清楚,我的朋友,我认为我们这儿也不见得有谁真正知道,但是要结束那一切苦难,唯一的道路便是立即有一个第二战场打垮希特勒。”
“我明白,”拜伦说。
“对不起。很高兴和你结识,”斯普雷雷根对罗达说罢,便走开了,连吃的东酉都没拿走。
梅德琳立即过来,冲着拜伦皱紧眉头,“瞧你,勃拉尼,我们去开大会的路上就让你在旅馆门前下车得了。”
“怎么回事!”罗达说。“那是为了什么?”
“他对莱尼。斯普雷雷根说了反犹太人的话。”
罗达惊奇得眨 巴眼睛。“什么?原来如此,那人是个傻瓜蛋,他只不过说句——”
“别提了,妈,”拜伦说。“我跟你们一起去。”
好莱坞圆形露天会场的大门口高高悬起一条大闭幅,黄底红字:美国人不会来得太晚汽车象流水一般朝里面开,步行的人群从左近的街道向会场汇集。但是,进口处虽然显得人头挤挤,偌大一个圆形会场里边,听众们却只是稀疏地凑集在一层层包厢的下方靠近舞台的两侧。后座升高处,西斜的阳光把一排排空座位照得通红。舞台前端披上了三面大旗——英国国旗、星条旗和黄色斧头镰刀的红旗——上空是用剪切的字母组成的一个拱顶立即开辟第二战场罗达走进包厢挨里斯特。塔茨伯利身穿一套泡泡纱衣服,一只眼睛戴着眼罩,好不容易从座位上站起来吻她。帕米拉用笑脸迎人,然而两眼浮肿,脸色憔悴,不施脂粉,简直有点蓬头垢面;罗达心想,这姑娘看起来象是连死活都不在乎了。梅德琳急匆匆冲进包厢。后台闹得可热闹了!两位明星退出了这场演出,还有一位得了咽喉炎,忙乱中重新安排节目,把塔茨伯利的讲话排在大会结束之前最后一个,在团体演唱的后面。行不行?塔茨伯利表示同意,只是说了一句他的讲话调子不会中听。
“懊,准会,准会。你有权威,”梅德琳说。“抱歉,我们聚集的听众不够多。门票收费是个错误。”她急急忙忙走了。
拼凑起来的腻人的节目,部分是唱歌和舞蹈,有两架钢琴伴奏,部分是演讲,还有带点矫揉造作的滑稽戏。当晚的精彩节目是一支歌曲,《反动派的拉格调》,演员们都装扮成大腹便便的富翁,头戴高顶礼帽,身穿燕尾礼服,雪白背心的肚皮上都有美元符号,蹦过来,跳过去,口口声声同情苏联,同时又找出各种可笑的理由拒不派遣军事支援。所谓团体演唱就是有许多角色从这个圆形剧场的四面八方发出呼声——一个钢铁工人、一个农场工人、一个教员、一个护士、一个黑人等等——人人都要求立即开辟第二战场;在这些单人的发言中间穿插着全体听众庄严地齐声朗读从油印纸上摘录下来的一些语句,有佩利克里士、莎士比亚、林肯、布克。华盛顿、汤姆。潘恩、列宁、斯大林以及卡尔。桑德伯格,同时还有乐队轻声演奏《共和国战歌》。高潮是狂热地一字一顿的群众呼号,在小号的伴奏下,以一次比一次加强的力度重复:开辟第二战场快!快!快!
这个节目在热烈的鼓掌欢呼声中结束。
利奥那德。斯普雷雷根作了介绍,塔茨伯利一瘸一拐走上台去,会场起立欢呼。
“大家一定都还记得,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在这空着一半座位的庞大的圆形广场上回响,此时黄昏已临,月色惨淡,“纳粹德国侵犯苏联。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三日,伦敦《观察家》刊登的我的专栏文章,标题是《立即开辟第二战撤。”
全场为此再次起立。他再往下说,这个圆形会场就变得十分安静了。他开始说,掌握和正视军事现实是不容易的。他得在德国人大举进犯的最艰苦岁月中在莫斯科住上几个月,得在即将沦陷的新加坡住上一个月,得在中途岛之战前后的夏威夷住上一个星期,然后才对这场全球大战有所理解。
要在一九四二年对法国海 岸发动大规模进攻,他现在认为,是根本不可能的。现在还只有为数不多的美国新兵已经抵达美国。要迅速增加这支部队的兵力,德国潜艇仍然是个难以对付而残酷无情的障碍。制服这一威胁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搏斗。马上发动横渡海峡的进攻战,势必要全靠英国的力量。可是英国的力量已经过分分散而有捉襟见肘之虞。新加坡之战就是明证!英国要在法国采取任何行动,就会大大削弱中国一缅甸一印度战场的力量,以致势必要由美国去接受那里的负担——立刻就要接受那副千斤重担——靠的是它能够突破日本舰队而送去的那点兵力。这是因为,如果印度和澳大利亚落入日本手中,打败纳粹德国并不算是赢得这场大战,也不足以保证苏联的生存。
“朋友们,东亚是这场战争的重心所在,”塔茨伯利以委顿而坚定的口吻宣告。“第二次世界大战是在那边的芦沟桥,而不是在波兰开始的。中国进行战斗的时间之长,超过任何人。如果日本在那里打赢了,俄国就要大难临头。日本将要动员印度、中国和东印度群岛的无穷资源去对付苏联。一场新的黄祸就要冲过西伯利亚的边界,它拥有坦克,拥有零式飞机,还拥有以十比一的优势压倒西方的人力和自然资源。中国一缅甸一印度战场是一个真正的、被遗忘的第二战常为了要使文明得救,我们必须坚守这一战常”
这时候听众当中有几个人发出嘘声。
“从长远看,远景是好的,”塔茨伯利发出蔑视的吼声。“在新加坡牺牲的我们的战士,在菲律宾牺牲的你们的战士,他们不是白白牺牲的。他们打乱了日本人攫取印度和澳大利亚的时间表。眼前战争的关键就是争取时间。你们的国家,生产力是惊人的,但不是立即就能开足马力的。我觉得奇怪,怎么你们这儿对你们在中途岛取得的胜利不大关心。如果你们的海军在这一仗中吃了败仗,也许你们大家今天晚上就得逃离加利福尼亚了。你们阵亡的飞行员和水兵,他们是为全人类献出了生命。”
圆形会场上四下里响起了咳嗽声,人们频频打哈欠,不停地看手表。
“法国的第二战场?对了,我也热烈赞成。苏联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但是俄国人是坚强的。他们会坚持下去。如果此刻就有数百万雄赳赳、气昂昂的英美大军横渡海峡,这景象确实美好。无奈这是一个美梦。时候一到,我们就会以滔滔洪流一般的兵员和火力压倒轴心国。在这以前,我们是为争取时间而战,为在许多条战线上扭转局势而战,包括我们国内的战线。对于这条国内的战线,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们的领袖们是说话算数的,要相信这一点,要信赖他们。他们是伟大的人物,他们正在进行一场伟大的战争。”
他一瘸一拐地走下台来,随之响起了稀稀落落的短暂的掌声,嘘声更多了。人群开始散去,模样仿佛很不乐意。一个粗嗓子秃发男人,穿了件花色俗气的上衣,正和一个标致姑娘一同离开拜伦隔壁的包厢,那男的对姑娘说:“还是舍不得放弃他们的帝国,是不是?尽说丧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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