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官,我妻子——”
哈特的敌对的表情缓和了,他的声调也缓和了。“是的,我听说你妻子是犹太人,并且她带着一个婴儿,可能会在意大利被捕。这事情很糟,我是同情的,可是你又能对这情况做些什么事呢?”
“长官,要是碰巧有什么要做的话,我就会离他们近一万英里。”
“可是我们这儿需要潜艇军官。我正在从供应部门和岸上搜罗这些人哪。也许你的妻子现在已经回家了,谁说得准。难道这不可能是真的吗?”
“不大可能,不过即使真的是这样,我还从来没看到过我的儿子呢,将军。”
哈特盯着拜伦看,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你可以走了。”
在一辆装满一箱箱水雷、吱嘎吱嘎开着的军用卡车里,布朗奇。胡班挨着拜伦坐在司机座上,到巴丹去的路程真是又长又问。他在马里韦莱斯海军司令部向他的那帮工人告别。他们正开始卸货,只是随随便便地挥挥手,咕哝了几句作为回答。他怀疑他们能在一起呆久。
“喂,”当军舰上的小艇慢悠悠地驶出去,经过绿色的、处处岩石的科雷吉多尔岛,进入吹拂着微风的海湾时,胡班快活地说,“下一个问题是,‘乌贼号’在哪里?”他留神四顾周围一片空荡荡的海面。马尼拉在地平线那边三十英里外,空袭后的烟雾标明了它的位置所在。看不到一艘船;看不到一条拖船;看不到一只运垃圾的驳船。因为害怕轰炸,海湾里的船都开掉了。“中队就潜伏在这一带海底,拜伦。我们等着吧。”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潜望镜从波面升起一下,四面看看,又消失了。这时那条小艇顶风停着,摇摇摆摆。终于一个潜望镜冒了出来,转了一下,象海蛇的湿漉漉的脑袋一样凝视着小艇,朝它移去。深色的船身浮出海面,冲出一道道白色的水花;不久,拜伦又回到了狭窄的“乌贼号”上。尽管他很不喜欢,它还是使他有回家的感觉和味道。
副艇长说艇上已经接到他的调令,这使他吃了一惊。他不相信地叫起来,埃斯特上尉却坚持说:“接替的人在这儿了,我告诉你,就是奎恩少尉,你认得他,离开可怜的老‘海狮号’的时候,那家伙喝了不少海水呢。他们正在重新安排那艘潜艇上的军官。有一封你的保举信,我的小伙子,可是将军却要把你调到大西洋去。”
拜伦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走呢,‘夫人’?”
“忍耐一下吧。奎恩只在海上呆过四个月,他要取得资格才行。顺便提一句,军官餐室开会,还有两分钟就开始了。”
脸色苍白、爱咬手指甲的奎恩少尉新近才离开一艘在甲美地沉没的潜艇,在那张绿面小桌旁他是唯一的新面孔。胡班艇长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地出席了。 拜伦想道,他不但显得年轻了一些,而且也不那么叫人反感了;这个爱好打扮的在和平时期飞黄腾达、在女人中厮混惯了的家伙,这会儿成了挺顶真的军官。
“要是你们哪一位对这艘潜艇有疑问,”胡班咧了咧嘴,把用旧了磨损了的北太平洋的水道测量局航海图摊开在桌上,“这是一条在战斗中受过伤的潜艇。没有很多的机会让它在海上彻底修好,因此——司令部下令说,诸位,要作好准备,进行一级战备侦察。三天之内完成维修工作,要不然就别修了。我们维修完,装上给养和鱼雷就出发。有情报说,大队的运输船由战列舰、航空母舰、巡洋舰和天知道还有什么舰只护航,已经离开日本本国诸岛,要大举进犯吕宋。目的地嘛,很可能是仁牙因湾。‘乌贼号’和中队的大部分舰艇都把侦察当作过圣诞节一样。我们的命令很简单。目标嘛,先后的次序是:第一,运载部队的船只;第二,主要的作战舰;第三,任何战舰;第四,任何日本船只。”
拜伦背上一阵颤栗。他看见桌子周围尽是紧闭的嘴巴、睁大的眼睛、严肃的表情;卡塔尔。 埃斯特的长脸上闪过古怪的微笑。
艇长拍了拍蓝黄色的航海图。“好吧。首先,研究一下基本情况。我们这儿离东京一千八百英里。离一直出动飞机对我们狂轰滥炸的台湾轰炸机基地五百英里。离旧金山七千英里,小伙子们。离珍珠港四千多英里。
“你们也知道,关岛和威克岛看来是保不住了。它们可能在一星期内成为日本采取军事行动的空军基地。”胡班的手指在破破烂烂、皱皱巴巴的航海图上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因此我们的交通线被切断了。我们就在日本的后院内,被包围了和陷入了罗网。就这么回事。我们怎么会落入这样的困境的,有朝一日你们可以问问那些政客。此刻,救助只能由海上来到菲律宾,经过日本空军航程够不到的萨摩亚群岛和澳大利亚这条漫长的路程。每一条路都长一万英里。”他意味深长地环顾了一下桌子四周。
“顺便提一句,关于从旧金山开来庞大护航队的传说是安抚民心的空话。 别当它一回事。我们将在受敌人控制的海域里侦察。亚洲舰队的其他舰艇将朝南开往爪哇。它们禁不起轰炸机袭击。只有潜艇留下。我们的任务是骚乱日本远征军主力的登陆——在那里,自然不用说,驱逐舰会象狗背上的跳蚤那么多。”又朝四周看了一眼,露出刚强而高兴的微笑,“有问题吗?”
埃斯特没精打采,懒懒散散地坐着,举起了一只手。“先后次序的第四条是什么,长官?任何日本船只?”
“一点不错。”
“没有武装的商船和油轮也一样?”
“我说的是任何日本船只。”
“我们遵守日内瓦公约规定的程序,当然啦——警告,搜查,让船员上小船,以及其他等等。”
胡班从一个马尼拉麻纸信封里抽出几张印着文字的粗糙、灰色的纸。“好,这是关于那一点的命令。”他轻轻弹了弹那几张纸。他的声音变成朗读的单调语气。“在这儿呐——‘十二月八日,本部接到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发来的如下紧急命令:不断地、无限制地对日进行潜艇战。”’胡班停下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的军官们一眼。“‘乌贼号’将遵命办理。”
“艇长,”拜伦说,“难道一九一七年我们不就是为了德国这么做对德宣战的吗?”
“你提出这一点来很好。情况不一样。德国人打沉中立国的船只。我们只进攻敌船。‘无限制’在这儿意味着军舰或商船,一样对待。”
“长官,那么第二十二条呢?”奎恩少尉举起一只指甲被啃过的瘦骨磷鲜的手指说。
胡班没有了小胡子,笑起来很孩子气。“好。你为了取得资格才记住这些条例,再背一遍。”
奎恩用呆板平淡的声音很不自然地背道。“除了商船在接到正式命令后坚持拒绝停航的情况下,如商船上的乘客、船员和该船的证明文件尚未送到安全地点,潜艇不得将商船击沉或使其丧失航行能力。就此而言,商船上的救生艇不被认为安全地点,除非在当时的海洋和天气条件下,附近有陆地或者有另一艘能够接纳乘客和船员的船在场,乘客和船员的安全能获得保证。”
“好极了,”胡班说。“忘掉它吧。”奎恩看上去象只受惊的家禽。“诸位,日本人在和平谈判的过程中只字不提,就进攻珍珠港。我们没有抛开文明战争的规则,他们却抛开了。我们受的训练不是用来对付这种战争的,可是我们确确实实遇到了这种战争。遇到了也好。等我们搞完了那套烦琐的仪式,我们的目标早就发出呼救信号,日本飞机也已经象蝗虫似的正在我们头顶上了。”
“艇长,让我领会一下你的意思。”埃斯特擦一根火柴,点上一支粗粗的灰色雪茄。“这就是说假如我们看到它们,我们就击沉它们吗?”
“我们看到它们,‘夫人’,我们认出它们,然后我们击沉它们。”他脸上流露出开玩笑的狞笑。“拿不准的话,当然,我们就便宜它们。我们拍照。还有什么问题吗?那么会就开到这儿吧,诸位。”
军官们离开餐室时,艇长说:“勃拉尼!”
“是,长官。”
拜伦转过身来。胡班伸出一只手,微笑着。这无声的动作、这年轻的笑容象是把六个月来紧张的敌意一笔勾销了。这就是领导艺术,拜伦想道。他握住了艇长的手。胡班说:“我真高兴你至少和我们一起作一次战备侦察。”
“我正盼着哩,艇长。”
天一亮,他就起来了,拼命地干活;他还在鱼雷舱里同他的上司和船员们一起干得很晚,为战备侦察作好准备。 拜伦。亨利难得睡不着觉,可是今晚一个劲儿地怀念起他的妻子和儿子来。在他现在和奎恩合住的舱房里全是他的纪念品:贴在舱壁上的她的照片、那些看了又看、看得破烂发皱的信、在里斯本从她那里偷偷拿来的围巾和婴儿唯一的广张快照。他在黑夜里完全清醒地躺着,发觉自己在重温匆匆忙忙的浪漫史里那些最好的时刻——他们的初次相见、他们在波兰的历险、她在杰斯特罗别墅的粉红色闺房里的爱情表白、迈阿密的约会、里斯本三天蜜月中疯狂的爱情生活和在雾濛濛的黎明码头上的道别。他能够详细回忆起这些情景、她的和他的话、她最最细微的动作、她眼睛里的神情;可是这些记忆已经变得迟钝了,就象旧唱片放的次数太多一样。他试着想象如今她在哪里,他的孩子象什么模样。他尽情幻想着热情的团聚。听到他的调令已到艇上,他就象得了一颗宝石似的;这第一次的战备侦察将是他在“乌贼号”上的最后一次航行;要是他经过这次侦察能保住性命,他就要去大西洋了。
第六章
在帕米拉。塔茨伯利写信给亨利上校那天——在袭击珍珠港前三个星期——十一月寒夜的冷雾使伦敦变得黑沉沉的已有一星期之久了,雾从窗户和钥匙孔里渗进来,透过关着的门,穿过每一道裂缝;门的球形把手和楼梯扶手碰上去都粘糊糊的。室内外,人们呼吸到的都是雾气;没有地方可以避开潮气。她整理热带旅行用的东西时,支气管炎使她发烧,颤抖,咳出痰来。
她床头的收音机里六点钟那次新闻广播低沉单调的报道象那雾一样令人发冷。日本参战的威胁越来越厉害了。他们拒绝了罗斯福最近的和平方案,正在法属印度支那海 岸集结大量军队和舰艇;明显地威胁着马来亚和新加坡。莫斯科电台正在否认高加索及其大油田的门户罗斯托夫已落到德国人手中。可是这些日于里纳粹宣称的每一次胜利,不出一个星期,苏联人总是七折八扣地承认;现在他们已经证实列宁格勒同外界的联系被切断了,正在受到围攻,而且德国军队正在朝莫斯科汹涌推进。还有一艘德国潜艇事实上——正如柏林广播电台几天前宣称的——在直布罗陀海峡外面击沉了“皇家方舟号”航空母舰。 广播员宣布这一系列倒霉消息时,用的还是英国广播公司的镇静口吻。但已越来越显得乏味了。她还是高高兴兴地整理着行装;因为她可以在地球的另一边看到维克多。亨利了。对于新闻,她早已麻木不仁了。因为几个月来只有坏消息。
电话铃响了,她关上收音机去接。
“帕米拉吗?我是菲利普。鲁尔。”
来自过去的声音;低沉、自信、讨厌的声音。她抑制住挂断电话的冲动,说:“什么事?”
“这声‘什么事’说得真是有气无力,帕姆。你好吗?”
“我感冒得厉害。”
“你听上去真象感冒了。真糟。你在干什么?”
“此时此刻吗?整理行装。”
“哦?就为韬基宣布的环球旅行吗?”
“是埃”
“计划中有新加坡吗?”
“有。怎么啦?”
“我自己下个星期要为《快报》去那儿。坐布来汉姆式轰炸机直接去。”
帕米拉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答话。
“帕姆,莱斯里。斯鲁特从莫斯科来了,在城里。他正在打听你呢。我想你大概会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的。他告诉了我许多关于你的朋友亨利上校的事。”
“哦?他有什么消息吗?”
“呢,帕姆,我不知道你听到亨利上校最近的消息有多久了。”
“莱斯里在这里干什么?”
“他是到伯尔尼的美国公使馆去,路过这儿。那是他的新职务。”
“真怪。他在莫斯科才呆了几个月呀。”
“他在那儿惹上了麻烦了。”
“哪一方面的事儿?”
“我猜是关于犹太人的事。这是个痛疮疤,你别跟他提这件事。”
“你们在哪儿吃晚饭?”
“在萨沃伊。”
“我可没法在这灯火管制的大雾里跑到萨沃伊去。”
“我来接你,亲爱的。七点钟,怎么样?”
听到这种有意做作的亲呢口吻,帕米拉说:“你妻子好么?”
“天知道。我最后听到的是她在莫斯科郊外一家厂里干活。那么,就七点钟见啦?”
帕米拉犹豫起来。她已经下定决心避开菲利普。鲁尔,可是她又想知道知道斯鲁特所了解的关于帕格。亨利的情况。莱斯里。斯鲁特是个枯燥乏味、野心勃勃的外交官。 过去在巴黎,他们四个人一起开开心心地过了大约一年以后,他把娜塔丽。杰斯特罗抛弃了。那时他和菲尔看上去同样没良心。她现在对斯鲁特比较好,因为他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他竟跟犹太人的事务发生了关系,这显得特别怪;因为他抛弃娜塔丽主要就是怕有了犹太老婆会影响他的前程。
“你听着吗,帕米拉?”
“嗅,好吧,七点钟。”
一眼看上去,拥挤的萨沃伊饭店丝毫不受战争的影响。可是暗淡无光的壁灯、尘埃满布的帷幕、洗得露出线头来的桌布、上了年纪的手脚不灵的侍者穿着袖口与肘部都已泛绿的黑制服,表明光景艰难。来吃饭的人也是这样,最富裕的伦敦人都有一副憔悴的寒酸相。斯鲁特喝了一匙黏糊糊的苏格兰肉汤,他为这盆汤已经等了二十五分钟了。他做了个鬼脸,放下汤匙。“萨沃伊走下坡路了。”
“还有什么不走下坡路呢?”帕米拉摆弄一下紧围在她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