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根据他的“客户”的反应来判断他是否在说谎。但是这次瓦莱丽的面部没有任何表情。
“说真的,”他略带吃惊地说道,“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但现在你究竟是属于警队系统,还是仅仅只是兽医而已?好吧,我的意思是,你有警官证吗,你身上带枪吗?”
瓦莱丽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大笑起来。
“我发现你比从前成熟了许多,我的本。”
“你这是在开我玩笑吧?”
“不,我说真的,不过你刚刚的表情让我回想起你读书时候的样子。”
“你成了兽医,我倒一点儿都不惊讶,”安德鲁接上瓦莱丽的话头,“你一直都很喜欢小动物,我还记得有一天晚上你打电话到我父母家叫我马上去找你;我那时以为你突然想我了,但事实上根本不是。你在放学的路上捡到一条被压断了爪子的臭烘烘的老狗,你是叫我去把它抱回去的。我们在兽医诊所里待了整整一夜。”
“你还记得这件事,安德鲁·斯迪曼?”
“我记得我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瓦莱丽·兰塞。好了,现在轮到你来告诉我,从我在波基普西电影院门口空等了你一回的那个下午到今晚你又重新出现,这中间到底还发生了些什么?”
“那天早晨我收到了印第安纳波利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一天都不想再等了,于是马上打包了行李。多亏之前存了暑假打工和照管小孩的收入,我才能当天就离开家和波基普西。我很高兴终于可以不用再夹在父母的争执之间,他们连陪我去车站都不愿意,你想想吧!好了,既然你只能给你的老朋友留下九行的空间,大学生活的其余细节就省略了吧。刚到纽约的时候,我在不同的兽医诊所之间打打零工。直到有一天我看到警队的招聘启事,就这样成了那里的兽医助理,我是两年之后转正的。”
安德鲁让刚刚从自己身边经过的侍者帮他们再上两杯咖啡。
“我很喜欢你做警队兽医这份工作。虽然我写过很多讣告和婚庆通知,甚至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多,但是我还从未在工作中和兽医打过交道。我甚至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职业。”
“但很显然,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种职业。”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怨你。”
“为什么?”
“为你当初的不辞而别。”
“你是这世上我在走之前只要可以就一定会提前通知的唯一朋友。”
“好吧,我那时一点儿都没觉得你的话是这个意思。直到你现在说了,我才反应过来。”
“那你还怨我吗?”瓦莱丽打趣道。
“我也许应该怨你,但我想埋怨也是有时效性的。”
“对了,你现在真的是一名记者?”
“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刚问你现在做什么,你回答说‘一份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工作’,那时候你一直想做一名记者。”
“你还记得这些,瓦莱丽·兰塞?”
“我记得所有事,安德鲁·斯迪曼。”
“好吧,你现在是单身吗?”
“天不早了,”瓦莱丽叹了口气,“我得回家了。还有,如果今天我告诉你太多事情,你恐怕就没有办法在九行内写完啦。”
安德鲁狡黠地笑了笑。
“这么说你答应了一起去乔伊的上海餐馆吃晚餐?”
“如果你赢了这次赌约的话,我是一个守信的人。”
两人一言不发地沿着索霍区空无一人的街道一直走到第六大道。安德鲁挽起瓦莱丽的手臂,带她穿过城市古老街区中铺着不规则石板的街道。
他拦下一辆上行的出租车,为瓦莱丽打开车门。她坐到出租车后排的座位上。
“能够再见到你,可真是一个甜蜜的惊喜,瓦莱丽·兰塞。”
“我也是,本。”
“我的九行散文,应该寄到哪里给你呢?”
瓦莱丽在手提包中摸索了一阵,翻出她的眉笔,让安德鲁翻过手背露出手心。她在安德鲁的手上写下了她的手机号码。
“九行,你可以发短信给我。晚安,本。”
安德鲁看着出租车向北边开去。等车子消失在夜色中,安德鲁继续走着,他的公寓离这里只有十五分钟的步行路程。他需要一些新鲜空气。尽管只要一眼他就能记住瓦莱丽用眉笔写在他手心里的号码,但安德鲁一路上还是小心翼翼地张开着手掌。
3。相约
用几行字概括别人的一生,安德鲁已经有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工作了。两年前他调到了报社的“国际事务部”。安德鲁一直对生活和全球秩序特别好奇,连带着对所有具有异域情调的事务都倍感兴趣。
当电脑屏幕代替了排字工人的工作台后,撰写组的每个成员都可以看到第二天将要见报的文章内容。有好几次,安德鲁都注意到国际版面的文章里出现了一些分析或常识性的错误。他在所有记者都参加的每周编委会议上一一指出,使报社好几次免于收到怒气冲冲的读者的来信,也避免了事后刊登更正启事的尴尬。安德鲁的能力慢慢显露出来,在年终奖和新的晋升之间,安德鲁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现在想到自己又要重操旧业再写一次“生平专栏”——他喜欢这样称呼自己过去的工作,安德鲁的心潮忽然又澎湃起来;开始为瓦莱丽书写的时候,他甚至感到一丝怀旧的温情。
两个小时后他手里有了八行半的文字。他将它们输入手机,发给当事人。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安德鲁尝试着再写一篇讨论叙利亚人起义可能性的文章,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徒劳。起义的发生,他的同事们觉得几乎不太可能,如果不说完全不可能的话。
他没法儿集中注意力,他的目光始终在电脑屏幕与安安静静的手机间游移。直到快5点的时候,手机屏幕终于亮了起来,安德鲁急忙一把抓起手机。空欢喜一场,是洗衣店通知他衬衣已经洗好了。
等他收到以下短信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下周四,19:30。瓦莱丽。”
他马上回复说:“你知道地址吗?”
几秒之后他收到一个简单的“是”,安德鲁有些为自己的冒失感到遗憾了。
安德鲁重新投入工作,在接下来的七天内他生活节制,滴酒不沾,当然前提是人们都像他那样认为啤酒的酒精度数太低,所以不应该算在其中。
周三那天,他去洗衣店取回前一天送去的外套,然后又去买了一件白衬衣,顺便再去理发师那里刮了胡子、清洗脖子。和每周三晚上一样,安德鲁在快21点的时候去一家小酒馆里找他最好的朋友西蒙,这家小酒馆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样,但那里的鱼是西村最好吃的。安德鲁住得不远,每当他加班晚归时,这家小酒馆的厨房就成了他的食堂,这样的情况一周中会有许多次。西蒙一如既往地在饭桌上猛烈抨击共和党人阻挠总统实施民众已经投票通过的改革事项。安德鲁的思绪跑得很远,他挠过玻璃窗看着走在街上的行人与游客。
“还有,我可以告诉你一桩真正劲爆但是来源很可靠的新闻,贝拉克·奥巴马的心可能已经被安格拉·默克尔俘获了。”
“她是长得蛮漂亮的。”安德鲁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如果你是因为最近的一桩大新闻而忙得恍恍惚惚,我可以原谅你,但如果你是因为遇到了什么姑娘,那你必须马上告诉我!”西蒙生气了。
“两者都不是,”安德鲁回答道,“不好意思,我有点儿累了。”
“别骗我了!自从你不再和那个比你高一头的姑娘约会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你好好刮过胡子了。她应该叫萨莉,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是苏菲,不过没有关系,这正好证明你对我的谈话是多么感兴趣。我怎么能因为你忘了她的名字而埋怨你呢,谁让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也不过一年半!”
“她这人闷得要死,我从没有听她笑过。”西蒙又开口道。
“因为她从来不觉得你的冷笑话好笑。快点儿吃吧,我想回去睡觉。”安德鲁叹了口气。
“如果你不告诉我你烦恼的原因,我就一份甜点接一份地继续点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
安德鲁直直地盯着他朋友的眼睛。
“你的少年时代有没有遇到过一个令你神魂颠倒的姑娘?”他边问边向侍者示意埋单。
“我就知道你这个鬼样子根本不是为了工作!”
“别这样说,我手头正在写一个特别讨厌的题目,内情卑劣得令人反胃。”
“什么题目?”
“职业秘密!”
西蒙结了账站起身。
“我们出去走走吧,我想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安德鲁从衣帽架上取下雨衣,几步追上已经在人行道上等他的朋友。“凯西·斯坦贝克。”西蒙嘟嘟囔囔地说道。
“凯西·斯坦贝克?”
“令少年时代的我神魂颠倒的那个姑娘,五分钟前你刚刚向我提了这个问题,你已经忘记了吗?”
“你从没有和我提过她。”
“你也从没有问过我这个问题。”西蒙回答说。
“瓦莱丽·兰塞。”安德鲁说。
“原来你根本没兴趣知道凯西·斯坦贝克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令少年时代的我神魂颠倒的。你这么问我,不过是为了方便你自己谈你的瓦莱丽罢了。”
安德鲁搂住西蒙的肩膀,拉着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三级台阶正好通向一栋砖砌小房子的地下室。他推开费多拉酒吧的门,过去曾有一批年轻艺术家,如贝西伯爵、纳京高、约翰·克特兰、迈尔斯·戴维斯、比莉·哈乐黛、莎拉·沃恩等,在这里表演。
“你觉得我只关心我自己吗?”安德鲁问道。
西蒙没有回答。
“你应该根据现实这么说,由于长年致力于总结各类默默无闻的人的生活,我终于确信人们会对我感兴趣的一天必定是我自己出现在我撰写的讣告专栏那天。”
安德鲁举起杯子,提高声音大喊起来:
“安德鲁·斯迪曼,生于1975年,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为著名的《纽约时报》工作……你看,西蒙,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医生没法儿自己给自己看病,轮到自己是病人的时候,任谁的手都会颤抖。然而,这是业内的基本常识,修饰语应该完全留给死去的人们。我再来……生于1975年,安德鲁·斯迪曼与《纽约时报》有着长期的合作关系。他令人目眩的晋升令他于2020年初出任撰稿主任一职。正是因为他的不懈推动,报社才重获新生,并一跃成为全球最值得尊敬的日报之一……这么写也许有些过头了,不是吗?”
“你不会打算再从头来一次吧?”
“耐心点儿,让我说完,我也会帮你写一份,你会发现这可有趣了。”
“你计划在多大岁数的时候过世,我可以算算这个噩梦还要持续多久?”
“要知道随着医学技术的进步……我刚刚说到哪儿了?啊,对了,正是因为他的不懈推动,等等,等等,报社重新找回昔日的荣光。安德鲁·斯迪曼于2021年获得了普利策奖,凭借其关于……呃,好吧,我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我可以随后再细化补充。他的第一部专著也由此诞生,该书广受好评,并将多项奖金纳入囊中,至今仍是所有知名高校研究的对象。”
“这部杰作的题目是《论记者的谦逊品质》。”西蒙哧哧地笑起来,“在多大岁数的时候你获得了诺贝尔奖?”
“在六十二岁的时候吧……在七十一岁的时候,斯迪曼不再担任报社总负责人的职位,他就这样结束了他辉煌的职业生涯,并于次年……”
“……因故意杀人罪被逮捕,因为他无聊的谈话将他最忠实的朋友活活闷死了。”
“你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
“我应该同情什么?”
“我正在经历一段奇特的时期,我的西蒙;孤独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可不寻常,因为单身的我毫无办法享受生活。”
“那是因为你快四十岁了吧!”
“谢谢你,西蒙,我还有好几年才满四十岁呢。报社的气氛对身体很不好,”安德鲁重新开口说道,“达摩克利斯之剑2仿佛随时会在我们头上落下。我只是想让我的心稍稍多一些抚慰……谁是你的凯西·斯坦贝克?”
“我的哲学老师。”
“我没有想到她就是你那时候神魂颠倒的对象……但她不是个姑娘了。”
“生活似乎从来就没有按部就班过;二十岁的时候我为比我大十五岁的女人而神魂颠倒,到三十七岁的时候,又是比我小十五岁的姑娘令我晕头转向。”
“那是因为你脑子里还没有想明白,我的老朋友。”
“你能和我多说说你的瓦莱丽·兰塞吗?”
“我上周从马里奥特酒吧里出来的时候碰见她了。”
“这我知道。”
“不,你什么都不明白。我在读高中时曾疯狂地爱着她。当她像个小偷似的偷偷离开我们的家乡时,我曾花了好多年想办法去忘记她。坦白地说,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已经完全忘记她了。”
“那又见到她,你是不是很失望?”
“完全相反,她身上有些东西是变了,但结果她比过去更让人意乱情迷了。”
“因为她已经是一个女人了,我改天给你解释!你刚刚的意思是你又开始恋爱了?安德鲁·斯迪曼,在40大街的人行道上一见钟情,多么惊人的消息啊!”
“我是说我觉得很迷惑,而这种情况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了。”
“你知道怎么再见到她吗?”
“我明晚和她一起吃晚饭,我居然和少年时一样有些胆怯。”
“说句心里话,我觉得这种胆怯的感觉其实从未离开过我们。妈妈去世十年后,我爸爸在一家超市里遇到一个女人。他那时候已经六十八岁了,他第一次约那个女人一起吃饭的前一天晚上,我开车送他去城里。他想买一件全新的外套。在服装店的试衣间里,他不断地向我重复着他在餐桌上将要和她说的话,并征求我的意见。那样子真糟糕。这个故事就是说,面对令我们意乱情迷的女人,我们总是会手足无措,这和年龄完全没有关系。”
“谢谢你,那我对明天放心了。”
“我和你这么说是想提醒你,你可能也会做一些蠢事,你可能会觉得你们之间的谈话傻透了,情况很可能是当你回家时,你也会咒骂自己这个晚上表现得太糟糕。”
“接着说,西蒙,有贴心朋友的感觉真好。”
“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