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他仿佛看到卡佩塔夫人的影子在这个房间里游荡。
“我们现在还不急于下结论,因为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奥尔蒂斯曾收养了这些偷来的孩子中的一个。但是不论如何,我还是希望能够事先和你就一些问题达成一致。”
“我答应你,在没有你的许可下我不会擅自发表任何报道的,即使我怀疑你并没有把所有真相都说出来……”
“我们顺其自然吧。另外,你自己也要小心。费布尔是相当残暴的一个人。他曾经用‘丛林’来代称战争,在他眼中他比其他人都更加凶猛。所有从他手下侥幸逃生的幸存者至今仍对他心有余悸。”
“费布尔还活着吗?”
“不,唉。”
“为什么你要叹气?”
“因为由于那项赦免法律,他一生中剩下来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监狱外度过。直到2007年他才被起诉,但他被起诉的罪行还不到他之前犯下的罪行的百分之一。我们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被判决。他曾在电击某个受害人时,把他十五个月大的孩子绑在这位父亲的胸前。但就在他要接受审判的前几天,他被发现死在自己的牢房中。由于他所享有的监禁制度的优待,他在牢房中的待遇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他死于氰化物中毒。军方害怕他会吐露更多的秘密,因此正义其实从未得到伸张。对于那些受害人的家属而言,就好像折磨从未停止过一样。”
路易莎说罢朝地上啐了一口。
“只是费布尔就这样把那五百个被偷走的孩子的身份秘密也一同带进了坟墓。他的死并没有让我们的工作变得更加简单,但是我们仍坚持不懈地进行着我们的调查工作。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自己能够多加小心。费布尔的许多手下至今还在监狱外活得好好的,他们一定会竭尽全力阻止所有试图揭穿他们的秘密的人。奥尔蒂斯只是他们中的一员而已。”
“那么究竟要如何才能证明奥尔塔格就是过去的奥尔蒂斯呢?”
“比对照片应该是有效的,我们可以看看玛丽莎的胶片里是否还留下了其他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是在我的相册中神情倨傲的军官与如今七十四岁的商人之间,隔着三十多年的时间跨度。只有一点儿容貌上的相像不足以说服法官。最好的办法是能够直接从他口中拿到口供,尽管在我看来这种可能性不大。但具体要怎么做我也完全没有主意。”
“如果我去调查奥尔塔格的过去的话,也许我们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的。”
“你可真是太天真了!请相信我吧,要是奥尔蒂斯改换了身份,他必然还有同党。作为奥尔塔格,他的经历必然是从就读的学校开始,学历工作都一路安排妥当,甚至连对国家虚情假意的热爱也必定在内。玛丽莎,请来厨房帮我一下。”说着,路易莎站起身。
独自一人待在客厅里,安德鲁翻看着相册里的照片。每一页都有一张军官的照片,下面写有他的军阶、所属连队与所犯罪行,有几页上还写有孩子的真实身份或后来的姓氏。在相册的最后一页是一份包括那五百个失踪的孩子的名单,其中只有五十人的身份得到确认。
几分钟后路易莎和玛丽莎再次出现。玛丽莎婉转地告诉安德鲁她姑姑累了,眼下最好马上告辞。
安德鲁再次对路易莎的接待表示了感谢,并向她保证一有新发现便会立刻通知她。
回到车里后,玛丽莎一直沉默着,但她的一举一动却泄露了她紧张的心情。每当在十字路口遇到车辆不肯让她先行的时候,她便会猛按喇叭,满嘴吐脏话。尽管安德鲁的西班牙语也很流利,但他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刚刚是说了什么让你生气的话了吗?”
“你不必摆出这副尴尬的样子,斯迪曼先生,我在酒吧工作,我希望和我打交道的人都能够开门见山。”
“你姑姑想和你说什么我不能听的话?”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玛丽莎冷冰冰地回答道。
“她叫你去厨房并不是找你帮忙收拾装柠檬水的杯子,你把它们忘在了桌子上,回来的时候更是两手空空。”
“她对我说要小心提防你,你知道的绝对比你说出来的事情更多,由于你向她隐瞒了一些事情,所以我们没法儿完全信任你。你在酒店吧台遇到我时并不是出于偶然,是吗?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对我撒谎,除非你想搭出租车回家,日后也不用我帮忙了。”
“你说得对,我早就知道你姑姑是五月广场母亲中的一员,我也知道只有通过你我才能认识她。”
“所以我在某种程度上对你来说是块跳板。这倒也不错。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拿到的那份文件上有你的名字和工作地址。”
“为什么我的名字会出现在你收到的文件里?”
“我也不知道。几个月前我的上司收到一个装有奥尔蒂斯和一对失踪夫妇信息的信封。来信指控奥尔蒂斯参与杀害了这对夫妇。里面提到了你,以及你和路易莎的亲属关系。信里说你是一个十分可靠的人。奥莉薇亚·斯坦恩,我的上司对这趟调查很有热情,她要我跟踪奥尔蒂斯这条线,重构出他在阿根廷专制时代阴暗的生活图景。明年就是阿根廷重获民主四十周年纪念,到时候所有报社都会将视线集中在这个国家上。奥莉薇亚喜欢能够在竞争中抢得先机,我想这就是她要我开展调查的动机。”
“那么是谁把这封信交给你的上司的?”
“奥莉薇亚·斯坦恩告诉我信是以匿名的方式寄来的,但是里面包含的有效信息十分充分,足以令我们认真看待这封信。奥莉薇亚性格强硬,是个不太容易相处的人,但是她的职业素质不容怀疑。”
“你看起来和她很亲密。”
“根本不是。”
“我,我就不会直呼我老板的名字。”
“我也是,这是年龄特权!”
“她比你更加年轻?”
“年轻几岁吧。”
“一个女人,比你更年轻同时却又是你的上司,你的自尊心应该有些受打击吧?”玛丽莎说着笑起来。
“你愿意陪我去你姑姑刚刚提到的档案馆吗?”
“如果要我充当你的司机,那你得记得给我加工资,斯迪曼先生。”
“你刚刚和我提到了自尊心的问题?”
这时玛丽莎不得不在一个汽车修理加油站停下车,她的甲壳虫的排气管冒出一束火花,发动机噼噼啪啪地响着,噪声震耳欲聋。
当修理工勉强尽力抢修时——因为玛丽莎没钱换个新的排气管——安德鲁下车给他在纽约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奥莉薇亚正在开会,但她的助手坚持请安德鲁稍等一下。
“有什么新的消息吗?”奥莉薇亚气喘吁吁地问道。
“比上次更糟。”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为了你的电话,我刚刚从会议室赶过来……”
“我需要你追加调查资金。”
“你说吧。”奥莉薇亚抓起写字台上的一支钢笔。
“两千美元。”
“你是在开玩笑吧?”
“如果我们想大门顺利打开的话,就得好好为门轴上上油。”
“我给你一半,在你回来之前多一美元都不行。”
“我向你表示感谢。”其实安德鲁刚刚并没有抱着能够要到那么多钱的希望。
“你没有别的事情要和我说了吗?”
“明天我会动身去科尔多瓦,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我们要找的人就躲在那里。”
“你已经有证据证明那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
“我希望自己没有跟错线索。”
“一有新消息就打电话给我,如果我不在就打到我家去,你有我家的电话号码吧?”
“是的,就记在我笔记本的某个角落里。”
奥莉薇亚·斯坦恩挂上了电话。
这个时候的安德鲁忽然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听到瓦莱丽的声音,但是他不想打扰她工作。他决定晚上再给她打电话。
玛丽莎的甲壳虫终于修理完毕,机械师保证说这车再开上几千公里没问题。安德鲁抢在玛丽莎掏钱之前,递给机械师一张五十美元的纸钞。机械师忙不迭地谢了两次,还为安德鲁打开了车门。
“你不需要这样做的。”玛丽莎说着坐进驾驶室。
“那就算我对这次旅行的贡献吧。”
“本来付他一半就绰绰有余了,你被骗了。”
“所以你看我是多么需要你的帮助。”安德鲁说着,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您刚刚说的旅行是指什么?”
“去科尔多瓦。”
“你真的比我更加固执。在你陷入这样疯狂的冒险前,我还可以告诉你另一个地址。那里比科尔多瓦可近多了。”
“我们要去哪里?”
“我呢,我要回家换套衣服,今晚我要上班。而你,可以乘出租车走。”玛丽莎说着将一张纸递给安德鲁,“这是蒙托内罗斯组织成员们常去聚会的一家咖啡馆。到那里的时候,记得一定要表现出谦逊的样子。”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在咖啡馆的最里面,你会看到三个男人坐在桌边打牌。他们的第四个牌友永远不会从ESMA回来了。所以每晚他们都会重玩同一局牌局,好像那是一种仪式。请礼貌地向他们询问你是否能坐在空的那张椅子上,然后提议请他们喝酒,只请一轮,再想办法输点儿钱给他们,出于礼貌的考虑。如果你的运气太好,他们自然会赶走你,而如果你玩得太糟糕,他们也会赶走你。”
“他们玩什么牌?”
“扑克,但具体的玩法有很多的变化,他们会向你解释的。当你赢得他们的好感后,你转向其中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秃顶男人。他叫阿尔伯特,是集中营罕见的幸存者之一。他是从费布尔的手中侥幸保全性命的。和许多幸存者一样,他一直有着一种深深的负罪感,要他讲述过去发生的事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为什么说是负罪感?”
“因为他大部分的朋友都已长眠地下,而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
“那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他是我姑父。”
“路易莎的丈夫?”
“她的前夫,他们很久没有再说过话了。”
“为什么?”
“这和你没关系。”
“我了解的情况多一些,我就能少犯一些错误。”安德鲁试图说服玛丽莎。
“路易莎一生都在为找出过去的那些凶手而努力,而阿尔伯特则选择将一切遗忘。但我尊重他们各自的选择。”
“那他为什么会告诉我一些事情呢?”
“因为我和他体内流着一样的血,我们的性格中都有自相矛盾的因子。”
“你的父母呢,玛丽莎?”
“这不是个好问题,斯迪曼先生。我每天都会问自己到底谁才是我真正的亲生父母,是将我养大的人,还是我从不认识的人 ?”
玛丽莎在人行道边停下车,她转过身子为安德鲁打开车门。
“前面的停靠点就能打到车。如果你回来得不太晚的话,你可以去吧台那里找我。我1点的时候下班。”
那个地方和玛丽莎描述得一模一样。虽然年代久远,但里面的装饰丝毫没有留下时间的痕迹。装饰墙面的层层壁画尽显巴洛克风格,家具倒是不多,除了几张木制的椅子和桌子外别无他物。大厅深处的墙上挂着一张拉道夫·沃尔什的照片,他是记者,是蒙托内罗斯组织的传奇领导人,死于政府委员会的暗杀。阿尔伯特正坐在这张照片正下方。光秃秃的脑袋,一脸花白的大胡子。当安德鲁靠近他们正在玩牌的桌子时,阿尔伯特抬起头,看了一眼安德鲁,又一言不发地低头继续玩牌。
安德鲁完全遵照玛丽莎的指令。几分钟后,坐在阿尔伯特右手边的牌友让安德鲁加入他们的牌局。罗格坐在阿尔伯特的左手边,他发完牌又放下两比索的硬币,大概等于五十美分。
安德鲁手上拿到的牌是同花,他本可以要求加码,但考虑到玛丽莎的建议,安德鲁将牌翻过来扔在桌上,看到这一幕,阿尔伯特笑了。
新的一局,这次安德鲁拿到的是一把同花顺。他又一次翻牌放弃,直接让阿尔伯特赢走了四比索。接下来三轮的情况几乎是一模一样,突然阿尔伯特将自己手上的牌直接扔在桌上,然后定定地看着安德鲁的眼睛。
“好啦,”他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我也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所以你现在可以不必再像一个傻瓜似的输钱了。”
阿尔伯特的另外两个朋友也放声大笑起来,阿尔伯特将安德鲁输掉的比索还给了他。
“你没有注意到我们在作弊吗?你真的以为是自己的运气好成这样?”
“我开始有些震惊了。”安德鲁回答说。
“他开始有些震惊了!”阿尔伯特望着他的两位朋友笑道,“你友好地请我们喝了一轮,这就足够让我们谈谈了,即使我们现在还不是朋友。好了,你是觉得现在自己可以调查奥尔蒂斯指挥官吗?”
“不管怎么说,我希望是。”安德鲁放下他的菲奈特—可乐说道。
“我不喜欢你把我侄女也拉进这件事里来。你的调查有相当的危险性。但是她比骡子更倔强,我也没法儿让她改变主意。”
“我不会让她冒任何危险的,我向你保证。”
“别轻易许下你无法兑现的承诺,你完全想象不出这些男人能够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如果他现在在这里,他倒是可以亲口对你说说,”阿尔伯特说着指了指挂在他座位上方墙上的画像,“他和你一样也是一名记者,但是他的工作却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们像打一只狗那样棒打他,但他直到倒在他们的枪口下都没有屈服。”
安德鲁打量着那张照片。沃尔什看起来正气凛然,目光透过镜片直射远方。安德鲁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丝和自己父亲类似的神情。
“你认识他吗?”安德鲁问道。
“让这些逝者在地下安眠吧,我来告诉你在你的报道里可以写些什么。”
“我还没有开始写呢,我也不想向你许下无法兑现的承诺。奥尔蒂斯是我报道的主线,他的命运让我的上司很震惊。”
阿尔伯特耸了耸肩膀。
“真奇怪,报纸总是对凶手比对英雄更感兴趣。大概粪便的臭味要比玫瑰的香味更好卖。他几乎和你一样谨慎,出入都有保镖陪同。你永远抓不到他的把柄,他从不独自外出。”
“这听起来真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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