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直心里一热,忽然就有一种冲动,就想拜眼前这个徐阶为师!可他却忍住了,他想起上辈子入行时一个忽悠界的前辈告诉他的两句话:无论做什么都好,如果涉及到利益,就记得把你的目的藏起来!你要赚钱时,就告诉人家你不想赚钱;你要邀名时,就要表现得不将虚名当回事!
忽悠界如此,官场呢?
李彦直忍住了,只是以一个童子应有的礼貌鞠了个躬,道:“原来是徐先生。”
徐阶见到他不卑不亢,反而更加欢喜,道:“来,坐,坐!李小兄……”
李彦直道:“徐先生,我年纪小,如果不嫌弃,你就叫我彦直吧。”
徐阶呵呵一笑,道:“也好。彦直。”说到这里他又举头望明月,道:“我的儿子若在跟前,此刻说不定也能和我说说话了……”
李彦直的历史学得不够好,如果他的历史学得够好就会知道,此刻的徐阶并无力量,说得刻薄一点,简直就是一只死老虎!
在不久之前,还是清高翰林的徐阶才明驳暗讽地将当朝首辅张璁数落了一顿,搞得首辅大人下不了台!张璁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当即利用他的职权要杀了徐阶,幸亏有几个老乡帮忙,才让徐阶从鬼门关里逃了出来,但他的前途却因此丢了,从高高在上、前途无量的翰林院贬到这荒凉野僻的福建延平来!受到张璁怂恿的嘉靖皇帝甚至在柱子上刻了“徐阶小人、永不叙用”八个字!做官混到这份上,眼见是没希望了。而除了仕途不顺之外,徐阶这几年的家庭处境也极惨!他相濡以沫的妻子刚刚病死,而儿子许蟠当时尚在襁褓之中,家里只剩下一个八十岁的老母——一个人的神经若是脆弱一点,在这样的多重打击之下说不定就疯了!
可徐阶没有,在这个人生谷底,他居然还抱着一点希望!所以他不但没骂皇帝的娘,还要“感恩遥戴北宸高”,因为他还想回去!回北京!回朝廷!尽管希望是渺茫的,但他还没有彻底放弃!
正因如此,他和已经放弃了的郑庆云、黄焯是不同的,正因如此,他对山野间的一个小童竟能听出他的诗境而欢喜,并记挂在心。
当然,这时的徐阶对李彦直也只是欣赏而已,毕竟,李彦直的皮相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子,纵然早慧,徐阶也并不奢望这样一个孩子能理解他的痛定思痛后的深刻领悟。只是他却不知道,李彦直此刻的心理年龄其实正与他相似,也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正因如此,两人虽然皮相忘年,但在气质上却甚是相投,月下饮着劣茶,谈点诗文,心情竟是出奇的畅快!
李彦直上一辈子所处的那个年代本来就是诗文末世,他本人又成天在商业策划上打滚,对诗文只是业余爱好,尽管来到这个世界后有一年多的恶补,可和徐阶这样的翰林比起来,其差距实不啻于两人皮相年龄的差距!山路间的只言片语能令徐阶吃惊者,在于李彦直的机敏与智慧,这时深谈下来,他的诗文功底就露了馅!
但在徐阶看来反而觉得正常,“毕竟他只是一个孩子,能够如此,已大不简单了!”因此但凡李彦直有不懂的,便出言指点,两人对答的语气,渐渐从忘年交变为师生,徐阶说话再不客气,直接便叫他的名字,李彦直则自称学生——这时他已从徐阶的言语中听出他曾中过探花,自己一个才通过县试的小童在探花大人面前自称学生那也是应有之义。
这是两人的第一次长谈,也因为是第一次,所以谈得不深。夜已三更,李彦直家太破陋,一家人挤着一张床,实在是无法招待徐阶,因此他便告辞了。临别之际,徐阶道:“彦直,你年纪虽小,但生性之聪明,为我生平仅见。只是有一句话,我得提醒你一下。”
李彦直忙道:“请先生指点。”
徐阶道:“我在尤溪时,曾在知县口中听过了你的言行,你的表现,颇为狂傲。你年纪幼小,率真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人家见你是个孩子,多半还会欣赏你的大胆。不过我看你不但是早慧,甚至可说有些老成!既已参加过县试,将来想必是有意晋身仕途,若是如此,那就要记得要收敛!张狂二字,最是害人!这是我用仕途生命换来的教训,希望你能切记!”
李彦直上辈子是在商业公司卖脑力的人,出入那个地方的年轻人大多个性张扬,没在官场、国企之类的部门泡过便不知道韬晦的重要性!他纵然死过了一回,但觉醒后又没遇到过真正的挫折,这积习一时哪能就改掉的?其实这一点尤溪知县也已告诫过他,当时李彦直还不怎么当回事,今晚听徐阶再次点出他这个缺点,不免肃然领教,道:“谢谢先生指点,学生铭记在心!”
第一卷 童蒙初试 之七 土豪横行
徐阶走后,他娘和他大哥才走出来问:“这人是谁?”
李彦直道:“是本府的推官。”
推官是徐阶现在的职衔。延平府推官为正七品,乃知府之佐贰,相当于后世的市委常委副书记,主管本府之刑名、审计。在徐阶看来,做推官乃是他人生的谷底,但李彦直他娘和他大哥听了之后却吓了一跳!他娘叫道:“哎哟!原来是位大老爷,哎呀!那我们刚才……他来的时候,我正在帮老五擦屁股!太失礼了,太失礼了!”说着记得不知道怎么才好!
李刚又道:“不过咱们三仔也真本事!竟然有推官大老爷找上门来,往后一定一跃上龙门!将来说不定也能弄个知县、推官当当。”
李彦直笑笑道:“娘,你别这样,没事的,这位老爷很豁达的,不会计较。哥,你也别夸我了,会把我夸坏的。”顿了顿道:“说起来,怎么不见爹。”
他娘道:“你爹啊,被矿头叫了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李彦直皱眉道:“什么事情,会弄到这么晚?”
又等了有一炷香时间,李彦直对李刚道:“大哥,我看我们还是出去找找吧。”
李刚道:“我去就好,你们守家里。”
正要出门,忽听喧闹之声自远而近,好像有不少人正走过来,还偶尔传来呼喝,一家子赶紧出门,却见是一伙乡亲抬了一个人回来,走近一看,竟然是李彦直他爹李大树!老李双目紧闭,脸色惨白,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一家子无不大惊,赶紧抬了李大树回屋,李彦直他娘就哭了起来,李彦直问抬他爹回来的吴牛:“牛哥,这是怎么回事!”
吴牛道:“不知道!我们见你爹踉踉跄跄从矿头余三田那里逃出来,余三田的人还在后面追着他打,就赶紧上前拦住,又把你爹抬回来。”
却有一个本村一个懂得些医理的贾郎中道:“糟糕!这右腿断了!”
李彦直惊得啊了一声,李彦直他娘哭得更难过了,李刚跳起来叫道:“妈的!我这就去找余三田算账!”便有几个和老李家相熟的后生响应。
余三田是尤溪一霸!势力极大,手下怕不有上百号人!和临近的矿霸又有勾结,最近听说还搞了个什么银帮!声势更盛了!李彦直见他大哥冲动,心知不妙,但要拦住时,他人小力微,李刚又在火头上,哪里拦得住?
李大树本来双眼紧闭,这时忽然强撑着坐了起来,大喝道:“不许去!”
李刚这才停住,回来问:“爹,你感觉怎么样了?”
李大树额头冷汗直往下掉,却说:“我没事!”对贾郎中说:“老贾,给我上些药。”又对其他的乡亲说:“我没事了,大伙儿先回去吧。”
李刚道:“可是……”却已经被李大树挥手道:“别说了!三仔,帮爹送客!”
他平时虽然老实,但毕竟是一家之主,较真起来儿子们也不敢违拗,当下李彦直便领命送客,只留贾郎中帮他爹处理伤势。
李大树这回伤得着实不轻!除了背上、肩上等多处伤口外,右腿的伤势尤其严重!贾郎中诊断后说,就算医好了,以后只怕也得瘸了。
李刚一听又气得要闹事,却被李大树喝住了,李彦直道:“大哥,先弄明白是出了什么事再说!”
贾郎中走了之后,李大树才将这件事情的始末说了出来。
原来延平地区虽号称穷乡僻壤,但那是以农业收成为评判标准,若论起来,其实另有几样了不得的特产!第一样是茶,第二样是铁,第三样更是非同小可——银!
大明政府对银矿开采限制甚严,但银是硬通货,若是挖了出来,都不用像其它货物一般变卖,直接就可以拿来用!如此暴利放在眼前,就算是峻法严律也挡不住人的欲望!所以延平境内,私采盗采的小银矿不计其数,官府管也管不了,但凡利之所在,一旦缺乏管理,久必生弊!银矿私采,一开始是大胆一点的百姓弄点外快,慢慢地便冒出恶民来扩大盗采的规模,到如今所有私矿盗矿几乎都已被恶霸垄断,普通百姓反而不得其利,甚至日常生活中还要被他们鱼肉!
这次李大树去见的余三田,就是尤溪最大的恶霸,此人平日里胡作非为,但因和官府有勾结,所以满县的人都不敢惹他!李大树和余三田本是邻村,余三田未发迹时和李大树也有过交往,但后来一富一贫,一恶一善,双方关系也就冷了。这日余三田忽然派人来请,李大树推托不过,也就去应一下景。
李大树道:“我原本以为没什么事情,或许他是听说我们三仔读书好,便有心和我结交。我虽然不喜他,但大家也算一场老相识,推不过,就去看看,谁知,谁知……”
谁知余三田这次找李大树来,竟是要他帮忙盗官矿的矿银!
延平银矿有官矿,有私矿,官矿就那么几处,但规模较大,私矿遍地都是,但规模较小。李大树和余三田虽然都是玩矿的,但他是在官矿打工,算是清白身家,与余三田不同。
“余三田说,若是我肯答应,那他就设法让我做官矿的矿头,让官矿所有矿工都归我管。过些日子延平的银帮成立了,他也给我弄个堂主什么的做做。”李大树拍着床叫道:“但我哪里能答应!咱们家好容易出了三仔这样的读书种子,我怎么能去做黑帮?那不是毁了三仔的前程吗?但余三田他,余三田他,他竟然说……”
余三田当时听李大树拒绝,便冷笑起来道:“李大树,我知道你疼你儿子,还指望他考个功名——可我告诉你,现在考功名也是需要钱的!还有,别把自己撇得那么干净!其实这盗矿的事你也干过!只怕也赚了不少了吧?我现在不过是给你指出一条明路,让你赚得更多一点而已!”
李刚听到这里怒道:“他胡说八道!我们家哪里有盗过矿了!”
李大树叹了一口气,原来余三田怀疑李大树在官场盗矿倒也不是捕风捉影。自李光头来过一趟之后,李家的经济便见好转了些,李彦直买书的、穿衣服的、打通关节用的钱,都是从那四十几两银子里出!以李家的家底,平常有几把铜钱就算不错了!这两年却常有银子拿出来使——就算每次都是拿很少的一点散碎银两出来,日子久了人家也要起疑!
虽然李大树坚持说那银子是“卖了二仔”得的,但余三田哪里肯信!一口咬定他是盗矿,两人言语不合,越说越僵,到最后将一些阴私牵扯出来,余三田大恼,恶霸性子发作,竟叫人将李大树往死里打!若不是李大树逃得快,那就不是丢了一条腿,说不定连性命都得丢了!
李刚听到这里又跳起来要去找余三田算账,却被李大树大拍床头叫道:“不许去!不许去!”他娘也死命拦住,叫道:“他们人多势众,你这是要去送死啊!”李刚怒道:“难道就这么算了么!”
李彦直一直听着没开口,听到这里才忽然道:“这件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过大哥你也别冲动!就这么跑去讨不了便宜!我看我们还是写一张状纸,明天递到衙门去告状吧!”
第一卷 童蒙初试 之八 乡老无策
听李彦直说要告状,李刚首先叫好,李大树却说:“还是算了吧,贫不与富斗!再说,三仔还要考试……对了!三仔,都记挂着我的事,倒把你的事给忘了!怎么样,你的县试过了没有?”
李刚便告诉他爹李彦直考过了,而且还是第五名,到四月上就能到府里参加府试!
李大树一听,高兴得连腿伤都忘了,拉住李彦直的手直道:“好,好,好!只要你能考到个功名,我这条腿就是断了也无所谓了!这件事情你别管了,安心读书!安心考试!”
“这是两回事!”李彦直道:“爹爹你这件事情要是处理不好,我哪里能安心读书、安心考试?府试就算误了也可以明年再考,但这件事情却得有个说法!再说,我们要是就这么忍气吞声,以后在尤溪就得被人压着打,那样我就算考到个秀才回来又有什么意思?”
李大树想了想,也觉得在理,但仍然有犹豫,怕李家孤弱,斗不过余三田财大势大!
“怕什么!”李刚叫道:“余三田不过是一个恶霸!还能只手遮天不成?哼!咱们有推官大人做后台,就跟他们斗去!”
李大树错愕了一下,问:“什么推官大人?”
李刚和他娘便七嘴八舌地将徐阶来过的事情与李大树说了,李大树一听精神大振,胆子也壮了!叫道:“三仔,你可真有出息了!有出息了!连推官大人也上门来拜访,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打!打!我们就和余三田打官司!不怕他了!”
李彦直却想徐阶这个筹码是要留在关键时刻用,这件事情自己若能解决,就不必去烦他了,便道:“徐恩师是延平府的推官,按大明律例,这件事情不能就到府里去告,否则就算越级。我们看我们还是先去里甲陈诉,不行再到县衙告状,若还不行,再想办法。”
李大树道:“好!都听你的!”
大明实行自下而上的诉讼制度,原则上禁止越级诉讼。《大明律》规定:“凡军民诉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
普通的民间纠纷,如婚配纠葛、田土纠葛、相争斗殴等,都由里甲、老人剖决处理,若系奸盗、诈伪、人命重事等方许赴县衙告状。若不先经过里甲、老人就去县衙告状,知县可以不问虚实先将告状人打个六十大板,仍发回乡里由里甲、老人处理。
因此李彦直家要告余三田,便先须经过里甲、老人。第二日李刚就去请了乡中要好的亲朋过来,痛诉此事始末,跟着又上申明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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