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道:“小弟不过是得了点小‘病’,岂敢劳动大哥大驾?”他感到李建成忽然好象“客气”了很多,他们之间似乎多了点什么东西横亘着。
李建成也分明感到他这二弟好象遥远了很多很多。
这些天来,他心里也经历了很大的变化。当李世民被西秦军大败,长安处于兵临城下、朝不保夕的危境之时,他自觉自己是大唐太子,理应临危受命,力挽狂澜于既倒,因此向李渊请求挂帅出征。不料他一开口,李渊和全体大臣都是惊慌失措,竭力反对。李渊虽夸赞他勇气可嘉,还当众赏了他不少金银珠宝,但不论父皇说得有多委婉,从他和其他大臣的面上李建成都分明读出这样的意思:“连战无不胜的秦王李世民都输了,你还来请战?这岂不是丢人现眼?”
他心里气恼极了,回去东宫跟僚属一说,众人都是震骇万分,都说这种“只知有秦王,不知有太子”的想法原来竟在朝中是这般盛行,实在不可思议!对此,他只有归疚于起兵时李世民一直追随在李渊身边,自己却远在长安,没能参与举义之事;而如今朝中大臣大都是太原起兵的元老,自然都只认得李世民的才干,不知道他这堂堂太子有何能耐。他不禁深深怨怪李渊以前一直对他守口如瓶,以致他对太原策划起兵之事一无所知,没半点准备,才弄出今日这等尴尬局面,真是悔之已晚。
然而,当长安的百姓听说他这太子自动请缨迎战西秦军时,都颇感心安,慌乱之情稍有缓减。这消息令他极感鼓舞,觉得自己走对了路子,决定要继续不断地向李渊提出领兵的请求。他相信只要他表现出能统兵打仗的信心,李渊最终会同意让他出战的。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又传出李世民“病”好的消息,这一来,元帅之位又非李世民莫属了!
他实在不明白,李世民明明惨败于薛仁杲之手,为什么这样的事实还不能令李渊从他对李世民百战百胜的神话的迷信中清醒过来,对他却连哪怕给一个机会让他试一试也不肯!李渊甚至极力掩饰李世民战败的真相,向众大臣说李世民卧病在床,将指挥军队的大权交了给刘文静和殷开山二人。他二人鲁莽轻敌,不听从李世民指示他们深沟坚壁、拒不应战的话,强行出战,才招致大败。因此下旨革除二人官职,对李世民却一无处分。李建成私底下问李渊:“二弟向来统军甚严,这从太原起兵到围攻长安中他治理右军的情况都是有目共睹的。刘文静又一向是他副手,他怎么敢违抗二弟的命令,擅自出战,以致吃了败仗?”李渊却避而不答,反对他说:“大郎,你以后是要继承我的大统,做一国之君的。你应该多多学习驾驭臣下之道,才是正理!”原来替主帅掩饰战败之罪,将过错推给他的手下去当替死鬼就叫做驾驭臣下之道!李渊这番话教他在心里感慨了好几天。无怪乎李世民总能百战百胜!胜了是他的功劳,败了却与他无关!这样的便宜真好捡!
这边李建成思如潮涌,那边李渊却为两兄弟如此以礼相待而大为高兴,道:“你们兄弟二人只要同心协力,便能保得我大唐江山千秋万代!我历览各朝各代的掌故,发现祸国殃民的只有两种人:一者是权臣,一者是悍将。权臣操持权政,将皇帝当成傀儡一般摆布,拿天下当成是他的,实在可怖!大郎今后是要坐这龙座的,因此我让他多多处理朝政,不要为刀兵之事而荒废了为君之道。你如今熟习了政事,日后为帝就不怕被臣下欺你无知而将你瞒骗。大郎为我掌管政事,既可防权臣把持国政,又可防以后大郎被权臣欺蒙,实是一举两得!那权臣虽是可恶,但只能误国,还不足为大患;但悍将却是手握兵权,适足以谋朝篡位,颠覆社稷,为害之烈远甚于权臣。因此我令二郎掌握兵权,便是为了防那悍将。你兄弟俩一主内、一主外,二心如一,便既可御外寇于边境,又可防内贼于朝廷,我大唐江山自然就稳如磐石,皇泽不绝了!”
两兄弟互相看了一眼,都跪下道:“父皇明见万里,非儿臣们所及。儿臣一定谨记父皇教诲,力保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渊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双手虚托,道:“好,好,你们都快起来!”
二人起来各自坐下。
李世民道:“儿臣听说薛仁杲那贼子又再率领西秦军来侵扰我国。儿臣愿领军出征,将那不服王化的家伙捉回来,让他跪在父皇脚下求饶!”
李渊满心欢喜,道:“二郎用兵,为父最放心不过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为父要亲自为你送行。”
李世民略一欠身道:“不敢惊动父皇圣驾。儿臣以为这西秦军侵我国境、乱我人心,宜速速解决。若父皇认为可以的话,儿臣三天之后就可出发。”
李渊道:“你认为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吧!”
李世民又道:“还有一件事,儿臣斗胆向父皇求情。”
“但说无妨!”
“上次我军失利,实乃儿臣之错,与他人无由。但刘文静和殷开山两位将军却因此受罚,儿臣于心难安,求父皇让他二人官复原职。”
李渊忙道:“二郎言之有理!这样吧,让他二人恢复原职,但暂时停职留用,随你出征,带罪立功。胜利回来之后,我自当论功行赏,决不会亏待了他们。”
李世民跪下叩头道:“父皇仁厚!儿臣代二位将军多谢父皇恩典。”
当下又谈了几句出征的安排,李世民便请求告退,回去筹备三天后出战之事。
李渊拦住他道:“二郎且慢,还有一件事。”说着转头往屏风后叫道:“三胡!还不出来向你二哥赔罪?”
只见屏风后转出一人,上身赤裸,下身穿着罪衣,跑出来趴在地上便向李世民叩头道:“二哥饶命!小弟知错了!”正是李元吉。
李世民只觉脑中轰的一声,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冲上脑里,额头两边的太阳穴“特特特”的跳个不住。他双手捏成拳头,浑身都在发抖,心中一团烈焰,直烤得他唇干舌燥。他急忙转过头去不看李元吉,只怕自己马上就要忍不住冲上前去扼死这个一母同胞的四弟!
李元吉也是全身都在抖,眼中鼻中涕泪交流。在他心里,愤怒夹杂着恐惧,象毒蛇一样啮咬着他。他不能忘记,自己在太原城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活似皇帝一样的时光!他更不能忘记,自己这些天来被软禁在宫中,酒不能喝、钱不能赌、女人不能泡的犹似炼狱一般的日子!他在宫中越是度日如年,就越是发狂似的想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回太原里过他那随心所欲的生活!但是,这一切都取决于一个人__李世民!李渊说了,只要,也只有李世民肯原谅他,他才可以恢复王号,才可以回太原继续他一城之帝的日子;否则……否则什么?父亲没说,但他也明白,否则他就要一辈子过这种生不如死的生活!
他将李世民恨入骨髓里去了!你是嫡子,我也是嫡子,凭什么你能骑在我头上,可以操纵我的生死大权?再说,他根本不认为吉儿之死是他造成的!明明是你们骗我在先,又明明是那女人自己找死,故意将烛台扔到罗帐上,纵火烧死自己,还差点连我也害了!为什么硬要将她的死派在我头上,说是我杀了她?这真是太没天理了!但是,李世民若不肯饶恕他,他这辈子就完了!因此,他又怕李世民,也是怕入骨髓里去了!这时他伏在地上,悲哀、怨毒、忧惧、惶恐……种种滋味都掺在泪水之中,在又恨又怕之中期盼着!
李建成看着这情景,不禁对李世民大为不满,想:“四弟就算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奸大恶之罪,他究竟是你弟弟。如今他象条狗似的趴在你面前求你饶命,你什么面子都要足了,还想怎么样呢?你为人兄长,岂可如此心胸狭隘?这样折辱于人,那也太过份了!”于是他淡淡的道:“二弟,你不开口说句话,叫四弟怎么做人呢?”
李元吉听他这样说,不由得感激的向李建成看了一眼。他确实很感激李建成。这些天来,他在宫中苦不堪言,但每当李建成入宫来看望他,总是以自己的名义设宴玩乐,却让李元吉跟着一起饮酒博弈、观赏歌舞,使他在“地狱”般的日子里总算还能苦中作乐。
那边李世民听兄长开了口,总不能不给他面子,咬咬牙,站起来,转头看着李元吉,道:“四弟,我生你的气,也是为了你好!你在太原如此无法无天,残民以逞,叫百姓都以为我们李唐跟杨广那暴君是一丘之貉,令父皇平白担这骂名,陷他于不义,你对得起父皇吗?”
李元吉一边在心里骂:“假撇清!伪君子!”一边流泪道:“小弟错得太多了,实在无面目见父皇,只求二哥大人有大量,饶过小弟这一次。小弟以后决计不敢了!”
李渊在一旁听着,对李世民的话甚感满意,认为他说得实在得体之至,便说:“三胡,你二哥的话句句是金玉良言,你一定要好好记着,以后重新做人,不要再闯祸了。”
李元吉道:“是!儿臣一定牢牢记在心头,决不再惹父皇烦恼,惹二哥生气了!”
李世民转身向着李渊,违心地道:“父皇,四弟既已知错,请您饶恕他吧!”
李渊喜道:“三胡,你听见没有?你二哥宽恕你啦!还不快向他叩谢?”
李元吉也是欣喜若狂,“砰砰砰”的用力以头叩地,大声道:“多谢二哥!多谢二哥!”
李世民滑步闪到一边,不受他的礼,冷冷的道:“不敢当!”
李渊道:“好啦,起来吧。”
李元吉站起来,用手背拭抹着又是泪水,又是鼻涕的脸,眉梢眼角已是喜形于色。
李世民口中虽说原谅李元吉,但心中对他的痛恨实非言语所能表达。他只觉哪怕只是跟李元吉处于一个屋檐之下也是中心如沸,比受什么酷刑都要难过百倍,实在不愿再多待半刻钟,躬身对李渊道:“儿臣这就去准备三天后的征战,先行告退了。”
李渊欠身道:“有劳二郎了。”
李世民望也不望李元吉一眼,只向李建成点头为礼,便出宫回府而去。
吉儿在熊熊烈火之中,对着她那孩子和荷香的尸身狂笑。一阵浓烟卷过,呛得她咳个不止。
正在这时,她忽感到一只手搭到她肩上。她一惊之下,止住笑声,转身一看,火光映照之下看得分明,那人浓眉大眼,竟是突利!
她才叫得一声:“突利!”好象见到了亲人一样,心里突地一宽,全身一软,便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不断的感到那大火仿佛还在身边烧,无数的声音在耳边轰鸣,可她什么也听不清楚;咽喉干得发涩,好象里面也正在烧着一团火,她一张嘴便会喷出火焰来似的。一忽儿她又觉得自己正在跟李元吉扭斗,她竭力挣扎,可是手脚越来越酸软无力,李元吉那狰狞的面孔一点点的逼近。她狂叫!狂踢!狂打!狂咬!绝望!绝望!只有绝望!
忽然,仿佛下过了雨,四周一片清凉,喉中也汨汨的流淌过清甜的甘露。虽然四肢百骸散了架似的疲倦,又沉重得象是灌了铅,但各处都是说不出的舒泰。
这样云中雾里的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猛的醒来,一睁眼,灿烂的阳光刺得她双眼发痛,忙又合上。过了一会儿,又再慢慢睁开,只见处身在一个洞穴里,身下铺的,身上盖的,都是厚厚的干草。她一生之中大多时候都处身于金碧辉煌的富贵乡中,忽然见到这种荒郊野岭的景象,暗暗吃了一惊,一时之间茫然不解。
她稍一动弹,顿时觉得全身痛不可耐,皮肉似在一块块的裂开,禁不住“啊”的叫了出来。
洞口一暗,突利已站在眼前,喜上眉梢的道:“啊,吉儿姑娘,你终于醒了!”
吉儿一见突利,刹时间唤起过去的种种,不禁又是“啊”的叫了一声,道:“突利,是你救了我,是不是?”
突利点点头,道:“说来真是万幸!我刚到太原,便看见你的屋子烈焰冲天。上次我军围困太原,我在你屋子里看到你留给大哥的字条,因此知道那屋子是你的,忙赶过去看。幸好你那屋子靠着河边建起,我从水里潜到屋子后面,用刀砍那后墙。那墙大概已被火烧透了,我砍了几刀,便砍出一个洞来。我从洞口钻进去,见到你还在里面,就抱着你从那洞悄没声息的到了河里。屋外的人只顾聚在门口,李元吉又大发脾气,不准人去舀水救火,所以竟没有人发现我们,否则要不惊动李元吉救你出来,可当真不容易!”
他只顾自己说得兴高采烈,忽留意到吉儿那边一直保持着一种可怕的沉默,忙定睛看她,却见她双眼睁得滚圆,好象看见了世上最恐怖的东西。突利心中也不禁跟着一寒,顺着她的目光转头往背后一看,却什么也没看见,忙又转身扶住她问:“吉儿,你怎么了?”
吉儿声音发颤的道:“你……你说你是在那屋里见到我留下的字条才知道我住在那里的?”
突利不明白她为什么偏偏要抓住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来追问,不由得拿手指搔了搔头顶,说:“是啊。”
吉儿深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心神,道:“你有没有记清楚?难道不是你遇见世民在那屋子里被你的士兵围攻,你上前解围,然后他跟你说那屋子是我的,你才知道吗?后来你们还一起商量如何捉弄颉利,不是吗?”
突利笑道:“你说的话真奇怪,半真半假的,教我怎么答你好呢。其实是这样的:那天我军包围太原,我的部下来报,说那里有这么一间屋子。我去一看,见到你留下的字条,就知道你住在那里,便约束部下不准动屋里的东西。后来我在太原城下叫阵,大哥射了我一箭,但那箭没箭头,箭尾却绑了一封信,约我当晚在河边见面。我就是那晚跟大哥商量捉弄颉利的事的。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吧?我跟大哥演了一场好戏,教那颉利栽了个大筋斗。到我走时,想起在你屋里拾到的字条,便还了给他,将你的事情告诉他知道。我那时还警告了他以后再也不要这么不小心将你一个人抛撇在那里。谁知他今次又是这样,几乎给李元吉害死了你。唉,大哥也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