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龄道:“但是圣旨已下,我们又怎能阻止他们宣读出来?大家都知道封萧二人是来传达皇上旨意的,若久久不宣读,只怕反会惹来无谓的猜测,一样会动摇军心。再说,皇上毕竟是君,大王毕竟是臣,君命不可违,抗旨的大罪是什么大功都抵不过的。”
长孙无忌将手往下一压,道:“为今之计,只有‘压’!”
李世民眉头一皱,道:“‘压’?怎么压?”
长孙无忌道:“大王不妨对封萧二人讲理,让他们明白这种乱命一下,等于军中有两个元帅,这样的双头马车,还怎能号令统一、指挥大军攻城?然后旁敲侧击,暗示他们将圣旨带回去,要求皇上更改旨意。”
三人一听,都是吓了一跳,这岂不是比违旨更要大逆不道?
李世民迟疑道:“这个……只怕不易办到。”
长孙无忌摇头,道:“不然。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王只要开了口,以大王的权势位望,封萧二人势难拒绝。一旦他二人回京转达大王的意思,在外人看来,他们就成了大王的心腹,他们就不得不替大王说话。他二人均是朝中重臣,此举不但可以抵制皇上的乱命,还可以将他二人拉到我们这一边来。可谓‘一箭双雕’!”
李世民沉吟良久,问杜如晦:“杜兄以为如何?”
杜如晦在三人之中向来最是沉默寡言,但他往往有洞察世情的眼光,李世民有不能决断之疑难往往就教于他,而他做出的决断往往也被证明是明智之见。这时他道:“长孙兄言之成理!我们主动出击,争取钦差的支持,比之消极抵制旨意,要有效得多。”
“好!”李世民轻轻一敲书案,道,“萧禹这人我早在当年雁门关勤王时已认识。后来他归顺我朝时父皇曾欲斩杀他,也是我开口替他求了情才免一死。他既欠我这一个人情,平日与我也颇亲善,要说动他并不难。但封德彝此人口舌便给,只怕不易对付。”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道:“封德彝是圆滑世故之人,决不会蠢到在这军中为难大王的!皇上派他来驻留军中,他若找大王岔子,不怕大王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吗?大王只要以言语点拔他一下,让他知道这其间的利害关系,他自然就心领神会,懂得如何自处了。”
李世民点点头道:“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
房玄龄见“大事”已谈妥,便转去谈“小事”,道:“大王是一军主帅,言行举止都应小心检点才是。若因一时意兴,喜怒形于颜色,甚至失态,可就有损主帅的威严了。”
李世民一听自然就明白他在说刚才的事,苦笑一下,道:“刚才宴席之上,我确是举止失当了。这都怪你们老捧那首诗儿,闹得我一提起它就昏乎乎的忘乎所以。”
三人低着头竭力忍笑,都想:“若不是你吹捧于前,我们又岂敢吹捧于后?”
长孙无忌清了清喉咙,道:“大王,我看齐王今晚的言行不怀好意,要多加小心。”
李世民一凛,回想刚才李元吉说的话,不禁缓缓点头,道:“不错,他是设下了陷阱要我踩进去的!怪不得我今晚会控制不住自己,原来是他在处处推我入死地。”随即又想到:“对了!我正疑心有什么小人在背后说我坏话。我真蠢,怎么竟没想到会是他!他在我军中,我的一举一动他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若要歪曲事实,往父皇那儿递送密奏诬陷我,那真是太容易了!他向来就恨我,今次这圣旨又明显对他有利,若不是他在背后搞鬼,更有谁会这般煞费苦心的打击我?好啊,原来这一切的后面是你!”
他心中暗怒,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圣旨的事已有着落,目下头等大事还是要尽快攻下洛阳。郑军比我军弱得多,但洛阳之坚固,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如今才明白何以当年李密手握瓦岗雄兵,竟会被王世充拖垮在洛阳城下。我们今日万万不可重蹈当年覆辙,三位有何高见,不妨直说。”
长孙无忌道:“天下再坚固的城池,都只能抵挡外敌,防不住内贼。要破洛阳城,我看要从它里面下功夫。”
房玄龄说:“这一计我们早就用过了。我们的间谍已经潜入洛阳城中,策动城内百姓士卒反叛王世充。王世充平日残暴不仁,对他恨之入骨的人不知有几千几百。我们的人没费多少气力就已纠集了不少反郑的力量,也曾试图发动兵变,前后已有十三批人要在城中起义,却没一次不是未及发动就已被王世充知觉,都被郑军剿杀了。如今王世充已起了疑心,我们要再靠里面的人反郑,恐怕很难了!”
长孙无忌道:“不!那十三批人不是平民百姓就是低级军士,全是无权无势的人,一旦密谋泄露,在上面没有人替他们遮掩,马上就被王世充知道;王世充要扑杀他们也是易如反掌。但若果我们能收买到职司高的官员,一来王世充对这些人较为信任,不易泄密;二来即使泄密,这些人手中握有一定的兵权,王世充不敢轻易跟他们公然闹翻;三来即使闹翻了,事变失败,郑军知道上层人心不稳,士气一定大受打击,而且他们窝里斗,死的都是自己人,于我们有利无害。再说,要从内部策反,那也不一定要用兵变。若能从上层得知军机要密,又或者利用他们来影响王世充的决策,对我军破城也大有帮助。”
李世民道:“能买通郑军高层,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但这些人有高官厚禄,要收买他们,谈何容易?”
长孙无忌道:“如今洛阳危如累卵,郑国朝不夕保,郑军高层中一定有不少人急于另谋出路,决不愿陪着王世充与洛阳共存亡的。大王只要向他们许诺他日城破后免其依附郑逆之罪,甚至许以高官厚禄,这些人岂有不动心之理?”
李世民眼中光芒一闪,坐直了身子,盯着长孙无忌道:“你知道有这样的人,是不是?”
长孙无忌抑止住心中兴奋之情,淡然道:“不错!”
“是谁?”
“是我当年同父异母的庶生哥哥长孙安世。”
“原来是他!”李世民马上想起来了,他早就听长孙无垢在闲扯中说起过其父长孙晟死后她兄妹如何受到两个庶生哥哥长孙安世和长孙安业的欺压虐待甚至逐出家门的事。每次说到这些,长孙无垢就忍不住哭泣,自己还随口安慰过她,说日后要捉了这两个寡情薄恩的哥哥来给她报仇。只是此事他听过便忘了,一时竟没想起长孙世家一直是在洛阳的,早应利用这层关系来对付王世充。
长孙无忌不动感情的道:“王世充知道当年安世、安业二人将我和妹妹逐出家门之事,以为安世会害怕受我报复,一定竭尽全力为他保住洛阳,所以对他极是信任,封他为内史令。我悄悄派人入城去跟安世说,只要他助我军破城,我们之间的恩怨旧恨从此一笔勾销,我绝不向他报复,还会替他在大王面前说请,求大王免他一死。”
李世民兴奋得直搓手,道:“这真是天赐良机!无忌,日后攻下洛阳,功劳最大的就是你!”
长孙无忌忙站起来一揖道:“大王太夸奖我了!只教能助大王攻下洛阳,我这一点小小的私人恩怨又算得什么?”
“好,好!”李世民满怀感激之情,“我知道你为我受了委屈,他日一定好好补报于你!”
长孙无忌道:“不敢!此事我事前未禀告大王,还请大王恕过我擅作主张之罪。实在是我不知道安世会不会相信我不施报复的话。事情未有定案之前,我不能就报告大王,只怕没有结果,会令大王失望。但他如今已回信表示愿助我军一臂之力,此事已是确实无疑,只是……”他一皱眉头,“近日王世充加强了巡城搜查,出入洛阳已不如以前容易,再要跟他通消息,可有点为难。”
其实他是在说谎!他是故意不及时将长孙安世之事奏报李世民,因他怕被房玄龄和杜如晦抢了他的头功。他知道房杜二人也在洛阳住过很多年,结识的人也不少。象杜如晦就有一个叔父叫杜淹的也在王世充朝中为官,位居少吏部。若他在洛阳城还易于出入之时就将长孙安世的事说出来,杜如晦受他启发,必会向李世民举荐杜淹。那么这一来,日后洛阳城破之功不免就被分薄了,李世民就不见得会如现在这样对他感激涕零了。直到现在王世充加紧了盘查,房杜二人无法入城策反他们的亲朋戚友,他才吐露出长孙安世之事,这样他就稳居首功了!
长孙无忌倒也不是嫉妒李世民宠爱房杜二人,事实上李世民对他三人都宠信有加,并不特别显出偏心谁。但他对这并不满足,在他心中,他应该是三人之首,是李世民心腹中的心腹!这一来,耍点小花招也就在所难免了。
李世民自然没想到长孙无忌肚中竟打着这么个小算盘,只觉得他为自己真是呕心沥血、绞尽脑汁,感激之心又深了一层。他略一沉吟,道:“这个不难,侯君集擅长飞檐走壁之术,若只遣他一人携信入城,想必当能办到。有了长孙安世作内应,洛阳城指日可下了。”
正说得高兴,忽然门外卫士入报:“屈突通将军、殷开山将军在帐外求见!”
李世民忙道:“请两位将军进来!”
二人入帐见过礼。
李世民道:“两位将军深夜求见,是有什么紧急军情吗?”
屈突通大声道:“刘武周的降将近日见我军久攻洛阳不下,纷纷逃走。当初在介休被逼投降元帅的寻相刚刚就开溜了。那尉迟恭当时就是跟这寻相一起投降过来的,如今这寻相溜了,他岂有不追随于后之理?我跟殷将军一接到报告,不及来报告元帅,马上就赶去尉迟恭帐中,幸好他还未来得及跑掉。我们已将他绑了起来,囚在营中,等待元帅发落!”
李世民大惊,站起来道:“什么?你们看见他已收拾好行装,正准备逃走?”
屈殷二人对望一眼。
殷开山道:“那倒不然,他帐中并无异样。不过尉迟恭与寻相向来感情亲睦,当初他投降我军时极力回护寻相,要元帅也受降寻相,他才肯归顺我朝。元帅只为了他的缘故,才收留寻相这等贪生怕死、懦弱无能的人。如今寻相一逃,尉迟恭岂有不步其后尘之理?他不收拾行装,焉知他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待我们放松警戒,这才逃之夭夭?”
李世民松了口气,坐下来道:“你们这么胡猜,可就不对了。正因为尉迟恭与寻相关系如此非比寻常,他却在寻相逃跑之后仍然留下,可见他绝无背叛之心!你们这次可冤枉好人了。”
二人一听,作声不得,自知做错事了,颇感尴尬。屈突通道:“元帅英明!但如今我们已将他囚禁,他就算本无背叛之意,也一定怀恨在心。此人骁勇绝伦,无人能敌,一旦不为我军所用,被他倒戈相向、反咬一口,可就糟了。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他杀了,以绝后患!”
李世民惊道:“二位将军万万不可造次!冤枉良善已是我们的不是,还要将错就错诛杀无辜,传了出去,岂不教天下人寒了心?这事我会想法子摆平,你们千万不可对他再动杀机。”
二人无奈,只得躬身道:“谨遵元帅号令!”心中却在嘀咕:“尉迟恭向来自负是英雄豪杰,今晚受了这等屈辱,一口恶气岂能轻易消掉?要想摆平他,真是谈何容易?还不如一刀杀了干净呢。”
当下李世民遣退长孙无忌等三人及屈殷二将,出了中军帐,遥望青城宫那边犹灯火通明,歌乐之声隐隐传来,暗暗咬牙,一转身往囚禁尉迟恭的营帐走去。
一入帐中,只见尉迟恭双手反剪背后,四五名兵士手执大刀守在一旁,见李世民进来都躬身行礼。
李世民吩咐将他松绑,带到自己寝帐之中,命人拿来一盘黄金,有百两之多,也不说半句安抚之言,将金子往他面前一推。
“这……这是什么意思?”尉迟恭张大了眼睛,惑然不解。
自从寻相逃走后,他便知道自己死期不远了。当年他被刘武周赏识破格提升,在攻打唐军时作战英勇,从此名动天下,这一切全拜寻相将他推荐给刘武周所赐。在他心中,虽知道寻相是个无能之辈,但总觉欠了他一个情。当李世民派宇文士及和李道宗来劝降时,他提出一定得同时受降寻相的条件。他虽读书不多,是个粗人,却深深信奉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的信条。他不能只为了保住自己的富贵,就不顾寻相的生死。结果,李世民接受了他的条件,他跟寻相一起归附唐军,而且每次升迁总是二人共进退。但寻相不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自刘武周败死后,他早已意气消沉,不想再过这种在刀尖上讨命的军旅生活。今次唐军久攻洛阳不下,不少原属刘武周的士兵纷纷趁机逃走,寻相惊慌起来,害怕李世民要来追究他无力管束部属之罪,于是跑来跟尉迟恭商量,要二人一起逃跑。
尉迟恭对他这种不敢承担责任的懦夫行径很感鄙视,但他终是忍住没说出来,只说他一世英名决不可蒙上当逃兵的污名!寻相气得大骂他是死心眼,他都已经当了败军之将、投降之臣,还有什么英名可言?死抱着那英名又有什么用?难道等李世民下令来治他的罪时,他反而英名得很?这一番话刺着了他内心的痛处,他终于忍不住与寻相大吵了一顿。
寻相气呼呼的道:“好,你不走,我走!我本是为了你好,倒招惹你这一顿好骂!你是有种的,就别向李世民告密说我要逃跑。”
尉迟恭一听,真是又气又痛,更加倍的鄙薄他的怯懦,道:“你放心,你走你的,我留我的!我若在你走前泄露片言只语,教我从此身败名裂,为天下人唾弃!就算你走后,我也决不吐露你的行藏。我宁愿在李世民面前自刎谢罪,也不会来害你!”
于是寻相就走了。尉迟恭自知自己一向回护寻相,如今寻相一走,李世民岂有不疑心他也要叛逃之理?他自负是铁铮铮的男儿汉,宁顶天立地而死,也决不屈膝跪地而生!虽然他从无背叛之心,但若要他向人解释,就好象是在找藉口来为自己开脱罪名、是在乞讨求饶。他,尉迟恭,是爱惜声名重于一切、乃至性命的人,绝不可以做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