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大惊之余,终于也明白了李世民的用心。
先前李世民查封洛阳皇宫之时,将所有女子放还民间,此举令他大得人心,却令李渊派来挑选妃嫔的张雪艳大为恼恨。三人曾劝他对张雪艳应留点面子,让她先挑完妃嫔再放走其余的女子,以免她在李渊面前说出对他不利之言。李世民却对这看起来甚为正确的建议充耳不听。但同时,他又命长孙无忌带着大批金宝到长安,遍赠李渊后宫的妃嫔。房玄龄对此事大惑不解,想那李世民若要讨好后宫,向这得宠而又近在咫尺的张雪艳献殷勤岂不强于作此舍近求远之举?他曾以此私下里问长孙无忌,长孙无忌一向自负对李世民的肺腑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次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长孙无忌才恍然大悟,心想:“原来李世民有意冷落为难李渊派来的宠妃,为的是使李渊更加倍的忌恨他,以致要发兵征伐他,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起而自卫!至于遍赠李渊身边的妃嫔,自然就是为了能由她们那里随时得知李渊的一举一动,知己知彼、以保必胜!”他转念又想到:“对了,对了,他天天留在那吉儿身边,决不是什么贪恋女色!而是要令张雪艳找不着他来问罪,更加激怒她;同时也使来洛阳召他回师的朝使找不到他,无法下旨!他就借着这拖延的一个多月,由我们三人在外头做好他叛变的种种安排。原来他心中早已定下‘留镇’洛阳的主意!”
长孙无忌猜得一点也没错!其实李世民早已另有谋划。他那天在含凉殿外对张雪艳摆出一副倨傲之态,乃是故意为之。否则以张雪艳在李渊心目中的地位,他便再痛恨她,也不会轻易为了一时意气而与她翻脸,更不会真的只是为了给燕儿出一口恶气。他本是打算一惹翻了张雪艳后便装病,拒不见客。不料出了吉儿的事,他就更有了藉口留连在含凉殿内不出来。这样既可安吉儿之心,又仍依原计而行,真是一举两得!
李世民是再也不愿以秦王的身份回去长安了!近来他一门心思的只想杀了李元吉。他既知道李元吉已对自己动了杀机,还岂能坐等李元吉先行动手?不!他不仅不能死在李元吉手上,还要抢先下手杀了他,永绝后患!可是他若不能身登大位,那又怎能杀得了这深得父皇宠爱的三胡?
三人一明白了李世民的用意,都是面面相觑,作声不得。长孙无忌善避嫌疑,知道此时李世民自以为是,很难说服他回心转意,便不愿开口相劝;房玄龄也是极力反对此举,但他向来畏惧李世民的威严,亦是不敢开口相劝。二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都往杜如晦扫了过去。平日他二人有什么不愿或不敢对李世民说的话,都是由杜如晦说出来。
“大王此举,太过冒险!”杜如晦果然说出了二人心中想说的话。
李世民冷颜道:“天下事又有哪一件能容你安安稳稳的办成?我从太原起兵以来,也不知已冒过多少奇险,不都是从大险中反而得了大胜?要成大事,必冒大险,自古皆然!”
杜如晦厉声道:“但是大王今次冒的险,却是孤注之险!成大事者,自当冒险,却不可冒孤注之险!”
李世民面若寒霜,道:“我这怎地是孤注之险了?”
杜如晦激昂的道:“大王此举,成,则天命有归;败,则不仅死无葬身之地,还要身败名裂,从此背上乱臣贼子的恶名,遗臭万年!这种毫无回旋余地之险,不是孤注之险,还有什么是孤注之险?”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见杜如晦竟当李世民之面说出如此激愤之言,都不禁吓得目瞪口呆,心想:“你这岂不是要惹怒了他?”
果然,李世民听他话中全是教训自己的意味,哪里承受得了?负气怒道:“就算是孤注之险,我也要冒他一冒!”
“大王若真的非要冒此孤注之险,那就先请斩了如晦!”杜如晦说着,“嗵”的一声已跪倒在李世民面前。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二人大骇,忙亦跟着下跪。
房玄龄道:“大王息怒!如晦所言,亦是玄龄心中所想,望大王三思!”
长孙无忌也道:“大王乃天生圣人,岂可不自重性命,干冒奇险!”
“这……这……你们这是怎么了?快都起来!”李世民不想竟会出现这种情景,忙伸手要扶杜如晦起来。
杜如晦双手死死撑在地上,不肯起来,道:“大王,请容如晦诉说肺腑之言!”
李世民无奈,只得道:“有什么话何不起来好好说?或许……我真的是有些操之过急、考虑不周了。”
三人于是都站起坐下。
杜如晦道:“大王不能行险,原因有三:其一,皇上虽然不明,但并无大过,大王份属儿臣,若公然抗旨,不但名不正,更是言不顺!大王名不正言不顺,又何以服众?东征战士大多家在关中,皇上只要下一道诏书,凡追随大王者灭其满门、降附朝廷者优待其家眷,已足以散去大王麾下大半士卒!其二,皇上和太子虽不及大王用兵如神,但亦非对战阵之事一窍不通。若他们死守潼关天险,大王可有必胜之算能一时三刻间就破城?若果不能,大军锐气衰竭,势难持久作战!其三,如今郑夏两国虽灭,但天下并未完全太平,突厥更是一直在边境之上虎视眈眈。若大王与皇上争战不休,象李靖、罗艺等人或胸怀兵甲、或手握重兵,岂有不乘乱而起之理?这一来,全国重新陷入群雄割据、兵连祸结之中,大王就算天命所归、终能取胜,天下已是山河破碎之势,难以收拾!”
“还有,”房玄龄接口道,“齐王现下也在军中。大王若要留在洛阳,势必先诛齐王,以除后患。但这么一来,天下人都不会说齐王是凶险小人、罪有应得;反会说大王不仁不义、残害骨肉,对大王名望大损!”
长孙无忌也道:“再说,大王家室都在长安,大王难道真能弃之若履?”他想到妹妹无垢,不禁暗恨,想:“想是你有了那吉儿,巴不得我妹妹死了,好让这狐狸精扶正!”
“这……”李世民给他三人这一轮急攻,越听越是心惊,仿如一桶雪水从头浇到脚,将他满腔热望全都泼冷。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操之过急、考虑不周。他太急于除掉李元吉了;他太急于登上大位了!所思所想,全是有利于他自己的胜算,却从没细想过三人所说的一切。他不禁在心中长叹一声,想:“如果连这三个心腹谋臣都认为无必胜之算,其他人又怎能一心一意随我成就大业?我若硬要冒险一搏,必定有败无胜,当真成了孤注一掷!”
房玄龄见李世民已有回转之心,忙趁热打铁的道:“大王连灭两国,功劳之大,威震天下、名满海内。皇上虽已心生疑忌,但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对大王作出不利之举。大王还是应该班师回朝、徐徐图之,务求不发则已、一发必中!”
李世民面露无奈之色。“不发则已、一发必中”,这句话他很喜欢,也常以此法屡破强敌。但“徐徐图之”他却极不情愿。但看眼前情势,确如三人所言,他恐怕也只能用“徐徐图之”来争得天命了。
杜如晦又道:“大王精通兵法,当知用兵之道,在于‘知己知彼’!”
李世民一怔,道:“如晦兄这么说,是指我不知‘己’,还是不知‘彼’?”
“大王以为这‘己’是谁?‘彼’是谁?”杜如晦不答反问。
“嗯,‘己’当然是指我和诸位了。至于‘彼’,那就是父皇、太子、齐王、宫中张尹二妃,或许还有裴寂。”
杜如晦微微摇头,道:“依如晦愚见,大王所说之‘己’与‘彼’,并不大确切。‘彼’应只是太子一人而已,而‘己’则绝非仅仅是大王与我等数人。”
“哦?”李世民听他说得新鲜,颇感有趣,“愿闻其详。”
“四海之大,天命只在一人。大王贵为皇嫡子,功盖日月,理应承袭大统。太子既未参与太原首谋,入长安后又囿居京师、少有军功,于国家统一大业并无建树,身居储君之位,似不相宜。”杜如晦含蓄地说。他毕竟只是臣下,不能象李世民那样说起话来全没顾忌。
“是啊!”长孙无忌欣然道,“战乱之世,当立嫡以功;太平之世,方立嫡以长。这才是至理啊!”他明白杜如晦的含意——先不必急于图谋大位,而是退而求其次,夺取太子之位,再以太子之身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
李世民若急图大位,势必要与李渊大动干戈。长孙无忌自知对兵略之事无能为力,难以向李世民显出他的能耐。但李世民改图太子之位,那就要多行阴谋,而这正是他之所长,自必深受李世民的器重!
“除了太子一人是‘彼’之外,其余人都可称为‘己’。”房玄龄进一步点明杜如晦的意思,“甚至,连齐王也应争取过来做我们的‘己’。”
连李元吉也是“己”?李世民一想到这点就觉得恶心欲呕。但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们三人说的全是至理,全是用心良苦的替自己打算。一时之间,他只觉心乱如麻,想:“要夺太子之位,那就不免要与大哥势成水火了。唉,大哥不比元吉,我跟他无怨无仇,他位居长子,当那储君是自然得之,并不是要故意与我为难!再说,他身边文武僚属,也多当世才俊,又深得父皇信任,我要谋他的太子之位,那是谈何容易!说到冲锋陷阵,我不作第二人想;但夺嫡之争,讲究的却是翻云覆雨的阴谋手段,我可没有把握一定能胜他了。最好还是激怒父皇,我冒险一拚,直截了当的就把皇位抢过来,岂不痛快?不,不行!如晦所言,确是道理……唉!父皇啊父皇,如果你也能如无忌一样,知道乱世之中应该立嫡以功,立我为太子,那可有多好!我就不必有今天的为难烦恼了。”
他抬头看看三人,见他们都以期盼的目光着着自己,心中忽地雄心一长,想:“这大唐天下是我出生入死、东征西讨的挣回来的,理应归我所有!我并不是要从谁手中夺走什么,只不过是将本来就属于我的一切拿回来。大哥强居太子之位,那就是他窃我应得之物、逆天行事!我怎么会生出这种婆婆妈妈之念?”于是一咬牙,道:“既是如此,在这里又怎能对付太子?我们该及早回京了。”
武德四年七月,李世民和李元吉率领东征大军,押着王世充和窦建德,浩浩荡荡的班师回朝。
李渊心中登时放下一块大石,一面召太子李建成从潼关回来,一面下旨大赞李世民武功威勇、孝顺仁厚,以释内外之疑。
七月九日,大军抵达长安,城中数十万百姓蜂涌到朱雀大街两旁,甚至连屋顶也站满了人,争相一睹大唐秦王李世民百战百胜的风彩。
但见李世民身披黄金甲,胯骑“飒露紫”,当先而行。身后是李元吉、徐世绩等二十五员大将组成的方阵。接着是一万余名最精锐的铁甲骑兵,依照黄、白、红、青、黑五色,穿着同色战袍,骑着同色战马,分列成五个大方阵,高举刀枪矛槊,次第而行。在每个方阵之前,都有旗手和鼓手作前导。
长安百姓眼中所见是旌旗蔽空,长刀如林;耳中所闻是鼓声如雷、惊天动地,人人不禁心驰神往、兴奋若狂。直到许多年后,街谈巷语之中,还能时时听到人们提起秦王东征班师回朝的威仪。
李渊大加封赏东征将士。其中以李世民功高无双,自古封号无一足以显示其荣耀,特设“天策上将”之名,位在亲王公爵之上,特准开立“天策府”。而李元吉从征洛阳,也立有大功,拜为司空。余者也各有升赏,或高官厚禄,或黄金美女,或良田豪宅,这些就不在话下了。
夜幕低垂,东宫内灯火大都已熄灭,只有嘉德殿内犹烛影深深、摇曳不已,映在李建成醉眼迷朦的脸上,说不出的凄凉落寞。
冰儿步入殿中,见到李建成正仰着脖子,右手持着一壶酒直往下灌,不禁眉头一皱,道:“平白无故的,怎么又在这里牛饮?”
李建成弋着眼,冷笑道:“连借酒消愁也不许?难道我这个太子真是这么好欺负?”
冰儿将脸一沉,道:“怎么了?李世民得罪了你,你不敢去跟他争,却将这火气撒到我头上来?”
李建成大怒,将酒壶向着她直掷过去。冰儿一闪身,那酒壶撞在墙上,“哗啦”一声碎成千片万片,酒水泼了一地都是。这一下,李建成自己反倒惊呆了,愣了一下,忽地趴在案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冰儿走到他身前,道:“你瞧瞧你自己现在这副熊样!哪里象个堂堂大唐太子?难怪天下人都‘只知有秦王,不知有太子’了。”
李建成抬头,道:“那我又能怎么办?如今他气势之盛,人人侧目!我们虽是结交了裴寂和张尹二位娘娘,又有什么用?那次李世民在洛阳气得张婕妤跑回长安来向父皇哭诉,到了最后,父皇都没敢治他的罪,甚至提也没提这桩事!他连张娘娘都压了下去了,又有谁敢说他半句不是?”
冰儿气道:“人家厉害,那你就跟他争啊!你到底还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这样给人欺到头上也不敢还手,只会躲在这儿流猫尿!”
“争?我凭什么跟他争?”李建成高声道,“这天下都给他平了,哪里轮得上我来跟他争?再说,他坐拥雄兵,手下猛将良谋无数,我却是孤家寡人一个。如今他更借口天下太平,在城西开设什么‘文学馆’,网罗四方士人,待之恩宠有加,以致但有一技所长者都削尖了头想钻进去。竟有些马屁精夸口说进了这‘文学馆’,就如登瀛州,那不是羽化升仙了吗?你说,他如此声势,我怎么能跟他争?”
冰儿叹气道:“他会招贤纳士,难道你就不会?为什么要坐等他羽翼日丰,你却只有怨天尤人的份儿?我东宫之内,才俊亦不为少,你却从不跟他们推心置腹的好好谈一下。”
李建成摇头道:“那些人算什么才俊?当初你也跟我推荐过王圭,说他怎么怎么文武兼长,是稀世奇才,说得我将他引为左右手。但这些年来他辅助我虽无甚错失,却也不见得有什么过人的能耐。他说起话来倒圆转得体,办起事来却畏畏缩缩,哪有半点才俊的风范?他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