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委屈。言念及至,心中一软,道:“以前老是要你听我的话,今番我便听你一次好了。我可以跟你进长安,不过条件还是跟上趟的一样,你见你的‘皇上’,我是不会见他的。”
突利听了,喜逐颜开,道:“使得,使得!”
于是二人准备行装,起程往长安而来。
这天二人到了长安,入住驿馆。突利递送了请求晋见的奏章,马上就有圣谕下来,命他明日入宫。
次日,突利和吉儿一起入宫,突利径直往正殿而去见李世民,这边吉儿踱着踱着便进了御花园。
她来到东角,驻足四顾,只见景物依旧,那棵大树还是郁郁苍苍的矗立在那儿,只是树干更粗壮了些、树冠更繁密了些。她心中感喟不已,刹那间仿佛又回到差不多三十年前的那一夜,仿佛又见到李世民从上面轻飘飘的跃下来……
正在出神间,忽听树上传下来“格格”的笑声。她悚然一惊,却见一个人影真的从上面轻飘飘的跃下来。她定睛一看,脑中更是“嗡”的一声大响。眼前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少年,卧眉蚕眼、面色微黑,竟是似足了李世民,只是面上稚气尚存。
她心中一阵茫然,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那少年已张开双臂,乳燕投林似的飞扑入她怀中,又笑又叫:“娘亲,娘亲!”
吉儿犹如身处梦中一般,下意识地伸手搂住了他,喃喃的道:“娘亲?”
那少年依恋的贴着她,道:“娘亲,您怎么了?生孩儿的气了吗?您若真的不高兴,孩儿以后再也不敢这样了。”
吉儿脑中灵光一闪,霎时明白了__这是她的儿子李恪啊!不由得心头一热,搂着他的双手紧了一紧,喜极而泣道:“恪儿,恪儿,真是你?”心底却又一阵疑惑:“他怎么会认得我?怎么知道我来了?”
正在这时,背后遥遥传来女子的声音:“恪儿,恪儿,你又顽皮胡闹啦?是不是又爬到树上跳下来?不小心摔着了可怎么办?”那话里似是责备的意思,语气中却全是眷爱关切之情。
吉儿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女子正向这边走来,行到近处二人一照面,都是惊呆了。那女子眉目耳鼻嘴巴,无一处不是与吉儿自己一模一样,若不是她衣饰打扮不同,吉儿几乎要以为自己正站在镜子之前,眼前这人只是自己在镜中的影像!
吉儿怀中那少年也是一呆,忙从她搂抱中挣脱出来,站在二人之间,左看看,右望望,面上现出惊诧之极的神色,道:“这……这……怎么有两个娘亲?”
吉儿猛地想起她很小的时候曾听别人谈起过,说她的众多堂妹之中有一个叫蕊儿的跟她相貌完全一样。她那时还很好奇,缠着父皇问这件事,父皇却笑斥道:“哪有这回事?这世上哪会有人比得上朕的宝贝吉儿?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这时忽地见到这女子,才信那传言是真的。
蕊儿面上有如罩了一层寒霜,双眼紧盯着她,却向李恪道:“恪儿,过来娘亲这儿。”
李恪毕竟是听惯了蕊儿的口音,马上已认出蕊儿才是他日夕共对的“娘亲”,忙走到她身边。蕊儿一手将他紧紧的揽在怀中,似是怕吉儿会将他抢了去。
李恪转头疑惑的望着吉儿,道:“娘亲,这……这人是谁?怎地……她跟您这般相象?”
蕊儿一见到吉儿,已猜到她是谁了。她向来对吉儿怀有敌意,却又隐隐带着亲近之心,此时更是百感交集,又混入了莫名的恐惧,想:“她回来干什么?是不是要抢回恪儿?”双手不由自主的直发颤。
李恪又叫:“娘亲,娘亲!”
蕊儿一惊,稍一定神,道:“哦……这……这人是娘亲的……姐姐,不错,是……是姐姐。”
李恪奇道:“是您的姐姐?那不就是我的姨妈吗?怎么我从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姨妈?”
“因为……”蕊儿揽得他更紧了,双眼却向着吉儿,“她在你还没出世的时候便已嫁到突厥去,从来没回过来,所以你没见过她。”
“是这样的啊。”李恪信以为真,笑逐颜开,“我刚才还以为她是您,叫她娘亲呢。”说着红晕上脸,似是羞不自胜,将半边脸埋在蕊儿怀中,却又拿眼角瞟着吉儿,看得吉儿又是爱怜又是心疼。
蕊儿摸摸他的脑袋,道:“娘亲要跟你姨妈说话,你不要在这儿吵着,快回去吧。”
李恪显是十分听蕊儿的话,听她这么说,又看了吉儿两眼,便顺从的走了。
李恪走后,二人仍是默默对视良久,终于是吉儿先开口:“你……是蕊儿?”
“我……只是你的影子,不配有什么名字。”蕊儿冷然的道。
吉儿心中一窒。
她还未再开口,蕊儿已抢先道:“你来这儿干什么?想带恪儿走,是不是?”也不等她回答,已激昂的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恪儿是我的,他只认我是他的娘亲!”
吉儿忙道:“你别误会,我没这个意思。”顿一顿,又道:“原来……这些年来是你照顾恪儿,那……真是好极了,好极了!”不由得哽咽起来。
蕊儿冷冷的道:“那有什么好?他没了母亲,我没了儿子,我们都是苦命人。我不爱他,还有谁爱他?他不爱我,还能爱谁?”
吉儿心中一痛,掩面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是我对不住恪儿!”
“现在才来‘猫哭耗子__假慈悲’,那也太迟了吧?”
吉儿心下惊骇,想:“她何以对我如此毒恨?我到底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蕊儿见她茫然失措的立在当地,还待再说什么刺她的话来,却勾起当年的伤痛,鼻子一酸,几乎自己也要落下泪来,转头便要走。
吉儿急叫:“恪儿……他不知道我的事?”
蕊儿摇了摇头。
“请您给我说说恪儿的事,求求您!”吉儿凄然哀恳。
蕊儿心中一动,转过身来,见吉儿一副泫然欲泣之貌,不觉心肠一软,低下头道:“那一年你走了之后,我……我就进来了。有一天,皇后来跟我说,恪儿自不见了你后一直哭闹不止,嚷着要娘亲,其情可悯,求我想个法子救救这小孩儿。”说着,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下,伸手往额上抹了一把。
吉儿忽想:“无垢原来也是这般有心计的人,这一点我以前倒没想到。”
只听蕊儿道:“恪儿才一见我,已把我认作你了,扑进我怀内,又是哭又是笑。在这世上,除了爹爹,再没有人象他那样依恋我了。他又是那么伶俐可人,任谁见了都忍不住要疼爱他的。”说到这里,满面忧戚已化作微笑,便如母亲在别人面前夸耀自己的儿子,藏不住满心的骄傲喜悦。
吉儿也是满怀感激,轻轻的道:“多亏有你,才没教恪儿受苦,稍稍减去我的罪孽。”
蕊儿一提起李恪,喜盈于胸,对吉儿的敌意霎时消了大半,拉着她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道:“其实是多亏有了恪儿,才教我终于尝到一点做人的乐趣。我一生不幸……”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人世于我犹似炼狱,我本来总是想着一个‘死’字,只是凡尘的负累太多,连生死也由不得自己,只好一而再再而三的苟延残喘下来。直到见了恪儿,他天真烂漫,对我全心全意的眷恋依偎……”她慢慢的抬起头来,望向天边白云深处,“一天夜里,我哄他入睡,看着他在梦里都含着笑意,才忽然明白以往自己一直孜孜求死,是多么懦弱!人生是有无穷的苦难,但活着还是有可以企盼的东西吧。到那一刻我才恍然顿悟,当年我爹为什么在重重打击、种种羞辱下仍是挨了过来,这都是因为他爱我!便只为了多看一眼我象恪儿那样含笑入梦,便要他再吃十年的苦,他也愿意。”
吉儿想:“听她这么说,她和她父亲以前只怕挨过不少苦日子吧。”便道:“你这么疼爱恪儿,我……我也放心了。”
蕊儿猛的转头对着她,眼中射出寒光:“我这一辈子,噩梦连场,好象永远苏醒不过来。今天我有了恪儿,过去一切,都可以不再计较,都可以淡然处之。但是……但是我怕又会来一场噩梦,会将恪儿从我身边夺去!”
吉儿忙道:“你不要误会。我……我决无抢走恪儿之心。恪儿有你爱护他,那是他的福气。我……我自知有负恪儿,决不能再害他了。”
蕊儿听她说得诚恳,面上神色稍缓,道:“你真能说得出、办得到,那当然最好。但是我怕……”她打了个冷战,“老天爷还是放不过我,总有一天恪儿会知道真相,会抛弃我去找你这亲生之母。”
吉儿惊道:“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吧?”
“我也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但有一次可差点让他发现了真相。”
“真的?”
“唉,我也但愿这是假的。有一天他忽然跑来问我:娘亲,为什么大家都叫您‘小杨妃’?是不是以前曾经有过一个‘大杨妃’?”
吉儿失声惊呼出来:“你……你也是封作‘杨妃’?”
蕊儿苦笑着点点头:“我早说了嘛,我不是什么蕊儿,我只是你吉儿的影子。他……皇上,将你的封号转了给我。这事虽说只有以前秦王府的旧婢知道,她们也没敢乱说出来,但私底下习惯的便唤我作‘小杨妃’,与你这‘大杨妃’区别开来。恪儿不知怎的听到这叫法,他聪明绝顶,竟听出言外之音来。那一刻我真是吓得魂飞魄散,不晓得那些下人到底说了什么,恪儿知道了多少真相,便假装生气的厉声道:”胡说八道!谁跟你说有什么‘大杨妃’的?‘恪儿从来没见过我生这么大的气,吓得他赶忙跪下道:“没有谁跟我说有’大杨妃‘,只是我听别人在您的封号面前加个’小‘字,这宫里又没别个’杨妃‘了,这才胡乱猜测是不是还有个’大杨妃‘。’我听了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却仍是绷着脸道:”你好好儿的不去干正经事,却胡思乱想这些无蹊之谈?人家不过是见我年轻,才叫我‘小杨妃’嘛。哪里有什么‘大杨妃’?以后再也不许想这种事情,在父皇面前更不能乱说,知道没有?‘你也知道的吧,皇上对恪儿宠爱得不得了,我只怕他一个不小心在皇上面前也问出这句话来,触动皇上的心事,可就闯下弥天大祸了。“
吉儿也是满掌心的冷汗,道:“幸好刚才你马上编出一套说辞出来,否则恪儿也会瞧出破绽呢。”
“恪儿对我向来是千依百顺的。我说了那番话之后,他再也没提这件事,他心里是不是还有点疑惑,我就不知道了。他既怕我会生气,便有疑惑也不会再说出来。唉,我有时忍不住想:他这样聪颖过人,只怕于他没什么好处呢。”
吉儿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身为庶子,却受到皇上非比寻常的宠爱,该要惹来多少眼红嫉妒啊!”
吉儿心中咚咚乱跳,道:“无垢……皇后不是阴狠之人,再说她已经过世了。”她知道长孙无垢在七年前即贞观十年时已病逝。
蕊儿沉吟了一下,道:“皇后确是个好人,但正因她早逝,反倒于恪儿更为不利啊。皇后为人仁善,向来深受爱戴。皇上有时会无缘无故的对太监宫女发起脾气来,皇后总是假装跟着他生气,说要亲自审问,其实是将她们暂且藏在别处,待皇上怒气稍平再慢慢的替她们申诉,是以宫中绝少发生滥刑乱杀的惨事。她对其他庶生的皇子公主也十分好,象那豫章公主的娘亲很早就故世了,皇后一直收养着她,爱她胜过亲生。她若仍然在生,一定不会亏待了恪儿。可如今她已不在,若有其他人对恪儿嫉妒不愤,那……那可怎么办呢?”
吉儿紧盯着她,道:“你在暗示谁?快跟我说,我不能听凭恪儿受小人暗算!”
蕊儿叹道:“还会是谁?当然是‘百无禁忌’那位了。”
“长孙无忌?”
蕊儿不作声,算是默认了。
吉儿心底一阵寒气直冒上来。她深知长孙无忌与李世民关系之亲厚,再无第二人可与之相比,若李恪真是犯了此人之忌……她不敢往下想,只想到此人大名虽号称‘无忌’,但心中种种迂回阴险之念甚多,其实是大忌而特忌!她试探的道:“世民……还是象以前一样宠信他吗?”
蕊儿不直接回答她,却道:“皇上当年被立为太子时,已经擢升他为吏部尚书,登极后更提为右仆射。官阶之中原以尚书令一职为最尊,只因当初皇上还是秦王时曾任此职,之后就再没有人敢受此官位。是以原为副职的左右仆射,实际已等同于尚书令。长孙无忌与皇上自少年时起已成布衣之交,又身为国舅,更是心腹密友。他官高位重,嫉忌妒恨他的人实在不少,以致有人呈递‘亲启密奏’,指摘他所受的权势宠爱太过分了。”
吉儿心想:“自来功高者震主,以长孙无忌与李世民之亲密无间,也难免不受人挑拨,生出嫌隙来。对了,便如世民表面宠信魏征,心底却对他恨意不消;他对长孙无忌,只怕也不是全然的信之不疑。”
却听蕊儿道:“你猜猜看皇上怎么处置这件事?”见吉儿怔怔的望着她,便道:“他竟将那份密奏交给长孙无忌过目,说:”我对你了如指掌,全没猜疑,若听了闲言杂语却藏在心里不说出来,还对得起你吗?“他还将文武百官都召集到跟前来,拉着长孙无忌的手道:”朕所有的孩子,年纪都还少。我疼爱无忌,就跟疼爱他们一般无异,没有人可以挑拨离间。‘“
吉儿惊叹道:“他们之间,竟真能亲厚无间至此?”
蕊儿冷笑道:“那也是因为长孙无忌这种人善避嫌疑,又长于为官之道啊。他参与了皇上几乎所有机密要事,但向来守口如瓶,从不乱说,也不居功自负,以免触惹皇上之怒。那次事情发生之后,皇上虽是如此当众表白,他还是忧惧不安,坚决要求辞去右仆射的高职。连皇后也来替他说请,说她有幸母仪天下,长孙家的荣华富贵已到绝顶,皇上若真的怜爱她兄妹俩,就不要让她哥哥成为众矢之的,重演汉代吕后等外戚之类的血光之灾。皇上终于拗不过他二人,只好允可了。你说,他如此会得奉迎君王,又不显半分跋扈骄横之态,如何能不教皇上对他宠爱感激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