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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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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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可见此书对父亲影响之深。我至今脑海中还留有书中描绘的战斗场景,呼啸的弹雨,撕裂的铁甲,燃烧的船舱和流淌的鲜血,声声震耳,历历在目,甚至能感到呛人的硝烟扑面而来。巡洋舰顿斯科依号,在日舰的轮番轰击下,载着阵亡的官兵和海军军人的尊严,撞向郁陵岛的石壁,自沉海底……我那颗少年的心在颤抖。

当然,对一个海军司令来说,这本书就太小儿科了。但从他的言谈话语中,仍然能感受到这本书曾对他有过的影响。我多次听到过他对海战史和海洋战略的阐述,虽然那时他早已不在海军了。他像讲故事一样告诉我,那是古老的铁甲战列舰称霸海洋的时代;对马海战所采用的“T”字阵,后来成为了近代海战的基本形式。我也和他侃:大舰巨炮主义的代表是无畏型战列舰和战斗型巡洋舰,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以航空母舰为核心的作战集群替代了巨炮铁甲的战列舰,主宰了世界的海洋……

其实我父亲读的书并不是很多,但他悟性好,一本书,往往能引起他许多思考和感悟。他说,对马一仗,印证了马汉的海权说,战争的结局不仅限于军事方面,而是直接左右了俄国、日本后来的走向。他问我,学过俄国革命史没有?他们这一代人中,相当一些人,对俄国的这段历史很熟悉。他说,对马的失败,加剧了俄国国内的矛盾。一个月后,黑海舰队的“波将金”号起义,喀琅斯塔德和塞瓦斯托波尔的官兵暴动,俄国土地革命由此开始。12年后,参加过对马海战的“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在圣彼得堡的涅瓦河上向冬宫开炮,这就是毛泽东说的:“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这一仗,同样也给日本带来了利益。《朴次茅斯和约》的订立,使日本从此进入了世界霸权的行列,导致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东亚的危机。他说:“所以,中国海军的发展,不能忽略苏联和日本这两个国家的因素。”

我不可能知道在受命组建新中国第一支海军部队时,父亲拥有多少海洋方面的知识,但我能肯定,《对马》这部他无意间读过的书,对他的启蒙作用。许多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在他们最初接手这个国家时,大概都是这个样子的,在他们身上你总能看到悟性和聪慧的光彩,也许这就是中国特色吧。

2 两个跛子

“说我是海军司令,不如说是‘空’军司令。”父亲说:“摆在眼前的难题是,一无船;二无人。当然,第一位的还是人。不是随便什么人,是指懂得海军的专门的人才。”

我翻看过当年招募海军人员的通告,凡当过海军、干过船务、学过船舶、懂得机械,甚至只要生长在江海河湖地区识些水性的,只要本人愿意,都欢迎加入海军。共产党当时若不是被逼上梁山,也不会穷其如此了。

来自国民党海军的一些同志现在还记得,张爱萍当年风趣地对他们说:“你瘸了条腿,我也瘸了条腿,我们绑在一起,不就成了两条好腿吗?”

“两个跛子”的笑话,就是海军初创时期的建军方针。父亲解释道:“来自解放军陆军的同志,政治上没有问题,但不懂技术,算是缺了一条腿;来自国民党海军的同志,业务熟悉,但需要提高阶级觉悟,也算是少了条腿。两个跛子合起来,象征着新老海军的同志团结起来,共同建设新中国海军。”

这个方针的原文共33个字:“在共产党领导下,以人民解放军陆军为基础,团结原海军人员,共同建设人民海军。”

在这33个字里,最关键的是一个字,即“原海军人员”的“原”字,凭着这一个字,注定了新中国海军的性质和命运。海军就是国家的海军,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的海军。今天,国民党海军人员,只要服从共产党的领导,他仍然可以成为人民海军的一员。

共产党自己是不懂得海军的。但在短短的一年中,新中国海军,在基本没有得到苏联援助的情况下,边打仗边建设,从无到有,形成了拥有150条舰船的,可以在近海海域与国民党海军相抗衡的一支海上力量,不能不说是这个字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父亲说,他为了这一个字思考了好几个昼夜,是“老海军?”“是旧海军?”都不好,最后定下是“原海军”。几经周折,终于把它写进了海军的文件中,形成了具有法律效应的全党的共识。

毛泽东以他自己的行动支持了海军的创意。他在北京召见海军的代表,这是海军建军史上的第一件大事。为了表示我们共产党人与国民党原海军人员共同建设新中国海军的诚意,父亲通过当时担任第三野战军司令员的陈毅向中央建议,请毛泽东接见海军起义将领和爱国人士代表。毛泽东欣然赞同。

1949年8月28日,北京,中南海怀仁堂。

接受毛泽东接见的国民党海军人员有:国民党第二舰队司令林遵;国民党海军总司令部机械署少将署长曾国晟;国民党海军总司令部办公厅主任,我党地下工作者金声;国民党海军兴安号舰长,总司令部办公厅副主任徐时辅。

自1937年7月算起,我父亲受领毛泽东交付的任务,奔赴抗日前线,他们分别已过去12个年头了。现在留下的,是接见时父亲给毛泽东拍下的几张照片。后来从这些鲜为人知的照片中,挑了一张收集在他的诗词、书法、摄影集《神剑之歌》里。我问他,你这个海军司令,带着部下去晋见开国皇帝,不规规矩矩地,跑来跑去地拍照片,这行吗?父亲说:“有什么不行的?毛泽东说,你们随便照!……主要是薛伯青同志拍的。”薛后来去了八一电影制片厂,是我军第一代摄影师。在我家的相册里,至今还保留了他和我父亲当年给毛泽东拍摄的许多相片,有正面的、侧面的、逆光的。毛泽东的头发很密很长,打着手势。不难想见,在座的国民党高级将领,当他们看见共产党队伍中,领袖和下属间毫不遮掩的亲密和平等,以及久别重逢后共享胜利的愉悦心情,他们会是何等的惊讶啊。

不管从什么角度说,这都是一次令人难忘的会见。我曾多次要他详细谈谈,但他回答都很简练:“毛泽东赞成我们的做法。”还有呢?“没有了。”怎么可能?“我正计划要出一张报纸,人民海军报,顺便就请他题个字。他问写什么好?我一时也想不出来,他说,你回去考虑一下再找我好了。”

毛泽东的这幅题字,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的珍藏:“我们一定要建设一支海军,这支海军要能保卫我们的国防,有效地防御帝国主义的可能侵略”。“文革”时批斗我父亲,问他题字的原件呢?他说我怎么知道?给海军报题的,问海军报社好了。又问他题的什么内容,“忘了!”审讯的人大怒,毛主席的话你都敢忘了!父亲说:“你说得不对,这话有一半该算是我的,是我提出来的,毛泽东照着写的。”

在中国近代史上,国共两党实际上就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和民族文化的积淀,中国共产党的最低纲领与孙中山的三民主义的基本内涵是一致的。第一次大革命就是国共两党为打倒封建军阀,建立一个民主共和国的一次通力合作。父亲回忆说:“1925年各个地方都成立国民党,达县成立了左派县党部,重庆有两个省党部,左派在莲花池,右派在土地庙。左派国民党实际上是共产党,大革命失败后,国共分裂,其中有一些人后来没加入共产党。”再以后的抗日战争,也是为了拯救中华民族于危亡的一次两党合作的民族战争。父亲自己就曾以共产党代表的身份参与了李宗仁台儿庄会战的策划,他还给黄绍竑做过政治指导员。在国民党内,在上海民族资本家和各民主党派中,他都有着众多的朋友,何况还有我母亲家族的渊源呢。

父亲说:“撇开过去的恩恩怨怨,爱国总是一家吧。国民党起义和流散在大陆的原海军人员中,有众多的英、美、德、日海军军官学校的高才生,他们怀着对甲午海战的耻辱,为了民族振兴、报效国家出洋留学。他们对蒋介石政权的腐败深恶痛绝,只是回天无力罢了。”

他以“雪耻中国海军的历史”为题目,组织了专场报告会。他说,中国近百年的耻辱从哪里来?从海上来!1840年鸦片战争,帝国主义列强用舰炮轰开了中国的大门。英法联军、八国联军,哪一次不是从海上侵入,定下了丧权辱国的条约。中国的海军呢!它在哪儿?

今天,我们终于有了人民自己的海军,如果帝国主义胆敢再欺负我们,我们这支海军将首先在海上予它以重击。他最后慷慨激昂地呼吁:“让我们这支人民的海军,在保卫祖国的伟大爱国战争中,为了海军的荣誉,为雪耻中国海军的耻辱历史而奋斗!”(注:《张爱萍军事文选》111页)

听的人热血澎湃,当然也包括他自己。那年,他39岁。

时光过去半个世纪,今天,我们重温这些,仍然感受到它强大的生命力。为了中华民族的振兴,不同政见、不同信仰、不同政党的炎黄子孙们,为什么就不能团结起来呢?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吃他这一套的。小儿科嘛!哄哄小孩子还可以。

起义将领,国民党第二舰队司令林遵,长他5岁。

1949年4月23日,也就在新中国海军成立的这一天,国民党第二舰队的25艘舰船在司令官林遵将军率领下,在南京笆斗山江面宣布倒戈。林遵,福州市人,1924年毕业于烟台海军学校,留学英国皇家海军学院,任过驻美大使馆海军武官。林遵将军的声望除了他本身的经历外,还得益于他的先人,中国近代史的起始点,鸦片战争中虎门销烟的民族英雄林则徐。

第二舰队起义后,父亲派82师参谋长李进去接管。父亲回忆说:“很困难,林遵不愿和华东海军合作,还多次说,少管我二舰的事。”

争端是由处理一名违纪水兵引发的。战事刚停,一片混乱,为防止水兵滋事,二舰规定严控外出人员。这帮国民党水兵,个个骄纵惯了,一下子哄闹起来,舰队遂将带头闹事的一个叫赵孝庵的家伙关押起来。解放军当然有自己的一套办法,除严肃纪律外,还讲究的是政治思想工作,启发士兵觉悟。李进亲自探访,原来赵还是个流浪儿,那就是自己的阶级弟兄啦!李进说你现在是解放军了,解放军可不光是个兵,当了解放军,就是干革命,打倒贪官污吏、军阀恶霸,解救天下受苦人,所以解放军叫自己是“革命军人”。我们都是受苦人,都被人家欺负过,怎么就跟着国民党军队欺负老百姓呢?用解放军的话说,这叫忘本啊!赵长这么大,靠的就是拳头,哪里有人给他入微入理地讲过这些?点到伤心处,两人都流了泪。李进遂向林遵反映,赵已觉悟并认错悔改了,是否就解除监禁,并以这个典型教育大家。林遵有林遵的做法,军令如山,司令一言九鼎,不就是个兵油子吗?岂能坏了规矩?愣就是不给这个面子。李进也是个认死理的,解放军讲的是三大民主,讲的是批评与自我批评,既然你投了解放军,就得按解放军的规矩办!

共产党和国民党完全是两条带兵的思路,无怪国民党许多将领奇怪,这帮一听枪声就逃跑的家伙,怎么到了共产党那边全都不怕死了?赵孝庵后来在海战中成了战斗英雄,代表华东海军参加了北京国庆节的庆典,接见他的已经不是第二舰队的舰长和司令了,而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总司令朱德。这对这个流浪儿该是多么大的鼓舞和荣誉啊!你说,共产党能不取得天下吗?

老爷子还没见到林遵,他的部下就和林遵冲撞起来了。他不得不为这个小兵引起的麻烦,亲自拜会林遵以化解误会了。他回忆说:“接收林遵时,他非常傲慢,认为功劳不小。我是诚恳的,还是讲两个跛子共同建设新中国海军的道理,但他有些不以为然。他坚持说你们是陆军,没有文化,不可能当海军。海军军官要高中毕业,水兵也要是个高小学生。对我这个司令也不买账。”

其实,不仅在共产党内,就是在许多民主人士中,对林遵起义也是颇有微词的。在解放战争将要进入第三个年头时,战场的情势出现易位,解放军逐渐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惊呼:“局势的恶化已经进展到接近崩溃的地步”。(注:《中美关系资料汇编》1948年8月致马歇尔的报告)蒋介石不是傻子,他当然要考虑后事的。他启用林遵,重组第二舰队,担任东起江阴西至湖口的沿江防务。名为海防,实为江防,以期有朝一日,尚能划江而治。4月21日夜解放军发起渡江战役,国民党知大势已去。22日下午,国民党海军总司令桂永清召林遵到海军总部见面,令其指挥第二舰队和集结在南京的所有舰艇撤往吴淞,掩护退守台湾,并以海军副司令和青天白日勋章期许。这次是想划海峡而治了。林遵自觉时机已到,遂于4月23日晨,召开全体舰长会议。他摆了几条:一是走,遵旨强行东撤吴淞,可当面仪征至七圩港已有解放军三道炮火拦阻线,东撤,无异于飞蛾扑火,你我弟兄还不都做了水底冤魂;二是等,但对面江阴要塞的弟兄们昨天反水啦,解放军不战而得,窝都给人家端了,没有补给,往哪儿呆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南京政府已作鸟兽散,弃我等弟兄于不顾。兄弟舰重庆号只一艘,起义后尚受到解放军高规格礼遇,况我等是一个完整的舰队呢!大难临头,何去何从,大家议定。彷徨了半日,赞成起义者10人,反对者2人,弃权者6人。江山易主,弃暗投明遂定。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反对派假借林遵的指挥帅旗,于当日傍晚挟持几艘不明情况的舰艇东逃,抵七圩港江面时,果遭解放军炮火拦截,“兴安号”沉,“永绩号”伤,搁浅后被生擒。

我去七圩港是1994年,海军成立45周年。长江的江面上,大炮响过了近半个世纪,风静江平,沙鸥点点。唐朝诗人杜牧写道:“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林遵起义,是波澜壮阔的解放战争中的浪花一叠。长江仍是长江。

败军之将,还挺狂!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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