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父亲散步,讲起见到耀邦的情景。
他说:“不唯上,不唯书,实事求是,追求真理,对共产党人来说,不应该只是方法,而是信仰。”
我说,你还会继续1975年的做法吗?
他说:“当然要更彻底。”
小院里竹叶摇动。有一年父亲出差,从无锡带回一翠竹盆景,十分喜爱。1967年批斗他时,竹叶枯黄,父亲预感到自己可能遭遇不测,说就让它回归自然吧。他把花盆打碎,埋在院子里。天风玉露,10年过去了,这抔竹子的根系蔓延伸展,撬裂地砖石阶,顽强地挣扎出来,竟成了片竹林。竹叶与月光辉映,生机勃勃。他突然发问,你看这竹子像什么?我说,郑板桥比喻风吹竹叶,像是发自民间的哀鸣,他的诗里写道:“疑是民间疾苦声,一枝一叶总关情。”父亲说,他是父母官,不言而喻,但我不是县令,我看这竹子倒像是“千层铁甲,万簇吴戈!”果然是军人,铁甲、剑戟、战斗!
父亲出口吟道:“窗影千竿竹,傲霜十年重……”后来他把这两句续成一首诗,收集在《神剑之歌》里。
12年后,耀邦去世。当天,我父亲填词《诉衷情》:“肩重任,为国谋,谱春秋,感君勋业,造福人民,光耀神州。”这不像是首诗词,倒像是悼词。这是父亲自我意志的表露,他对耀邦有着自己的评价:“光耀神州”。耀邦,耀邦,他曾影响了整个中国。
时间又过去了10年,在耀邦去世10周年际,父亲撰文怀念。虽然父亲曾和我说过,在一些重大问题上,他并不完全赞同耀邦的意见,但他为青年时的挚友在委屈中离去而悲痛。他写道:“十年来,他的音容笑貌,他的矢志丹心,时常萦绕我的心头……”(注:《怀念胡耀邦》第1集1页)
1977年3月7日,叶剑英重新主持军委工作。
叶帅上任后的第三天,总政治部副主任徐立清就来看望父亲。徐“文革”前就是总政副主任了,父亲是总参的老副总长,经常有些工作上的交往。“文革”中两人都被打倒,林彪事件后,相继复出。徐一直保持着我军政治工作人员那种诚恳待人的亲和作风,虽然他在“反击右倾翻案风”时是谨慎的。1976年批邓后,我们已是门可罗雀了,徐的来访,带来的是愉悦和欣慰。徐是代表叶帅来的,寒暄后,他开门见山地说,叶帅首先是抓班子的调整,国防科委是重灾区,他的意思是要你回科委继续主持工作。
沉默了片刻,父亲说,代我谢谢他,不是他的保护,我可能熬不到今天。
未置可否。父亲的那股犟劲我们是太了解了,但我们心里知道,事情不会这样就完的。
果然,叶帅办公室来电话了。电话是王守江同志打来的,叶有好几个秘书,王守江秘书是和父亲最熟悉的,与叶帅那里联系,一般都是通过他。父亲回忆时还专门提到:“王守江秘书是个很正派的同志。”
西山,叶帅的临时住所。北京的西郊是连绵起伏的燕山山麓,从西北伸展过来的太行余脉,像两只巨大的手臂,由西到北将这个古老的城池怀抱其中。站在西山的山顶,眺望雾霭中的京都,感受到缕缕的王气升腾。在军委西山院内,叶帅住15号楼。王洪文、邓小平也在这个院里住过,王还修了一个很大的电影厅。80年代,因为修房子,我们也在这里住过一个时期,后来迟浩田同志住过,张震退休后一直住在这里。
父亲从叶帅那里谈完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为了能让他松弛一下,晚饭时尽量都是由我们讲些社会上的逸闻。但今天他的话很多,多是些过去的趣事,情绪很好,我已经猜出他们谈话的结果了。
晚饭后,照例要在院子里走走,该谈谈正题了。我问,叶帅怎么说?他停下来,望着沉沉的夜空,好一会儿才说:“现代化,还是在谈国防现代化。”
因为当时没有记录,只能凭回忆了:
父亲还是没有说正题,他说,威胁来自于北方。叶帅还是强调要重视敌人机械化集群大规模的入侵行动,地面是集群坦克的连续突击,配合它的空降和机降。你是搞作战研究的,你给我说说看。
我说,切断华北与关外的联系,肢解东北;或者攻占河西走廊,孤立新疆,算是中打。打北京就是大打,是打全面战争。大打一般说有这样几个方向……父亲说,拿张地图来。我们家被抄了几次,只找出一本很旧的50年代的分省地图册,这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找出了承德、张家口、大同、贺兰山……
父亲接过话题说,几个方向中,经河套向东,或者由贺兰山直下,我看引起的麻烦会更大些,这个方向更应该引起重视。他把放大镜一甩,以坚定的口气说:“我看还是先念同志说得好,即使黄河以北都丢失了,不是战争的结束,而是战争的开始!”
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这10年,都在干什么啊!我们在打内战,窝里斗,但人家呢?
他开始触及正题了。
叶帅还是老话,75年谈的你还记得吧?因为“文革”,尖兵-2号拖了6年,就是因为这个才让你回的国防科委。本来两弹结合作洲际飞行,70年代中期就应该实现的。
75年,我们没有做成,投鼠忌器嘛,但今天我们应该是可以了……
未来的战争将是一场空前的立体战、合同战、总体战。我们落后已经不止一二十年了!在今天这个世界上,没有现代化装备的军队,没有核反击能力,就不可能拥有和平。
灾难过去了,我们这些老家伙还能活几年呢?总不能给下一代人就留下这么个烂摊子吧?……满目疮痍。
父亲断断续续地回忆白天的谈话,也不知是叶帅的话还是他自己心里的话,但只要投机,谁讲的有什么重要呢?
顺带说一句,两个月后,5月17日,叶帅80岁书怀:“八十毋老论废兴,长征接力有来人。……亿万愚公齐破立,满目青山夕照明。”也许是上次谈话的余兴未消吧,王守江秘书打电话来说,叶帅要他把这首诗转抄给爱萍同志。王又说,他理解叶帅的意思是,希望也能看到爱萍首长的诗作。父亲当即按原韵奉和一首,其中有句:“青山不老万木兴,昂首旋转旧世尘,高举红旗治天下,远望关山分外明。”不久,叶帅又作《攻关》诗:“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王守江同志又将诗作告知,父亲连夜奉和:“合金钢不坚,中子弹何难?群英攻科技,敢破世上关。”中子弹一句似太露,引得世界媒体点评不断。
要你什么时候上任?
“当然是越快越好喽。叶帅追着屁股打。”
母亲说:“叶帅对你爸讲,能大刀阔斧打开局面的,你张爱萍可以算一个!”徐立清后来也转达过这方面的意思,叶帅说:“爱萍这个人是冲了点,但做起工作来,大刀阔斧,是个在困难情况下善于开创局面的人。党在目前,尤其需要这样的干部。”
我问父亲,他说:“什么大刀阔斧,我只算是个老马识途罢了。”
话别时,父亲说想去看看小平同志。叶帅说,去看看他吧,顺便转告他我们的意思。邓那时还没有解放,蜗居家中。1975年底,两人相继倒台,就再也没有见过面。邓后来被宣布为“天安门事件”的总后台,撤销一切职务,老人家刀下留人,保留了他的党籍,被软禁起来。父亲是成天被批斗,造反派追杀到医院里,好在有叶帅指示和301上上下下的掩护,躲过了一劫。两个人离反革命都只差一步了,要不是“四人帮”被抓起来,谁又能想到会有今天的再次重逢呢?我真的为他们劫后余生的相会而高兴。
但父亲讲,邓面无表情,握握手,一指,“坐吧!”
父亲说:“问他还好吧,他说,有什么好的,在家吃闲饭。我说,我可是有收获。喔!什么收获?我说,住了一年医院,学会看心电图了。”
“你还有这个本事?边说他边拿出张心电图来,你来看看。我看了看说,这是个健康的心脏。他笑了,是我的!很得意的样子,看来他的收获也不小嘛……”
接着父亲谈到要他出来工作。
邓说:“为什么不出来?要你出来就出来嘛!出来总比不出来好。”
还谈了些什么?
“没有了。两个字,送客!”
父亲说,他从来就是这样的,有什么你就说,不绕弯子。他听得很认真,也很沉默,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干脆得很。谈完了就送客。但父亲又说,自己的这种感觉,“文革”前好像并不是太明显。
很快,华国锋召见。
此时的华国锋,56岁,正值当年,粉碎“四人帮”的伟绩,使他获得了“英明领袖”的称誉。
他对父亲说,你有样东西在我这里,不知道还要不要了?
“奇怪!我能有什么东西放在你那里?”父亲回忆时总会用这种口吻叙述。
华国锋笑而不答,递过一张纸来。父亲一看,竟是自己在狱中的诗!那是1969年冬天的牢房里,他把记录在报纸边角上的几首诗藏在破大衣的棉絮里,希望能带出牢房。但被查获了,又有什么人能斗得过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机器呢。
我后来看到了当年专案存档:1969年6月17日,向江青汇报,张爱萍在关押期间,利用换洗被子的机会与妻子李又兰传信。江青批示:“给妻儿信用名字,很奇怪。应搞清指的是些什么人。”专案组对暗语破译后又报:张信中的“季”指张爱萍秘书吉振贵;“朱儿”指朱邦英;“魏”指魏传统等。吴法宪批示:“这样解释要讲明根据是什么。”
华国锋1975年1月出任公安部长,他是怎么看到的,又在什么文档中看到的,我就不得而知了。父亲只是说:“华说我,你的诗写得不错嘛!我喜欢,就留下来了。”我后来看过这张纸片,那是从小学生练习本上撕下来的,上面抄着三首诗,笔迹既不是父亲的也不是华国锋的,有几句下面画了横线:“人妖不分冤不辨,心下油锅,身上刀山”;“锁寒窗难锁热血,坐任鬓如雪”;“入死又生出,何曾梦得枷锁崮,落个革命囚徒,长夜绵绵怎度?”“平生戎马不稍歇,难得一闲再操矛”。华国锋保存的这张纸片,已不是被查抄的原件了。谁抄的?不得而知。估计是华看了叫别人抄下来,原件退回存档了。他对父亲说了四个字:“完璧归赵。”
还有呢?父亲说:
“华说,专委现在由他来接。他和叶帅商量过了,相信我一定能把两弹一星抓上去。他说,通过75年,他就看出我这个人来了,向毛泽东汇报时,毛泽东说了句,‘爱萍这个人好犯上’。”
“好犯上!”不知人们将怎样理解毛泽东的这句评语。我问父亲,他也搞不懂。在父亲眼里,毛泽东是他的老师,老师对这个桀骜不驯的学生呢……这是我知道的毛泽东对我父亲唯一的一句评语。
像毛泽东一样,华国锋和叶剑英又启用了这个“好犯上”的军人。
我问过父亲见到华的感觉,他说,“他很客气,很友善,也很诚恳。但到底和一年前有些不同了。”
什么不同?父亲说:“派头出来了。”
1981年,华国锋下台。怎么评价他的作用?我对父亲说,听到一种说法,粉碎“四人帮”,是做了件他应该做的事情。不知该怎么理解。父亲听后脱口而出:“说得这样轻松。应该做的事情?那他怎么不做!”
华国锋是个质朴实在的人,在粉碎“四人帮”的斗争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当代中国史因此改写。但当他被推到领袖的位置,当他面临着翻天覆地的历史巨变时,人民要求他,必须具备时代的感悟力和前瞻力,正确的,而且是果敢的,面对重大的变故,引领时代的潮流。遗憾的是,这一切,他都不具备。他被塑造教化得过于牵拘、陈腐而至麻木。他被淘汰出党的领导核心是个必然。
父亲正式复职的命令是1977年3月下达的。从此,开始了他在两弹一星事业上最后10年的奋斗人生。
2 浩瀚的南太平洋
这一年的中国政坛是令人眼花缭乱的。
1月8日,周恩来逝世一周年,人们又一次涌向天安门。这次他们不仅是为了纪念,更多的是要讨回公道,党必须对去年的“天安门事件”给出个说法。毛泽东去世了,“四人帮”完蛋了,发动“文化大革命”的核心力量消亡了。一转眼,都过去快半年了,还要我们背负罪名,还要我们承受苦难,这年头,谁怕谁啊!华国锋遇到了严重的挑战。
乱七八糟的事搞得人晕头转向,干脆,谁的都不听,按毛泽东说的办,毛泽东说好就是好,说坏就是坏。华国锋走上祭坛,呼出了两个“凡是”:“凡是毛主席做出的决策,都必须维护;凡是损害毛主席形象的言行,都必须制止。”这后半句话,《红旗》杂志发表时,被改为“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凭什么啊!江青不是毛泽东的老婆吗?不也给你抓了吗?你怎么不按“两个凡是”办了?少来这一套!毛泽东也是人,吃五谷杂粮,就什么都对?于是在理论家们的引领下,“什么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的讨论席卷了整个中国大地。
父亲也宣布了他自己的“两个凡是”。他的确不是个理论家,对实现他的目标来说,从这个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命题——什么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讨论起,尽管是必要的,但似乎是太遥远了。他有他自己认定的不上书的准则,他重新回国防科委上班的第一天,就在欢迎他的大会上毫不客气地宣布:
凡是在1976年“反击右倾翻案风”中被打击迫害的干部群众一律给我
平反;
凡是国防科技系统的领导干部、科技人员和职工,一律限期回到原工作岗位上,给我上班!
自1975年他在七机部的整顿夭折以来,死灰复燃的造反派组织在“四人帮”的直接指示下,仅一年的时间,就迫害批斗干部职工16000多人,关押303人,致死2人。“四人帮”粉碎后,竟然还策划搞武装,拉出京郊打游击,可见斗争之白热化。
他对着会场上黑压压的人群说:“不要想抬出谁来吓唬我。有些人一动就是毛主席说的。毛主席叫你们联合起来,不要武斗,你们还不是照样打?什么毛主席说的就不能动?说这话的人,我看,就是对他自己有利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