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并没有对朱长青抱多么大的的希望。他写信的时候,杨王氏走了进来,杨王氏不识字,不知他写的是什么。只是很有耐心地看。待他差人送走信后,杨王氏才唠唠叨叨地叙说,说中午睡觉又梦见秀了,说完就抹开了眼泪。杨王氏一抹眼泪,杨雨田心里就很乱,刚好转一点的心情让杨王氏给破坏了。自从杨雨田让杨宗把秀带走,杨王氏便经常抹眼泪,哭哭啼啼地让他早日把秀接回来。杨王氏不关心杨宗,却无时无刻地不记挂秀。
杨雨田终于忍不住气急败坏地说:“秀,秀的,你就知道秀。要不是你那宝贝闺女,能给我惹下这么大祸!”
“咋,那鲁秃子又要来找麻烦?”杨王氏擦干眼泪顿时噤了声。杨雨田长叹口气。
杨王氏便拍手打掌地说:“老天爷呀,这可怎么好哇。”
杨雨田背着手从上房里走出来,走到门口,看见刚才扔掉的那把刀,他又弯腰拾起来,走了几步,想了想又扔到雪堆里。他写信的时候,想起了一个人,他要急于见到这个人。走到大门口时,看见两个家丁,抱着枪,袖手站在门旁在聊闲天。看见了他就说:“东家,出去哇?”
他哼了一声,走了两步又停住脚回头说:“刚才你们见有生人进院吗?”
一个家丁说:“没有,连个狗都没有。”
杨雨田又看了眼院墙,他不想在家丁面前说更多的话,只说了句:“看好院门。”
两个家丁一起答:“嗯哪,放心吧,东家。”
他走到后山坡时,就看见了那间木格楞,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走进这间房子。他推了一下门,门虚掩着,他走进去时,看见郑清明正往火枪里填药。郑清明看见杨雨田怔了一下,很快地从炕上下来,慌手慌脚地说:“东家,你来哩。”
杨雨田仍背着手,站在屋地中央,环顾左右望了几眼屋里的摆设,除墙上悬挂着的几张兽皮,便没有其它什么摆设了。
“东家,租子的事等年底,就给你送去。”郑清明察看着杨雨田的脸色。
“侄呀,不急,有呢,你就给我送过去,没有就放一放。”杨雨田坐在了炕上。
“东家,你往里坐,炕里热乎。”郑清明没想到东家会来他家,更没想到东家会坐在自家炕上。忙拿出叶子烟递过去。杨雨田并没有吸,关切地望着郑清明说:“侄呀,你爹死我没空过来,你家里的死,我也没过来,侄呀你不挑叔理吧?”
郑清明以为东家是来要租的,万没料到东家会这么说话,爹、妻死后,还没有人这么对他说过话,他听了东家的话,喉头哽哽的,直想哭。
杨雨田看着郑清明的表情,心里快乐地笑了一下,一个更加诱人的主意在他心里鼓荡了几下,心里又笑了一次,喷着嘴说:“侄呀,你这一个人过下去咋行哩,连个饭都没人做,打猎回来,炕也没人给烧,侄儿要是不嫌弃,等过几日就把我的丫环柳金娜配给你,侄呀,你看行吧?”
郑清明就怔住了,他没敢想要娶什么柳金娜,他是被杨雨田这种体贴关怀惊怔了。以前,他很少见过东家,父亲在时,领他去东家大院里交租见过几次东家,他没听见东家说过一句话,都是管家杨么公接待他们。他只不过远远地看几眼东家罢了。以前他曾听过,东家对下人刻薄,他们一家人不住在杨家大院里,没有亲眼看见,他过惯了狩猎这种清静生活,没和杨家发生过什么瓜葛。,
“侄呀,叔有事要和你说一说。”杨雨田从炕上站起来,拍了拍郑清明的肩膀,眼里就流下两滴清泪,“叔一准要遭灾哩,鲁胡子惦记杨家这份家业,他们要杀人哩,杀死所有和杨家有关系的人,他们要霸占杨家的土地和山哩,日后,侄呀你怕打不成猎哩。”郑清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听别人说过,老虎嘴住着一群胡子,还听说胡子头就是当年给杨雨田扛长工的下人。他没想到胡子要杀东家了。他想到了红狐,他不知道,日后胡子不让他打猎了他干什么。
杨雨田又说:“侄呀,你帮帮叔吧,胡子是欺负杨家没人哩,胡子来时,你只要在墙上站一站,把胡子打跑就行哩,完事之后,叔就把柳金娜配给你。”
“东家,我去。胡子来时,你招呼我一声就是。”
“叔不会忘记你的恩德呀。”杨雨田说完,又嘘寒问暖了一番,才离开木格楞,朝杨家大院走去。他没想到猎人郑清明这么轻而易举就答应了他。他往回走时的脚步轻松了许多,他的第一个计划终于实现了。他要用郑清明的手杀死鲁胡子。想到这,他得意地笑了。
10
鲁秃子并不想偷偷摸摸地把杨雨田杀了;他要杀得光明正大。他要像杨雨田当年对待自己一样,对待杨雨田一次。
鲁秃子以前并不叫鲁秃子。他叫鲁大。鲁大三岁那一年,母亲死于难产,父亲鲁老大在杨家大院赶车,三匹马拉一辆桦木车,马脖子上系着铃铛,跑起来欢欢实实一路响下去。母亲死后,鲁大便过起了在车上颠沛的生活。父亲每次赶车外出,都带着他,小小的年纪,他成了一个跟包的。
十六岁那年的年根,他随父亲赶车去三叉河给杨家置办年货,离开三叉河时,天就黑了。半路上他们遇上了狼群。那是一条公狼统领着的几十只饿狼。父亲鲁老大知道两个人无论如何战胜不了几十只恶狼,便停下车,把三匹马卸下来,让鲁大骑上马。鲁大死活不依,后来父亲急了,用绳子把鲁大捆在马上,这时狼群正一点点向他们逼近了,三匹马也感受到了恐惧,焦灼不安地在雪上打转转。鲁老大甩起赶车鞭,三匹马驮着鲁大落荒而逃,几匹狼向马群追来,鲁老大在空中把鞭子甩了一个炸响,向狼群冲去……
鲁大骑马独自逃回杨家大院叫来人时,地上已是一片狼藉,雪地上只剩下了父亲几根被峭光的尸骨。那一年,他接过了父亲的赶车鞭。
那一年,杨家大小姐秀开始到三叉河镇读私塾了。秀的年纪和鲁大差不多,以前鲁大并没有注意到秀,只知道杨家有个大小姐叫秀。秀天天躲在后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有个教私塾的老先生,天天在后院教秀和秀的哥哥杨宗读书。后来杨宗被送到了奉天去读书,秀嚷着要同哥哥一起去奉天读书。杨雨田不想让秀出人头地,只想让她识些字,长成个女人,日后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秀一个劲嚷着要去奉天读书,杨雨田无奈,采取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就是答应秀去三叉河镇读书,三叉河镇有一个学堂。
这样一来,鲁大就承担起了接送秀上学放学的任务。秀并不是每天都回来,接送秀只是隔三差五的事。刚开始接送秀,都是由管家杨么公陪着,杨么公怀里揣着一把枪,防备着狼群。天长日久,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杨么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况且秀又不是个孩子了,杨么公便把那把枪交给了鲁大,以后鲁大就独自承担起了接送秀的使命。
去三叉河的路上,不是山脊就是河道,并没有什么好景致可看。秀耐不住寂寞便开始和鲁大说话。鲁大那时头戴狗皮帽子,身穿羊皮袄,扎着腰的青布棉裤,完全是一副车老板打扮。刚开始秀管鲁大叫大叔,鲁大就偷着笑,并不捅破,直到秀和鲁大独处时,秀才发现自己上当了,便生气地不理鲁大。鲁大觉出秀生气了,便说:“是你自己爱叫的,不干我的事。”
秀就说:“你这人不讲理。”
鲁大说:“是你不讲理。”
两个青年男女,在车上说说笑笑地就一路走下去。
有时天冷,鲁大坐在车上身子都冻得麻木了,便跳下车,在车后面赶着车跑,喘着粗气,粗气化成一缕白雾在鲁大眼前脑后飘。不一会儿鲁大便出汗了,他索性解开羊皮袄,摘下帽子,一位青春年少的青年形象便呈现在秀的眼前。
秀有时也冷得受不住,也要下来走一走,秀穿戴得很罗嗦,跑得一点也不快,没跑几步,便上气不接下气了,秀便叫鲁大扶着她跑。鲁大不说什么,拽起她一只袖口往前就跑,秀踉跄一下便栽倒在雪地上,摔了个嘴啃雪,秀并不恼,只是气哼哼地说都怪鲁大的劲用大了。
时间长了,接送秀的路上,成了这对青年男女最愉快的时光。有时,两三天过去了,仍不见杨么公派鲁大去接秀,鲁大就有些沉不住气,一遍遍问杨么公:“管家,啥时候去接秀?”杨么公就说:“明天。”鲁大就盼着明天早降临。
秀见到鲁大,好似她早就盼着鲁大来接她了。她雀跃着坐到车上,因寒冷和激动,秀的脸孔通红。
从大金沟到三叉河要有几十里路,马车要走两个时辰。秀一路颠簸着总要小解一次,这个时候鲁大就有些犯难。秀不敢走远,近处又没个遮拦,每到这时,鲁大总是背过身去说:“那我就先走了。”秀不说话,鲁大赶起车就向前走,秀就有些害怕,看着雪地上到处都是野兽的蹄印,便叫:“鲁大。”鲁大停下来,并不回身,从怀里摸出枪,扔给身后的秀,秀不拾枪说:“我拿它干啥,拿也不会用。”
秀无奈之中,只好匆匆小解,完事之后,红着脸爬上车。鲁大转过身,拾起枪,他抬眼的时候,无意中就看见了秀刚蹲过的雪地上的异样。心跳了几跳,闷声闷气地去赶车,每逢这时两人总是窘窘地沉默好半晌。
鲁大是晓得男女之间隐密的。杨家大院里,光棍长工们都住在一处,南北大炕,一溜火炕,长工们夜晚寂寞难挨,便津津乐道讲男女之间的事,图个开心愉快。每逢这时,鲁大只静听,关键处也不免脸红心热一阵。别人讲过了,说过了,便嘻嘻哈哈地都睡去了,鲁大睡不着,回味着长工们讲述的那个过程,不由得浑身燥热难挨。不知什么时候迷糊中睡去了,突然又觉得下身异样,在异样中醒过来,伸手一摸,粘粘的一片,他在这种体验中颤栗着身体。
那是一个夏天,他接送秀时,秀让他停车,他便停了。秀匆匆地钻进了路旁的草丛中,秀不知在草丛里掏鼓什么,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秀出来,他正要催秀,秀突然惊叫一声,从草丛里跑出来,秀喊了一声:“有蛇。”他也一惊,看着秀苍白的脸,便要去草丛里看个究竟,这时秀又红了脸说:“别看了,是条青蛇。”与生俱来的男人应该保护女人的本能促使着他非要看个究竟,有可能的话,他还想把那条蛇抓住,当着秀的面把它截成几段,秀拉他一把没拉住,他很快地走进了刚才秀呆过的那片蒿草中。他没有看见蛇,却看见了秀刚换下的卫生纸,他顿时红了脸。走出草丛中时,他看也没敢看一眼秀。秀也是一直垂着头。一对青年男女,从此,多了一层朦胧的关系。
随着时间的推移,三个春夏秋冬过去之后,鲁大和秀神奇地恋爱了。年轻的爱情之花,在荒山野岭间灿烂开放。鲁大和秀刚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爱情的悲剧。两人泛滥在爱河里不能自拔。
鲁大由三二天接送一次秀,改成了每天接送。这是秀找的借口。于是,黎明和黄昏掩映着两颗爱情激荡的心。两人并不急于赶到学校,更不急于赶回杨家大院,两个年轻人在荒山野岭的雪路上厮磨着。
那一天,他没有料到会遇到狼群,那天傍晚,两人赶着车还差几里路就到杨家大院了。两人坐在车上说笑着。秀说冷,鲁大就把秀抱在怀里。秀躺在鲁大的怀里望着满天清澈明静的繁星,陶醉在暖暖的爱意中。老马们识途地独自向前走着。鲁大的一双手在秀的身上游移着,刚开始隔着衣服,后来那双手便伸到了衣袄里,鲁大冰冷粗硬的手,让秀颤栗不已。他们以前曾无数次地重复过这种游戏,每一次他们都心醉神迷留恋忘返。秀闭上双眼,任那种奇妙的感受在周身泛滥。鲁大一往情深,月光下痴迷地凝望着秀那张素净的面孔。他们不知道一群狼已偷偷地尾随他们多时了。
狼逼近他们时,头狼嗥了声,两人在狼嗥声中醒悟过来,鲁大一眼便看清了那只灰色的头狼,他马上想起来,父亲当年就是被这只头狼指挥群狼撕扯得粉碎的。秀也看见了狼群,此时,几十只狼潮水一样地向他们包围过来。鲁大在慌乱中摸到了怀里那把短枪,鲁大知道,当初杨么公把枪交给他,并不是让他保护自己,而是保护秀。
鲁大低声冲秀说:“别怕。”他冲狼群打了一枪,狼群潮水一样地退下去。他忙快马加鞭。他知道,杨家大院越来越近了,只要再有半个时辰,就会赶到杨家大院,此时鲁大心并不慌。狼们退下去片刻之后,看鲁大并没有什么新名堂,复又围了上来,围在马车前后打转转,老马便立住脚,惊恐地望着狼们。
头狼蹲在后面,指挥着狼群一点点地逼近,鲁大这时冲头狼打了一枪,头狼惊恐地哀叫一声,子弹擦着它头皮飞了过去。头狼后逃几步后,更加坚定地指挥着狼们上前围攻。有一只狼甚至把前爪子搭在了车沿上。鲁大一枪把它射中,它哀嚎一声滚落在雪地上。这一次,狼们吃惊非小,撤了一段距离,但仍不肯离去。于是人和狼就那么对峙着。
秀早已躲在鲁大的怀里抖成了一团。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马蹄声、人喊声由远而来。杨家大院的人们听到了枪声,杨么公带着家丁赶来了。那一次之后,杨雨田便不再肯让秀读书了。秀是个大姑娘了,在这荒山野岭里,这么大的姑娘仍然读书还只有她一个。秀没有理由执拗下去,便整日里闲在家里,自己读书。秀读的是唐诗、宋词,古人对爱情的忠贞,哀婉凄凉的情绪感染着秀。
在杨家大院里,她频频地寻着借口和鲁大见面。两人见面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见一见而已,哪怕只说上几句话或者对望几眼。
一天晚上,秀约了鲁大去后院。那天晚上,鲁大摸索着来到秀的闺房里,秀的房间里围着炭火盆,很温暖,两人便坐在火盆边说话。后来秀提议崩包米花儿吃。秀找来包米,把粒子扔在炭火上,没多会儿包米粒便在炭火上爆裂,他们嬉笑着争抢着包米花儿吃。从那以后,鲁大赶车回来,总是忍不住偷偷地摸到秀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