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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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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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萨沙是个乖孩子,他总是围着大人转,跟谁都挺好的,谁叫他干点什么,他都会听命服从。
  几乎所有的人都夸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只有姥爷不以为然,斜着眼瞟一下萨沙说:“就会卖乖计巧!”
  萨沙又黑又瘦,双目前凸,讲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常被自己给咽住。
  他总是东张西望地,好像在窥伺什么时机。
  我挺讨厌他的。
  相反,我挺喜欢米哈伊尔家的萨沙,他总是不大爱动的样子,悄没声的,从不引人注目。
  他眼睛里的忧郁很像他母亲,性格也温和。
  他的牙长得很有特点,嘴皮子兜不住它们,都露在了外面。他常常用手敲打自己的牙取乐,如果别人想敲一下也可以。
  他总是孤零零的,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或是在傍晚的时候坐在窗前。
  和他一起坐着很有趣,常常是一言不发地一坐就是一个小时。
  我们肩并肩坐在窗户前,眺望西天的晚霞,看黑色的乌鸦在乌斯可尼耶教堂的金顶上盘旋。
  乌鸦们飞来飞去,一会儿遮住了暗红的天光,一会儿又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
  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不想说,一种愉快,一种甜滋滋的惆怅充满了我陶醉的内心。
  雅可夫家的萨沙讲什么都是头头是道的。他知道我想染布以后,就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的。
  他说:“我知道,白的最好染!”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桌布拉到了院子里,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按入放蓝靛的桶里,茨冈就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了。
  他一把把布夺过去使劲儿地拧着,向一边盯着我工作的萨沙喊道:“去,把你奶奶叫来!”
  他知道事情不妙,对我说:“完了,你得挨揍了!”
  姥姥飞跑而至,大叫一声,几乎哭出声儿来,大骂:“你这个别尔米人④,大耳朵鬼!摔死你!”
  ④别尔米人:指芬兰人。可她马上又劝茨冈:“瓦尼亚,千万别跟老头子说!尽量把这事儿瞒过去吧!”
  瓦尼亚,在自己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着手,说:“就怕萨沙保不住密!”
  “那,我给他两个戈比!”
  姥姥把我领回了屋子里。
  星期六。
  晚祷之前有人叫我到厨房去一下。
  厨房里很黑,外面下着绵绵不断的秋雨。昏暗的影子里,有一把很高大的椅子,上面坐着脸色阴沉的茨冈。
  姥爷在一边摆弄些在水里浸湿了树条儿,时不时地舞起一条来。嗖嗖地响。
  姥姥站在稍远的地方,吸着鼻烟,念念叨叨地说:“唉,还在装模作样呢,捣蛋鬼!”
  雅可夫的萨沙坐在厨房当中的一个小凳上,不断地擦着眼睛,说话声都变了,像个老叫花子:“行行好,行行好,饶了我吧……”
  旁边站着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是我的表哥和表姐,他们也呆若木鸡,吓傻了。
  姥爷说话了。
  “好,饶了你,不过,要先揍你一顿!”
  “快点快点,脱掉裤子!”
  说着抽出一根树条子来。
  屋子里静得可怕,尽管有姥爷的说话声,有萨沙的屁股在凳子上挪动的声音,有姥姥的脚在地板上的磨擦声,可是,62什么声音也打奇不了这昏暗的厨房里让人永远也忘不掉的寂静。
  萨沙站了起来,慢慢地脱了裤子,两个手提着,摇摇晃晃地趴到了长凳上。
  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我的腿禁不住也颤抖了起来。
  萨沙的嚎叫声陡起。
  “装蒜,让你叫唤,再尝尝这一下!”
  每一下都是一条红红的肿线,表哥杀猪似的叫声震耳欲聋。
  姥爷毫不为所动:“哎,知道了吧,这一下是为了顶针儿!”
  我的心随着姥爷的手一上一下。
  表哥开始咬我了:“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告发了染桌布的事啊!”
  姥爷不急不慌地说:“告密,哈,这下就是为了你的告密!”
  姥姥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我:“不行,魔鬼,我不让你打阿列克塞!”
  她用脚踢着门,喊我的母亲:“瓦尔瓦拉!”
  姥爷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倒了姥姥,把我抢了过去。
  我拼命地挣扎着,扯着他的红胡子,咬着他的胳膊。
  他嗷地一声狂叫,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摔,摔奇了我的脸。
  “把他给我绑起来,打死他!”
  母亲脸色刷白,睛睛瞪得出了血:“爸爸,别打啊!交给我吧!”
  姥爷的痛打使我昏了过去。
  桓来以后又大病一声,趴在床上,呆了好几天。
  我呆的小屋子里只在墙角上有个小窗户,屋子里有几个入圣像用的玻璃匣子,前头点着一个长明灯。
  这次生病,深深地铭记于我记忆深处。
  因为这病倒的几天之中,我突然长大了。我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那就是敏感的自尊。
  姥姥和母亲吵了架:全身漆黑,身躯庞大的姥姥把母亲推到了房子的角落里,气愤地说:“你,你为什么不把他抢过来?”
  “我,我吓傻了!”
  “不害臊!瓦尔瓦拉,你白长这么个子了。我这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给吓傻了!”
  “妈妈,别说了!”
  “不,我要说,他可是个可怜的孤儿哓!”
  母亲高声喊道:“可我自己就是孤儿啊!”
  她们坐在墙角,哭了许久,母亲说:“如果没有阿列克塞,我早就离开这可恶的地狱了!
  “妈妈,我早就忍受不了……”
  姥姥轻声地劝着:“唉,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
  我突然发现,母亲并不是强有力的,她和别人一样,也怕姥爷。
  是我妨碍了她,使她离不开这该死的家庭。
  可是不久以后,就不见母亲了,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这一天,姥爷突然来了。
  他坐在床上,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冰凉。
  “少爷,怎么样?说话啊,怎不吭声儿?”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想一脚把他踢出去。
  “啊,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瞧了他一眼。
  他摇头晃脑地坐在那儿,头发胡子比平常更红了,双眼放光,手里捧着一堆东西:一块糖饼、两个糖角儿、一个苹果还有一包葡萄干儿。
  他吻了吻我的额,又摸了摸我的头。
  他的手不仅冰凉而且焦黄,比鸟嘴还黄,那是染布染的。
  “噢,朋友,我当时有点过份了!”
  “你这家伙又抓又咬,所以就多挨了几下,你应该,自己的亲人打你,是为了你好,只要你接受教训!”
  “外人打了你,可以说是屈辱,自己人打了则没什么关系!”
  “噢,阿辽沙,我也挨过打,打得那个惨啊!别人欺负我,连上帝都掉了泪!”
  “可现在怎么样,我一个孤儿,一个乞丐母亲的儿子,当上了行会的头儿,手下有好多人!”
  他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干瘦的身体轻轻地晃着,说得非常流利。
  他的绿眼睛放射着兴奋的光芒,红头发抖动着,嗓音粗重起来:“啊,我说,你可是坐轮船来的,坐蒸汽来的。”
  “我年青的时候得用肩膀拉着纤,拽着船往上走。船在水里,我在岸上,脚下是扎人的石块儿!”
  “没日没夜地往前拉啊拉,腰弯成了是,骨头嘎嘎地响,头发都晒着了火,汗水和泪水一起往下流!”
  “亲爱的阿辽少,那可是有苦没处说啊!”
  “我常常脸向下栽倒在地上,心想死了就好了,万事皆休!”
  “可我没有去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走了三趟,有上万俄里路!”
  “第四个年头儿上,我终于当上了纤夫头儿!”
  我突然觉着这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变得非常高大了,像童话里的巨人,他一个人拖着大货船逆流而上!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有的时候还跳上床去表演一下怎么拉纤、怎么排掉船里的水。
  他一边讲一边唱,一纵身又回到了床上:“啊,阿辽少,亲爱的,我们也有快乐的时候!”
  “那就是中间休息吃饭的时候。夏天的黄昏,在山脚下,点起箐火,煮上粥,苦命的纤夫们一起唱歌!啊,那歌声,太棒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伏尔加河的水好像都流得越来越快了!”
  “多么美妙啊,所有忧愁都随歌声而去!”
  “有时熬粥的人只顾唱歌而让粥溢了出来,那他的脑袋上就要挨勺子把儿了!”
  在他讲的过和中,有好几个人来叫他,可我拉住他,不让他走。
  他笑一笑,向叫他的人一挥手:“等会儿……”
  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与我亲热地告了别。
  姥爷并不是个凶恶的坏蛋,并不可怕。不过,他残酷地毒打我的事儿,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大家纷纷效念姥爷的作法,都来陪我说话,想方设法让我高兴起来。
  当然,来的最多的还是姥姥,晚上她还跟我一起睡觉。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伙子茨冈。
  他肩宽背阔,一头卷发,在一天傍晚来到了我的床前。
  他穿着金黄色的衬衫,新皮鞋,像过节似的。尤其是他小黑胡下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特别引人注目。
  “啊,你来看看我的胳膊!”他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袖子,“你看肿得多么厉害,现在还好多了呢!你姥爷当时简直是发了疯,我用这条胳膊去挡,想把那树条子档断,这样趁你姥爷去拿另一条柳枝子时,就可以把你抱走了。
  “可是树条子太软了,我也狠狠地挨了几下子!”
  “小家伙,算你有福!”
  他笑了起来,笑得非常温和:“唉,你太可怜了,你姥爷那家伙没命地抽!”
  他使劲吹了一下鼻子,像马似的。
  我觉得他很单纯,很可爱。
  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他,他说:“啊,我也爱你啊,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去救你的!”
  “为了别人,我不会这么干的。”
  尔后,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悄悄对我说:“我告诉你,下次再挨打的时候,千万别抱紧身子,要松开、舒展开,要深呼吸,喊起来要像杀猪,懂吗?”
  “难道还要打我吗?”
  “你以为这就完了?当然还会打你。”他说得十分平静。
  “为什么?”
  “为什么?反正他会不断地找碴儿打你!”
  顿了顿,他又说:“你就记着,郐展开躺着!”
  “如果他把树枝子打下来以后,还就势往回抽,那就是要抽掉你的皮,你一定要随着他转动身子,记住了没有?”
  他挤了挤眼:“没问题,我是老手了,小朋友,我浑身的皮都打硬了!”
  我看着他好像在说着别人的痛苦似的快乐,不禁想起了姥姥讲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的故事。
  第三章
  我身体好了以后,慢慢地看出来,茨冈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的地位颇为特殊。
  姥爷骂他不如骂两个舅舅多,在私下里,姥爷还常常夸他:“伊凡是个好手,这小子有出息!”
  两个舅舅对他算和善,从来不像对格里高里那样,搞什么恶作剧。
  对格里高里的恶作剧几乎每天都要搞一次。有时是用火把他的剪子烧烫,有时则是在他的椅子上安一个头儿朝上的钉子,或者把两种颜色不同的布料放在这个几乎成了瞎子的老工匠的手边,等他缝成了不同颜色的布匹,就会遭到姥爷的痛骂:有一回,他在厨房的吊床上睡午觉,不知道是哪个坏蛋,在他脸上涂满了红颜料。
  这种颜很难洗下去,好长一段时间,格里高里就有了这么一张好笑又可怕的脸。
  这帮人折磨他的花样层出不穷,格里高里似乎一点也不当回事儿,什么话也不说。
  他在拿剪子、顶针儿、钳子、熨斗之类的东西之前,总要先在手上吐上唾沫,试探着拿。
  这已形成了习惯。在拿刀叉吃饭以前,他也会把指头弄湿,孩子们看见了大笑不止。
  挨了烫,他的脸立刻就会扭曲出很多皱纹来,眉毛高高抬起,直至消失于光秃秃的头顶之上。
  我不记得姥爷对他儿子们的恶作剧的态度了,每次,姥姥都会挥起拳头喊他们:“臭不要脸的魔鬼!”
  不过,舅舅们在私下里还是常常咒骂茨冈,说他这儿不好、那儿不好,是个小偷,是个懒汉。
  我问姥姥,这是怎么回事儿。
  她耐心地给我解释:“这你就不知道了,他们将来要分家自己开染坊,都想要凡纽希加,所以嘛,他们俩僦都在对方面前吗他!
  “说他不会干活!是个笨蛋。”
  “他们怕跟你姥爷一起开另一家染坊,那对你的舅舅们十分不利。”
  “他们的那点阴谋诡计早就让你姥爷看出来了。他故意给他们俩说,‘啊,我要给伊凡买一个免役征,我太需要他了,他不用去当兵了!’”
  “这下可把你的舅舅们气得不轻!”
  姥姥说到这儿,无声地笑了。
  我现在又和姥姥坐在一起了,像坐轮船来的时候一样,她每天临睡以前都来给我讲故事,讲她自己像故事一样的生活。
  很有意思,提到分家之类的事时,姥姥完全是以一个外人的口气说的,仿佛她离这一切十分遥远。
  她讲到茨冈,我才知道他是个被遗弃的孩子。
  有一年的春天,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夜里,从门口捡到的。
  “唉,他都冻僵了,用一块破围裙裹着!”
  “是谁扔的?为什么要扔了他?”
  “他妈妈没有奶水,听说哪一家刚生了孩子就夭亡了,她就把自己的孩子放到这儿来了。”
  一阵沉默。
  “唉,亲爱的阿辽沙,都是因为穷啊!”
  “当然,社会上还有一种规矩,没出嫁的姑娘是不准养孩子的!”
  你姥爷想把凡纽希加送到警察局去我拦住了他,自己养吧,这是上帝的意思。
  “我生了18个孩子,都活着的话能站满一条街!”
  “我14岁结婚,15岁开始生孩子,可上帝看中了我的孩子,都拿去当天使了!
  我又心疼又高兴!“
  她眼里泪光一闪,却低声笑了起来。
  她坐在床沿上,黑发披身,身高体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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