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戴着铜盔,高高地举着鞭子:“快闪开!”
枣红马吐着白沫,脖子底下的小铃铛急促的响声停住了。
姥姥把我往台阶上推:“快走,快点!”
我跑到厨房里把脸巾在窗玻璃上往外看。可是人群挡住了火场。
唯一有点意思的是铜盔的闪光。
火被压下去了,熄灭了。
警察把人们轰走了,姥姥走进了厨房。
谁啊?是你!别怕,没事儿了!“
她坐在我身旁,身子一晃悠。
一切又好像回到了跟以前一样的夜晚,只是火熄了,没什么意思了。
姥爷走进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是老婆子吗?“
“嗯”
“烧着没有?”
“没事儿!”
他划了根火柴,一点青光,照亮了他那满是烟灰的黄鼠狼似的脸。
点上蜡烛,挨着姥姥坐了下来。
“你去洗洗吧!”
姥姥这么说着,其实她自己的脸上也是烟熏火燎的。
姥爷叹了一口气:“上帝大发慈悲,赐你以智慧,否则……”
他抚摸了她的肩膀,笑了一声:“上帝保佑!”
姥姥也笑了一下。姥爷的脸陡然一变:“哼,都是格里高里这个王八蛋,粗心大意的,他算是干够了,活到头儿了!
“雅希加有在门口哭呢,这个混蛋,你去看看吧!”
姥姥吹着手指头,走了出去。
姥爷并没有看我,轻声地说:“看见着火了吧?
“你姥姥怎么样?她岁数大了,受了一辈子苦,又有病,可她还是很能干!
“唉,你们这些人呢……”
沉默。
过去老半天,他躬着腰掐掉了烛花,问:“害怕啦?”
“没有。”
“没什么可怕的。”
他脱掉了衬衫,洗了脸,一跺脚,吼道:“是谁?混蛋,应该把把他牵到广场上去抽一顿!
你怎么不宵去睡觉,还坐在这儿干什么?“
我去睡觉了。
可是没睡成。刚躺到床上,一阵嚎叫声又把我从床上拽一起来。
我跑到厨房里,姥爷手秉蜡烛站在中间,他双脚在地上来回蹭问:“老婆子,雅可夫,怎么了?
什么事儿?“
我爬到炕炉上,静观屋子里的忙乱。
嚎叫声有节奏地持续着,如波浪地拍打着天花板和墙壁。
姥爷和舅舅像没头苍蝇似地乱窜,姥姥吆喝他们,让他们躲开。
格里高里抱着柴火填进火炉,往铁罐里倒上了水,他晃着大脑袋来回走着,像阿特拉罕的大骆驼。
“先升上火!”
姥姥指挥着。
他赶紧去找松明,一下子摸到了我的脚:“啊,谁呀?吓死我啦,你这个小鬼!”
“这是干什么啊?”
“你的娜塔莉娅舅妈在生孩子!”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印象中,我妈妈生孩子里并没有这么叫啊。
格里高里把铁罐子放到了火上,又回到了我身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陶制的烟袋:“我开始抽烟了,为了我的眼睛!”
烛光映着他的脸,他一侧的脸上沾满了烟渣儿,他的衬衫撕破了,可以看见他的根根肋骨。
他的一片眼镜片儿中间掉了一小块,从这个参差不起的破洞里,可以看见他那好像是个伤口似的眼睛。
他把烟叶塞进烟锅,听着产妇的呻吟,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看看,你姥姥都烧成了什么样儿了,她还能接生?
“你听,你舅妈嚎的,别人可是忘不了她了!
“你瞧瞧吧,生孩子有多么困难,就是这样,人们还不尊敬妇女!
“你可得尊敬女人,尊敬女人就是尊敬母亲!”
我坚持不住了,打起了瞌睡。
嘈杂的人声、关门的声音、喝醉了的米哈伊尔舅舅的叫喊声不断地把我吵醒,我断断续续地听见了几句奇怪的话:“打开上帝的门……”
“来来来,半杯油,半杯甜洒,还有一勺烟渣子……”
“让我看看……”这是米哈伊尔舅舅无力的吼声。
他瘫坐在地板上,两只手无力地拍打着。
我从炕上跳了下来。烧得太热了。
可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抓住了我的脚脖子,一使劲,我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脑袋砸在了地板上。
“混蛋!”我大骂。
他突然跳了起来,把我扔起来又摔地地上:“摔死你个王八蛋……”
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姥爷的膝盖上。
他仰着头,摇晃着我,念叨着:“我们都是上帝的不肖子孙,谁也得不到宽恕,谁也得不到……”
桌子上还点着蜡烛,可窗外的曙色已经很重了。
姥爷低头问我:“怎么样了?哪儿疼?”
浑身都疼,头很沉,可我不想说。
周围的一切太奇怪了:大厅里的椅子上坐满了陌生人,有神甫,有穿军装的老头子,还有说不上是干什么的一群人。
他们一动不动,好像在谛听天外的声音。
雅可夫站在门边儿上。
姥爷对他说:“你,带他睡觉去!”
他作了个手势,招呼我跟他走。
进了姥姥的房间,我爬上床,他低声说:“你的娜塔莉娅舅死了!”
我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因为她很长时间不露面了。不到厨房里吃饭,也不出门。
‘姥姥呢?“
“那边儿呢!”
他一挥手,走了。
我躺在床上,东张西望。
墙角上挂着姥姥的衣服,那后面好像藏着个人;而窗户上好像有很人的脸,他们的头发都特别长,都是瞎子。
我藏到了枕头底下,用一保眼窥视着门口。
太热了,空气让人窒息,我突然想起了茨冈死时的情景,地板上的血迹在慢慢地流淌。
我身上好像碾过了一个载重的军队,把一切都碾碎了……门,缓缓地打开了。
姥姥几乎是爬着进来了,她是用肩膀开的门。
她对着长明灯伸出两只手,孩子似地哀叫:“疼啊,我的手!”
第五章
冬天春来,分家了。
雅可夫舅舅分在了城里,米哈伊尔分到了河对岸。
姥爷在波列沃伊大街上买了一所很有意思的大宅子:楼下是酒馆,上面有阁楼,后花园外是一个山谷,到处都是柳树棵子。
“看见了没有,这可都是好鞭子!”
姥爷边走边说,踩着融化的雪,指着树条子,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很快就要教你认字了,到那个时候,鞭子就更有用了。”
这个宅子里到处都住满了房客,姥爷只给自己在楼上留了一间,姥姥和我则住在顶楼上。
顶楼的窗户朝着大街,每逢节日蔌平常日子的夜晚,都可以看见成群的醉汉们从酒馆里走出去,东摇西晃的,乱喊乱叫。
有时候他们是让人家从洒馆里扔出来的,他们在地上打个滚儿,又爬起来往洒馆里挤。
哗啦,吱扭,嘎吧吧,“哎哟”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声陡起,他们开始打架了!
站在楼上的窗户前看这一切,是那么好玩儿!
每天一大早,姥爷就到两个儿的染坊去转转,打个帮手。
晚上回来,他总是又累又气的样子。
姥姥在家作饭、逢衣服、在花园里种种地,每天都忙得团团转。
她吸着鼻烟儿,津津有味儿地打上几个喷嚏,擦擦脸上的汗,说:“噢,感谢圣母,一切都变得如此美好了!
“阿辽沙,找的宝贝,咱们过得多么安宁啊!”
安宁?
我一点也没觉着有什么安宁,!
一天到晚,房客们在院子里乱哄哄地来来往往,邻居的女人们经常跑过来,说这个说那个,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总有人喊:“阿库琳娜·伊凡诺芙娜!”
阿库琳娜·伊凡诺芙娜对谁都是那么和蔼可亲,无微不至地关怀着每一个人。
她用大拇把烟丝塞进鼻孔,小心地用红方格手绢擦试一下鼻子和手指,开了口:“我的太太,防备长虱子,就要常洗澡,洗薄荷蒸汽浴!
“长了癣疥也不要紧,一勺干净的鹅油、一点点汞,三两滴水银,放在碟子里,用一片破洋磁研7下,抹到身上就行啦!
“千万不能用木头或骨头来研,那样水银就毁了;也不能用铜或银的器皿,那样会伤皮肤。”
有时候,她稍一沉吟,尔后说:“大娘啊,您去彼卓瑞找阿萨夫吧,我回答不了您的问题。”
她为人家接生、调解家庭叫纷、给孩子们治病,背育“圣母的梦”(据说女人背会了它,可以交上好运!)介绍一些日常生活的常识:“王瓜什么时候该腌了,它自己会告诉你,那就是没了土性子气,就行了。
“格瓦斯要发酵以后够味,千万别作甜了,放一点葡萄干就行了。如果放糖的话,一桶洒,最多放上半两糖。
“酸牛奶有很多做法:有西班牙风味儿的,的多瑙河风味儿的,还有高加索风味儿的……”
我整天跟着她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跟她串门,有时候她在别人家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喝着茶,讲各种各样的故事。
我总跟着她,几乎成了她的尾巴。
在这一段生活的记记之中,除了这位成天忙个不停的老太太,我的脑子里就是空白了。
有一回我问姥姥:“你会巫术吗?
她一笑,沉思了一下说:“巫术可是一门学问啊,很难的,我可不行,我不认字儿!
“你看你姥爷,他多聪明啊,他认字儿,圣母没让我聪明!”
然后她讲起了她自己的故事:“我从小就是孤儿,我母亲很穷还是个残废!
“她作闺女时让地主吓吓得,晚上她跳窗户,摔残了半边身子!
“她的右手萎缩了。这对于一个以卖花边为生的女拥来说,可是致命的打击!
“地主赶走了她。她到处流浪,乞讨为生。那个时候,人们比现在富有,巴拉罕纳的木匠和织花边儿的人们,都很善良。
“每年一到秋天,我和母亲就留在城里要饭,等到天使长加富里洛把宝剑一挥,赶走了冬天,我们就继续向前走,随便走到哪儿就到哪儿吧。
“去过穆罗姆,去过尤列维茨,没着伏尔加河往上游走过,也没着静静奥卡河走过。
“春夏之后,在大地上流浪,真是一件美事儿啊!青草绒绒,鲜花盛开,自由自在地呼吸着甜而温暖的空气!
“有时候,母亲闭上蓝色的眼睛,唱起歌儿来,花草树木都坚起了耳朵,内也停了,大地在听她歌唱!
“流浪的生活实在很好玩儿,可我逐渐长大,母亲觉着再领着我到处要饭,真是有点不好意思了。
“于是,我们就在巴拉罕纳城住了下来,每天她都到街上去,挨门挨户地去乞讨,逢到什么节日,就到教堂门口去等待人们的施舍。
“我呢,坐在家里学习织花边儿,我拚命地学,想学会了,好帮助母亲。
“两年多的时间,我就学会了全需都有了名儿,人们都知道来找我作手工了:”喂,阿库莉娅,给我织一件吧!‘我特别高兴,像过年似的!
“这当然都是妈妈教得好了,尽管她只有一只手,不能操做,可她很会指点,你要知道,一个好老师比什么都重要!
“我不由自主地就有点处他。我说:”妈妈,你不用再去要饭了,我可以养活你啦!‘她说,你给我闭嘴,你要知道,这是给你攒钱买嫁妆的!’“后来,你姥爷出现了,他可是个出公的小伙子,才22岁,就当上一艘大船的工长了!
“她母亲仔细地审祺了我一番,她认为我手挺巧,又是讨饭人的女儿,很老实。
“她是卖面包的,很凶……”唉,别回忆这个了,干吗要回忆坏人呢?上帝心里最明白。“
说到这个,她笑了。鼻子可笑地颤动着,眼睛里闪闪放光,这让我感到特别亲切。
我还记得在一个寂静的晚上,我和姥姥在姥爷的屋子里喝茶。
姥爷身体不好,斜坐在床上,没穿衬衫,肩上搭着一条手巾,隔一会儿就要擦一次汗。
他声音喑哑,呼吸急促,眼睛又暗又绿,而孔紫涨紫涨的,耳朵又通红得可怕!
他去拿茶杯里,手一个劲儿地哆嗦。
这种时候他人也变得温顺了。
“怎么不给我加糖啊?”
他这口气简直像个撒娇的孩子,姥姥温和而又坚决地告诉他:“你该喝蜜!”
他喘着气,吸溜吸溜地喝着热茶:“好好看着我啊,可别让我死了!”
“行啦,我小心着呢!”
“唉,要是现在就死,我的感觉就好像还从来没有活过呢!”
“好啦,好好躺着吧,别胡思乱想了。”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突然好像针扎了一下小孩可以让他们老实点,你说呢?“
于是,他就开数落城里谁们家的姑娘合适。
姥姥不吭声儿,坐在那儿一杯一杯地喝红茶。
我靠窗坐着,仰头望着天空的晚霞——那时候,我好像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误,姥爷禁止我到屋外去玩儿。
花园里,甲壳虫围着白桦树嗡嗡地飞。
隔壁院子里桶匠正在工作,当当地响。
还有霍霍的磨刀声。
花园外边的山谷里,孩子们在灌木丛中乱跑,吵吵声不断地过来。
一种黄昏的惆怅涌上心头,非常想到外面去玩。
突然,姥爷拍了我一下,兴致勃勃地要教我认字。他手里有一本小小的新书,不知是从哪儿来的。
“来来来,小鬼,你这个高颧骨的家伙,你看看这是什么字?”
我回答了。
“啊,对了!这个呢?”
我又回答。
“不对,混蛋!”
屋子里不停地响起了他的咆哮:“对了,这个呢?
“不对,混蛋!
“对了,这个呢”?
“对了,这个呢?
“不对,混蛋!”
姥姥插嘴道:“老头子,你老实躺会儿吧?”
“你别管我!我教他认字才觉着舒服,否则老是胡思乱想!
“好了,往下念,阿列克塞!”
姥爷用滚烫的胳膊勾着我的脖子,书摆在我的面前,他越过我的肩膀,用指头点着字母。
他身上的酸味儿、汗味儿和烤葱味儿熏得我喘不过气来。
可他却自顾自地一个接一个地吼着那些字母!
“3eMJI”像一条虫子,“”像驼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