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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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年-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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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听见牢门开了又关上,便抬起头。地上那盏灯正在他与戈万之间,正面照着这两人的脸。
  他们相互瞧着,在逼视下一动不动。
  侯爵大笑起来,喊道;
  “您好,先生。我有多少年没机会见到您了。谢谢您大驾光临。我开始厌烦了,正想找人谈谈呢。您的朋友们在浪费时间。什么验明正身,什么军事法庭,这些规矩太费事了。要是我,就会直截了当。我这是在自己家里,请您进来。怎么样,您对目前的事怎么看?很古怪,对吧?从前有一位国王和一位皇后,国王就是国王,皇后就是法兰西。
  有人砍下国王的头,将皇后嫁给了罗伯斯比尔,这位先生和夫人生下一个女儿,叫作断头台,明天上午我大概就要结识它了,我将十分高兴,和见到您一样。您是为这事来的吧?您是不是升官了?您当了刽子手?如果这是一次简单的友好拜访,我心领了。于爵先生,您可能忘记什么是贵族吧。那好,这里就有一位贵族,就是我。您好好看看。他是个怪人,他相信天主,相信传统,相信家庭,相信祖宗,相信父辈的典范,相信忠诚与正直,他对君主尽忠尽责,他尊重古老的法律,他相信美德与正义,他会高兴地让人枪毙您。请您坐下来,当然是坐在石地上,因为这间客厅里没有安乐椅。不过,在污泥里生活的人坐在地上也无妨。我这样说不是想冒犯您,因为我们称作的污泥,就是您所谓的民族。您总不至于要求我高呼自由、平等、博爱吧?这里原先是我家里的一间房,从前爵爷们将乡巴佬关在这里,现在却是乡巴伦将爵爷关在这里。这种幼稚无聊的事就叫作革命。再过三十六小时我大概就要被砍头了,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妥。不过,如果你们讲点礼貌,本该把我的鼻烟盒拿给我,它在上面那间镜子大厅里,您小时在那里玩耍过,还在我膝上蹦跳哩。先生,我告诉您一件事,您是戈万,而且,奇怪的是,您血管里流的是高贵的血,没错,和我一样的血,这血使我成为体面人,却使您成为无赖。各有各的特点。您会说这不能怪您,但也不能怪我吧。当然,有人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恶棍,这是由于他周围的气氛。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们做事轻率,革命像是荡妇。你们所谓的罪大恶极者其实最清白无辜。一群傻瓜!首先就是您。请允许我向您表示佩服。是的,像您这样的小伙子,在国内是有身份的贵族,可以为高尚事业抛洒高贵的血,您是这个戈万塔的子爵、布列塔尼王公,可依法成为公爵,还可继承法兰西重臣的爵位,这是凡有常识的世人梦寐以求的,但您却乐于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所以敌人把您看作无赖,朋友把您看作傻瓜。对了,替我向西穆尔丹神甫先生致意。“
  侯爵从容不迫地侃侃而谈,像素有教养的人那样心平气和,眼光明亮而安详,两手插在小口袋里。他停顿了一下,长长地吸一口气又接着说:
  “我不向您隐瞒,我曾尽力想杀死您,三次亲自将炮口对准您。我承认这有点失礼,可是,以为在战争中敌人会向我们讨好,那才是轻信胡言乱语呢。我们在打仗,我的侄孙先生。到处是烧杀。国王也被杀了。多美妙的世纪!”
  他稍稍停顿,又说:
  “当初要是把伏尔泰吊死,送卢梭去服苦役,那么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呵!文人是多大的祸害!你们责怪君主制什么呢?不错,皮塞尔神甫①被送回科尔比尼修道院,但他可以挑选马车,还可以在路上耽搁;至于你们的蒂通先生②,对不起,他行为放荡,在参加巴里斯副祭事的圣迹以前还逛妓院,他从樊尚城堡被押到皮卡尔底的阿姆城堡,那地方确实相当糟,所以你们不满,我还记得,当时我也喊叫,和你们一样傻。”
  ①原为法官,后为神甫,因反对宫廷与僧侣而入狱(一六五五…一七四五)。
  ②法国作家(一六七七…一七六二)。
  侯爵拍拍口袋仿佛在找鼻烟盒,接着又说:
  “但没有你们那样坏。我只是说说而已。后来侦查诉讼界发生了叛乱,接着哲学家先生们也加了进来。作品被焚烧但作者却安然无恙。宫廷阴谋家也插手了,还有形形色色的糊涂虫:杜尔哥、凯斯内、马尔泽尔布①、重农主义者,等等等等,于是便闹哄哄地争吵起来了。一切都是由那些蹩脚的诗人和作家挑动起来的。百科全书!狄德罗!达朗贝!呵!十足的废物!普鲁土国王那样出身高贵的人居然也上当!要是我,我会将耍笔杆的统统消灭。呵,我们这些人是伸张正义的。瞧这墙上还留着车轮刑的痕迹。我们可不开玩笑。不,不,不要那些破作家!有阿鲁埃②就有马拉;有胡写瞎编的作家就有行凶杀人的恶棍;只要有墨水,就会有造谣诬蔑;只要有人拿鹅毛笔,无聊的蠢话就会导致残酷的蠢事。书本导致罪恶。Chimere这个字有两个意思,一是空想,一是怪物。你们空话连篇,大谈什么权利?人的权利!人民的权利!多么空洞、愚蠢、异想天开、毫无意义!而我呢,我说:科南二世的妹妹阿瓦兹将布列塔尼伯爵领地作为嫁妆给了南特与科尔努阿伊的奥埃尔伯爵,奥埃尔后来将王位传给阿兰·费尔冈,费尔冈的侄女后来嫁给了罗什絮尔荣的领主黑阿兰,并生下小科南,这个小科南便是我们的先辈居伊或戈万·德咽阿尔的祖父,我讲的这件事一清二楚,这就是权利。而您的那些怪人、坏蛋、乡巴佬,他们说的权利是什么呢?是武神和教君!多么可怕!呵!这些无赖!我为您难过,先生。您属于布列塔尼的高贵血统,您和我的祖先都是戈万·德·图阿尔,我们还有另一个祖先,就是著名的德·蒙巴宗公爵,他曾任法兰西重臣,荣获勋位,曾参加图尔郊区战役,在阿尔克战役中负伤,后任王宫犬猎队队长,八十六岁时在都兰的库齐埃家中去世。我还可以谈谈德·拉加尔纳什夫人的儿子德·洛迪努瓦公爵,谈谈克洛德·德·洛林,他是德·谢弗勒兹公爵,谈谈亨利·德·勒农库尔,谈谈弗朗索瓦兹·德·拉瓦尔一布瓦多凡,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先生您荣幸地成为傻瓜,而且执意要与我的马夫为伍。您听着,您还是孩子时我已是老人了。我教训过您这个毛孩子,现在我还要教训您。您身体长大了,人品却堕落了。
  ①杜尔哥,曾任财政总监(一七二七…一七八一);凯斯内,经济学家(一六九四…一七七四);马尔泽尔布,政治家(一七二——一七九四)。
  ②即伏尔泰。
  自从上次见面以后,我们各奔东西,我追求正直,您却背道而驰。呵!我不知道这一切会怎样结束,但您那些朋友先生们却是十足的无耻之徒。呵!对,多好呀,我同意,多大的进步呀!军队里取消了酗酒士兵饮水三天的惩罚!还有什么最高限价、国民公会、戈伯尔主教、肖梅特先生、埃贝尔先生,你们彻底推翻了过去,从巴士底狱直到年历。
  用蔬菜代替圣徒①。好吧,公民先生们,你们当主人吧,统治吧,随意行事,玩个痛快吧,不用拘束。但是不论如何,宗教仍然是宗教,君主制仍然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法兰西古老的贵族,即使被砍了头,也比你们高。至于你们关于皇族历史权利的流言,我们只能耸耸肩。西尔佩里充其实只是一位名叫达尼埃尔的隐士,兰弗鲁瓦编造他是为了和铁锤查理找麻烦民这些事我们和你们一样清楚。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成为伟大的王国,成为古老的法兰西,成为井然有序的国家。首先受到尊重的是作为国家绝对君主的神圣的国王,其次是王公,再次是宫廷大臣,他们管理陆军、海军、炮兵,任财政领导与总监。然后是终审法官和下级司法官,再下是盐税官和总税务官,最后是分为三个等级的王国警察。瞧这一切原本很好,井井有条,但你们却毁了这一切。你们这些傻瓜什么也不懂,你们根本不知道省份是什么,却将它摧毁了。法兰西的特点代表大陆的特点,法国的每一个省都代表欧洲的一种美德;在皮卡尔底省是德国的坦率,在香槟省是瑞典的慷慨,在勃良第省是荷兰的灵巧,在朗格多克省是波兰的勤奋,在加斯科涅省是西班牙的严肃,在普罗旺斯省是意大利的智慧,在诺曼底省是希腊的敏锐,在多菲内省是瑞士的忠诚。你们对此一无所知,却破坏、粉碎、摧毁、消灭了这一切,而且像野兽一样不以为耻!呵,你们不要贵族!很好,你们再没有贵族了。你们尽可死心,再没有勇士,再没有英雄了。再见吧,古老的高贵!你们今天能找到一个德·阿萨③吗?
  ①此处指一七九三年实施的共和历,日历上每日的圣徒名字被取代。
  ②历史上法兰克王国的复兴者(六八八一七四一人当他开始在高卢土地上的奥斯特拉西掌权时,纽斯特里的官相兰弗鲁瓦另立西尔佩里克为王,样称他为墨洛温王朝继承人。
  ③法国军官(一七三三——一七六)),为向军团报警而自我牺牲。coc2你们都怕送命。你们再也没有丰特努瓦那些杀人以前敬礼的骑士了,再也没有穿着丝袜参加莱里达围困战的战士了,再也没有头戴翎饰,高傲地驰骋的军队了。你们是一蹶不起的人民,会遭受侵略者的蹂躏。如果阿拉里克二世再来,他再碰不到克罗维斯了①;如果阿布代拉姆②再来,他再碰不到铁锤查理③了;如果撒克逊人再来,他再碰不到丕平了民你们再没有阿尼亚代尔、罗克鲁瓦、兰斯、斯塔法尔德、奈温德、斯泰因克尔克、拉马尔萨伊、各库、洛费尔德、马洪等战役了④。你们再不会有弗朗索瓦一世的马里尼昂战役⑤,再不会有菲利浦·奥古斯特的布汉战役⑥,菲利浦·奥古斯特一手擒住布洛尼的雷诺伯爵,另一只手擒住弗朗德勒的费朗伯爵。你们会有阿赞古尔战役⑦,但不会有巴克维尔先生那样身裹旗帜去殉国的伟大旗手了。来吧!来吧!干吧!成为新人吧!变得渺小吧!“
  ①五世纪,法兰克王国的奠基人,击败西哥特国王阿拉里克二世。
  ②伊斯兰国家的酋长,入侵高卢,被击败。
  ③七世纪,奥斯特拉斯的“宫相”,以勇敢著称。
  ④法国在这些战役中打败了西班牙、日耳曼帝国、英国等等。
  ⑤法王于一五一五年在此打败瑞士。
  ⑥法王于一二一四年在此打败日耳曼皇帝。
  ⑦一四一五年法国在此大败于英王亨利五世。
  侯爵停了一会儿又说:
  “可是我们要保持伟大。你们杀国王,杀贵族,杀僧侣,推翻、破坏、屠杀,将一切踩在脚下,用靴子踩碎古老的箴言,踏平王位,践踏神坛,消灭无主,还在上面跳舞。
  这是你们的事。你们是一群叛徒和懦夫,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献身和自我牺牲。我说完了,现在您送我上断头台吧,子爵先生。我有幸是您卑微的仆人。“
  他又补充说:
  “呵!我对您讲了你们是什么人!其实这与我有何相干?我已经死了。”
  “您自由了。”戈万说。
  戈万朝侯爵走去,脱下指挥官的斗篷,将它披在侯爵身上,并拉下风帽遮住眼睛。
  他们两人一样高。
  “你这是干什么?”候爵问道。
  戈万提高嗓门喊道:
  “中尉,给我开门。”
  门开了。
  戈万又大声说:
  “我走后要关好门。”
  接着他便将惊呆的侯爵推出门外。
  我们还记得,在这间变成警卫室的低矮的大厅里只有一盏角质灯,灯光使一切显得扑朔迷离,黑暗多于光明。在朦胧的微光下,未入睡的士兵看见一个身材高高的,身着带有饰带的指挥官斗篷和风帽的人从他们中间走过,朝出口走去。他们向他敬军礼。那人走过去了。
  侯爵慢慢地穿过警卫室,穿过缺口,在缺口上碰了几次头,走出去了。
  哨兵以为是戈万,向他举枪致敬。
  他来到外面,离森林不过两百步远。他脚下是田野的青草,面前是空间、黑夜、自由、生命;他停下,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仿佛一个人听从了别人的指挥,接受了这个意外,从开着的门里走了出来,现在想看看这样做对不对。于是不忙着往前走,而是最后再思考一下。他专心默想片刻,然后举起右手,用大拇指和中指打了一个响指,说道:“当然。”
  于是他走开了。
  牢房的门已经关上。戈万在里面。
  二 军事法庭
  在当时,有关军事法庭的一切几乎都是由当事人决定的。仲马①曾在立法议会上提出军事立法草案,后来搭洛又在五百人院中进行修改,然而,有关军事法庭的法典直到帝国时期才定稿。附带说一句,从帝国时期起,军事法庭进行表决时必须从下级军官开始,但在大革命时还没有这项规定。
  一七九三年,军事法庭的庭长本人就几乎是整个法庭,由他挑选法庭成员,排列军阶顺序,确定表决方式;他既是主人又是审判官。
  一楼的大厅曾经筑有防御工事,现在是警卫室,西穆尔丹决定把这里作为军事法庭,这样一来,从牢房到法庭,从法庭到断头台便可缩短距离。
  按照他的命令,军事法庭于中午十二时开庭。法庭布置如下:三把
  ①法国将军(一七六二…一八0六)。草垫椅,一张杉木桌,两支点燃的蜡烛,桌前有一张凳子。
  椅子是给审判官,凳子是给被告的。桌子两端各有一个凳子,一个是给助审员的,他是司务长,另一个是给记录员的,他是一位下士。
  桌上有一简红色蜡漆,一个共和国的铜印,两个墨水瓶,两沓白纸,两张印刷的告示。告示都排放在那里,一张告示宣布的是不受法律保护,另一张告示上是国民公会的法令。
  中间的那把椅子背靠着一簇三色旗。在这个过于简陋的时期,布置从简,警卫室很快就变成了法庭。
  庭长的位置在中央,正对着牢房的门。
  听众是士兵。
  两名宪兵守在木凳两旁。
  西穆尔丹坐在中央,右手是盖尚上尉,他是第一审判官,左手是拉杜中士,他是第二审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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