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了一个冷战:突然发现,自己离人们远了,远了……
“老田,我还要去红旗村走走,你回哇! ”水汇川的话把他惊醒了。
“不回家了? ”
“不了,烙饼下顿再享受吧! ”水汇川笑着说,往东边去了。
田耿往家走,心事重重,他没想到水汇川走马上任就来看他,更没想到,水汇川对从前的事只字不提,不仅如此,就连水成波的情况,也不谈及。
田耿到了家,发现刘改兴等他。
“回家坐! ”他招呼村长。
“这儿凉快。”刘改兴掏出烟,给他一支。
“刚才,水书记去改芸家了。”田耿说。
刘改兴点下头,没有显出惊异的神情。
“村子里的文化科技站,过几天成立,我想请你,李虎仁和水成波当顾问,你看行不行? ”
刘村长说的是这么一件事。
“顾问? ”田耿说,“我能顾上什么问呀? ”
刘改兴笑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更详细地说了一遍:“光靠一帮年轻人,力量太单薄,有你们这批老将,老中青结合,才能办好。”
田耿不及细想,欣然同意:“那我试一试吧! ”
不论是不是个真正的角色,既然村长出马相请,就不好意思拒。
绝了。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村子里的其他事情,刘改兴下决心似的,从衬衫口袋里掏出叠好的一张纸,十分庄重地递给田耿。
田耿接过来展开一看:“入党申请书”几个字赫然跳入眼帘。
他又郑重地认真地把这几个字审视了一遍,双手微微发抖,他想过有关刘改兴的事,惟独没有往这上面思谋。
“老田……”刘改兴的脸忽地红了,说话也失去了平时的利落。
田耿连忙打断他的话:“刘改兴同志,我代表党组织接受你的申请。”
这时,一种豪迈和权威感充实了他的全身,在刘改兴面前,他也感到自己高大了起来。
刘改兴说:“老田,让组织考察我吧! ”
田耿点点头,刘改兴告辞,他把改兴送走,掂着那份申请书,觉得它沉甸甸的,他又回忆起自己有过的同样的一天,但他记不清,自己那份申请书,是不是也有这么重,这么沉……
说老实话,刘改兴这个举动真出乎他的意料。
他又低估了刘改兴。
在“还要甚球党支部”的今天,刘改兴的心还没冷,可见这个人的城府有多么深! 也许在过去受压抑的那些日子里,刘改兴的心间就埋下了这粒火种? 也许,正是这个高远的目标一直鼓舞刘改兴活到今天吧。
田耿回到屋里,点上灯,把刘改兴的申请字斟句酌地看了一遍。
他仿佛在翻阅刘改兴时至今日的一生。
其实,刘改兴没有离开过芨芨滩,如果需要,他身上有几根汗毛,田耿都能数清。刘改兴的岁数,使他在每次运动中,都能被运动上,只不过,级别不如父亲高罢了。
刘改兴身上的优点缺点,他田耿是一目了然的。
他不能不承认,刘改兴在芨芨滩是个比较完美的庄户人,但是,只要他是从一个地主老婆肚子里爬出来的,那一切就暗然失色,另当别论了。
有时候,刘改兴的长处,比如他十分勤劳,善于治家,在那个被扭曲的年月里,反倒成了短处。
在整个芨芨滩,穷则穷矣,数刘家的院落井然有序,不然的话,当年“四清”,那个工作队的小秘书,也不会对刘家的院子情有独钟,又“爱屋及人”,同刘改芸发生那种以喜剧始而以悲剧终的一幕。
“时刻不忘复辟! ”田耿至今没有忘记,那会儿批判刘家父子时的结论。
赵六子的批判就更上纲上线了:“向咱们贫下中农示威哩! ”
那会儿,刘改兴是什么样的心情啊,高高在上的田耿是无法体察的。
饱经忧患的刘改兴,他还没有忘记那个崇高的目标呀!
田耿也明白,刘改兴第一次受挫,让他清楚,他与党呀团呀无缘,是他念小学时候发生的入队事件。
刘改兴也盼望戴上红领巾,他居然也向老师提出了这个天真的要求。
结果不言而喻,他是哭着回家的。
也许,从那会儿起,刘改兴就种下了这个希望。
田耿把刘改兴的申请放下,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这一天,对田耿来说,内容可太充实了。他都来不及细细地咀嚼,消化,吸收。
丕丕吹着口哨回来,把他的思绪切断了。
3
为了吃菜,田家种了三分地的山药。田丕丕自告奋勇,担当起山药的任务。后晌出去,像有约在先似的,月果头上扎着一块粉花花的确良纱头巾走过地畔。
两个人相视一笑,意在不言中。
月果嘹嘹四周没人,这块地又处于玉米地的包围之中,她就放心大胆地来到丕丕身边。没等她说话,丕丕抱住她,就愣愣地亲了她几口。
月果一边挣扎,一边说:“看看,有人来了! ”丕丕的嘴紧紧压在她的嘴唇上,使她的话含混不清,他不但不松手,反而搂得更紧了。
到底当过兵,他的眼睛向四周看着呢,月果的虚张声势,不起作用。
他满足了,才松开月果,月果的脸红得像刚出山的太阳,嗔怪地说:“也不看看什么时候! ”
丕丕笑着说:“抓而不紧等于不抓呀! ”
月果轻轻地啐他一下:“起山药! ”
丕丕点下头:“想学雷锋? 月果,你干什么去? ”
“海海回来了,整理我爸前几天买回的那些书,他叫我去找白白,帮帮他。”
“起完山药,我也去。”丕丕说,“海海的鸡场什么时候办? ”
“我去找白白,回来我跟你起。”月果笑盈盈地说,一脸的娇艳。
田丕丕越看越爱,又搂住她亲了一气,眼睛上,脸蛋上,嘴唇上,又把她的两只乳峰揣捏了半天才放她走。
月果嗔笑着说:“死货! ”
丕丕说:“快点回来! ”
月果的头一摆:“明天晌午。”
她走了,丕丕的目光粘在她的身影上,越拉越长,直到被玉茭林切断。
美丽的姑娘真可爱
丕丕情不禁地唱开了,月果一走,他反倒没心思干营生了,躺在地头的毛草上,看蓝天看白云。
他要等月果回来一块儿干。
田丕丕的思绪也一会儿升上蓝天一会儿落在地上。
当了几年兵,说老实话,他没有想过村子里的哪个闺女,一块儿长大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他也没留心谁家的女子喜人,谁家的姑娘丑陋。
丕丕也没考虑过,要在芨芨滩找个老婆,在这儿栽根立后。他大姐菁菁早已有言在先,丕丕的对象她承包了,在城里找上一个,从此告别芨芨滩。
在城里大医院当大夫的姐姐,说话是有分量的,何况她还有丈夫作后盾。
田丕丕在部队上,对大姐的关心表示感谢,对大姐描绘的动人前景充满信心。
复员后,丕丕先在城里住了几天,姐姐姐夫对他无微不至,菁菁还说,过几天,介绍一个护士,跟他见见面。
没想到,在井台上洗漱了一次,丕丕的思路就发生了转折。
当他抬起头向月果注视的一刹那,他几乎发出一声惊叫,在他面前的姑娘,是月果又不是月果。
他走了两三年,过去的月果出落得让人不敢认了,他仅仅能从那双明丽的眼睛上找到过去的月果,其他的部分都发生了令人心醉的变化。
丰满而又漂亮的月果,是个成熟的女人,身上散发出成熟女人才有的魅力,她既不是念小学时被人欺侮的瘦骨伶仃的娃娃,也不是十四五岁时,发育不充分不完美的“半大克郎子”,而是一个让人一见就动心的大姑娘。
月果没有让他挑水,使丕丕的自尊心好受刺激。回到家里,他又好后悔,没有跟月果多说几句话。
那天,宝弟找他,一块儿去家里喝烧酒,他推说头疼,没有答应,想再等机会跟月果接近,可一直再不见月果露面了。
苏凤河组织建筑队的事他知道后,怦然心动:何不去建筑队体现一下自身的价值? 他这个念头一产生,就同时想到了第一个想去通报的人——月果。
丕丕找了一个白天,也没找到月果,又不便直接到月果家里去,怕碰月果的钉子。
他没有想到,他同月果能在那个地方那种情况下见面。
当月果情不自禁地扑向他的怀里时,丕丕松了一口气;原来月果的心房里早有他。
那天在井台上他可真笨呀。
田丕丕失笑起来,浑身被太阳晒得舒服。两眼不由得合上了。
鼻子里有只虫子在爬,他痒痒地打了一个喷嚏,同时也睁大了眼睛。
李宝弟在他身边抽烟。
“哈! ”他大声笑着,“黑夜又到哪儿偷情去了? 瞌睡成这样? ”
田丕丕一骨碌爬起来,捣了他一拳:“正梦见好的了……”
两个后生笑了一气。
“我大姐昨天回来,拿回两瓶杏花村,走哇,我跟你去消灭它一瓶。”李宝弟说着,给了他根烟。
“你大姐回来,”丕丕不动弹,“又去做买卖了7 ”
他不想去李家喝酒。
“做买卖? ”李宝弟嘻嘻笑着说,“这回,是大卖活人! ”
“咋,你姐贩卖开人口啦? ”丕丕大吃一惊。
李宝弟笑得满眼生泪。
“你还没听说? 消息真闭塞。苏神官跟上大青去我姐那儿看对象,领回来一个水灵灵的大闺女,四川的,花了三千块钱。我大姐是介绍人! ”
“噢,”丕丕恍然一笑,“叫你姐也给我买上一个哇? ”
“我看,把你卖了还差不多,有缺男人的地方哩! ”宝弟笑着说。
田丕丕心不在焉,李宝弟催促他:“快走哇! 我叫我妈炒了两个菜,路过老苏家,你也去看看四川女子的风采。”
田丕丕不好意思再拒绝,就说:“山药还没起哩! ”
宝弟拉起他来:“它还能跑了? 喝完酒,我来帮你,巴掌大的一点,少抽两支烟全有了! ”
这回,田丕丕再找不出借口,只好跟宝弟走出山药地。
田丕丕不住地往后看,宝弟说:“怕铁锹丢了呀? ”
丕丕笑着说:“我是看有人来没,给家里捎个话! ”
“我还以为你把影子丢在地里放心不下哩! ”李宝弟说。
田丕丕没办法了,只好乖乖地跟他走了。
在苏凤河家的院子四周,有不少人在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挺好看的一个女子! ”
“三几千块钱,说贵也不贵。”
“听说,一顿饭没半斤辣子不过瘾! ”
“酸儿辣女……”
田丕丕的耳朵里灌满了种种说法。
李宝弟说:“你进去看看不? ”
丕丕略加思索:“看就看上一眼,也可以参考一下嘛! ”
他和李宝弟相跟走进院子,他指望在这里能碰上月果。
人群里没她的身影。
苏凤河不在,屋里只有大青妈和一个陌生的女人。
大青妈见他们进来,连忙招呼坐在炕上,并且拿出烟招待,女人一双骨碌碌滴溜溜的细长眼睛,在两个后生身上转来转去,没有一点羞怯。
宝弟笑着说:“婶,我大青哥哩? ”
“他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你找他有甚事? ”
宝弟说:“没事,没事,大青真不够意思,丢下媳妇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四川女人仿佛听明白了他的话,笑眯眯地说:“啥子冷清哟? ”
田丕丕哈哈大笑:“咱们芨芨滩可真是南腔北调全有了。”
女人也跟着笑。
宝弟说:“婶,哪天喝大青哥的喜酒呀? ”
大青妈喜滋滋地说:“日子选在后天,宝弟,丕丕都过来呀! ”
两个后生答应着走出来。
到了院子外面,丕丕小声说:“宝弟,你姐不是拉黑牛吧? 我看这四川女子不是个善茬儿。”
宝弟不悦地说:“看你说的,我大姐还能干那种没屁眼的事? ”
田丕丕连忙赔笑:“我是觉得那个四川女子太大方了。不像个……”
“南方女子,开放得早,你还没去过广州! ”说到这儿他戛然而止。
田丕丕倒没有在意,也许,在意了没有表现出来。
两个人刚上大路,迎面过来一个人。
“啊,二青? ”两个人异口同声。
二青走过来,放下手里的提包,一只手拉住一个,笑着说:“二位大将,上哪儿去呀? ”
宝弟说:“到我家去喝烧酒,二青你也来吧! ”
二青说:“我得放下东西呀! ”
丕丕正愁没个伴儿,就把他的提包拎在手:“走哇,先红火红火再回家,反正大青哥的媳妇也回来了,闹闹哄哄也没你的地方。”
“咋,我哥结婚了? ”二青惊讶地问。
“人是回来了,还没上炕! ”丕丕说。
宝弟把他的一只胳膊揪住,二青无法脱身,只好跟他们走。
到了宝弟家,丕丕把二青的提包放在沙发上。宝弟对他母亲说:“妈,上菜哇! ”
往炕上坐的时候,宝弟说:“想玩扑克还三缺一哩! ”
丕丕说:“海海不是回来了吗? 我去叫他。”
二青说:“他就是在,也不会来。”
宝弟说:“咋啦? ”
“刚刚学习回来,肯定有干的,我要不是你俩‘拉壮丁’也没工夫喝酒。”二青说。
丕丕还是要去找赵友海,宝弟只好放他走。
丕丕赶紧到友海家,希望能在路上或者家里碰上月果。
赵友海正整理他舅舅买回来的书,没看见有人进家。
“报告! ”丕丕忍住笑,喊了一声。
“啊,丕丕! ”赵友海跳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光荣回来了? ”
丕丕心里纳闷,月果不是叫白白帮忙来了吗,怎么一个也不见了?
他回答刚才海海的话:“这回‘衣锦还乡’喽。”
海海说:“浅水能养住你这条大鱼呀? ”
丕丕却问:“你没见月果? ”
海海说:“我叫她找白白,帮我整理这些书,不知道咋还不回来? ”
丕丕说:“我跟二青,在宝弟家喝酒,多时不见,咱们一块儿聚聚,你也走哇。”
海海笑笑说:“你看,摊下一地,咋走? 改天,都到我家来,咱们红火红火! ”
丕丕说:“宝弟叫你去,你不去,不合适。我看,还是去。”
海海听出了弦外之音,犹豫了一下,答应下来,并且给月果留下个纸条。
“我去宝弟家,拜托了。”他这样写道。
丕丕看了失笑:“海海,这套数什么时候学会的? ”
赵友海一笑置之。
两个人相跟往李家走,路过苏凤池的蜗居,听见里面发出如雷鼾声,两个后生趴在门口一看,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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