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走远了,从金如民的视野中消失了。
他只能听到她唱歌的袅袅余音:“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
这个狭路相逢,叫他哭笑不得,冷静一想,又觉得女人怪可怜的,从和他分道扬镳一直孤身一人,人生易老,年华将失,不惑之年已过,又去闯荡江湖了。
她还有心到这里同逝者告别,可见心肠并没有完全彻底冰结。
“能到这里来,为什么不去找我? ”他迷惑不解。
也许,怕他把话说绝,把门堵死。
金如民在坟前默立了几分钟就往回折,已经有人为他们点过纸,祈祷过,他也心满意足了。
人啊,真难以琢磨啊!
在自行车上,他回味女人的话:这革命是咋搞的呀? 不光她不得要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在梦中。
由她,金如民情不自禁联想到刘改芸,两个不幸的女人,又各有各的不幸,她们是一棵树上的两只苦果。
金如民回到招待所,一吃过午饭,就驱车向旗里南面的几个乡奔去。那是几个比较富裕的乡,他全面推开的土地承包,先从那里下手。
他清楚,干部队伍中,对土地承包怀有疑虑的还大有人在,阻力并不小,不是开一两次会就能迎刃而解的。
旧轨道上走顺了,惯性相当大,他自己转那个弯就费了相当大的力气。何况下面的干部,多少年来,左一下右一下,翻来覆去,把人们的头脑搞得一塌糊涂,左右为难。有时紧跟对了,有时紧跟又喝了呛坡水。
金如民在南片的工作还算顺利,沉闷的局面总算有了突破,人们不断问他:“这回没闹错哇? ”
心有余悸,挂在脸上。
明知大锅饭吃不下去了,一旦把它砸烂,陈规陋习又把人吓住了。
金如民从南片回来,正赶上传达几个中央文件,他趁机喘息了几天。
对北片的情况,他心中有数,自从大排干挖成,那边的情况一年不如一年,土地大面积盐碱化,粮食产量逐年递减,草地少了,畜牧业也不容乐观。
挖排干是顾此失彼,好了上游,又害了下梢。
当时可想的是两全其美啊。
北片的现状比较复杂,金如民想找个点,叫它先行一步。
他想到了田直,当年的财粮秘书已经熬成副乡长了。他也想了解一下,“四清”后红烽大队的近况,毕竟二十几年过去了啊。
他亲自给田直打了电话,那头怔了片刻才惴惴地问:“你是金书记? ”
金如民笑着说:“咱们田副乡长就这么胆小呀! ”
田直这才松口气,连忙开始说话。
金如民没有在办公室跟田直见面,他把田直领到招待所,并且要了酒菜,在他的房间里边谈边喝。
这样气氛轻松,田直就不会感到紧张了。
“田直,咱们可有些年不见面了。”金如民先开头。
田直几杯酒落肚,神情自然起来,先叹口气说:“金书记,二十来年呀,能活出来就不简单。”
金如民哈哈大笑:“你哥咋样? ”
“他挺好,开头,叫水成波一帮子触及了几下,伤点皮毛,不碍大事。倒是赵六子,挖排干伤了腰瘫在炕上了。……”
“光景挺难了吧。”金如民面前浮现出刘改芸的影子。
“还拉扯个娃娃,雪上加霜哇! 可把刘改芸害苦了。”田直刚说完,马上意识到失言,急忙解释,“改芸命不好呀! ”
金如民嘴边闪过愧疚、苦涩地一笑:“你不用多心,甚叫命不好? 我有责任,就是知错也没法改了。”
“唉,那会儿,就那套数嘛,一个人,手大遮不住天呀! ”田直替他开脱。
“老苏还好哇,我是说那个车倌。”
“凑凑合合,饿不死也撑不坏,庄户人,能混个饱肚子,就烧高香了。”
金如民连声唉息,把一杯酒倒进嘴里。
田直注视着书记,小心翼翼地问:“金书记,找我,有甚指示? ”
“批示没有,事情有一件。”
“甚事? ”
金如民把他的想法讲出来:“能不能叫田耿推动推动? ”
田直一身冷汗就冒出来了。
他清楚,红烽大队没议论过土地承包的事情。田耿坚决抵制,出腔也不好听。李虎仁当然听他的,红烽在这上头是铁板一块。
原来书记这样打算。
他不敢把实情说出来,就绕个弯子:“我估计问题不大,我哥可是你那会儿提拔的呀! ”
金如民点点头:“你把形势回去跟你哥谈谈,旗里还想抓个顶风不办的典型哩! ”
田直连忙说:“好好好。”
两个人一连碰了几杯,田直怕喝出丑态,连忙告辞出来。
金如民脑海中闪过一个情景:“老苏家那个屙在炕上的娃娃二青,也该有二十来岁了吧? ”
从苏家他又想到刘改芸,心有所动,动什么,他一时也弄不清楚……
1
可怜的大青,直到停止了呼吸,也没闹清自己是咋死的。他没法弄清楚。
四川女人跟他过的那几天,大青无法挑剔。女人确实在尽自己的天职,又正值芳龄,欲火如炽,还有十分娴熟的技巧,使大青享受了从未有过的快活。
“女人真不赖! ”不善辞令的大青,在一个晚间,揣摸着女人肥硕软绵的大奶头子赞叹道。
不等说完,他又爬到女人身上去了。女人如饥似渴,有使不完的精力,对他的每次求欢来者不拒,极意逢迎,还发出让大青肉麻的哼哼叽叽,以及不明含义的絮叨。
大青多少年来积压的欲望,在短短的时间里得到了补偿,多少年积攒的欲火,有了排放的地方。
除了言语不大沟通,在肉体上,他们合作得天衣无缝,烈火干柴。大青没有品尝过女人,因此,也搞不清女人是否头一次跟男人睡觉。对四川女人的做法,从没考虑过。没人暗示,也没人指点,他也没有可比较的经验。
有了四川女人,大青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以至对猪生意也疏淡了,总想守在女人身边,看她,摸她,睡她。
大青的父母,对大儿子的如醉如痴十分满意,这样下去,体魄壮实的四川女人,会毫无困难地怀上他苏家的第三代,香烟有继,人们的评价也会随之发生变化。
该有后代而没有,在芨芨滩也是要受到怀疑和贬低的。
至于大青出去与否,苏凤河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穷是穷,不能断了根。庄户人也明白这一古训的厉害。
女人要是养不下儿子,地位如同不会抱窝的母鸡一样,被人瞧不起。
苏凤河觉得,几千块钱花得值,花得应该,花得有盼头。
大青仿佛变了一个人,脸上有了笑纹,面孔也年轻了许多。
全家只有白白,对这个大嫂不大放心,总觉得她像个影子,给人一种虚虚飘飘的印象。但她既没有根据,又不便说出口,只能冷眼旁观。
这天黑夜,大青和女人睡下,又把本能的需要重复了一遍,直到女人气喘吁吁,大青才不情愿地离开她软绵绵的肉体。
女人情意绵绵地枕在大青坚实的胳膊上,用异乡的语言,向他提出一个要求,明天进城去扯一身衣裳。
大青费了挺大的劲,终于明白了女人的意思,他当然不能拒绝,只不过提出,和她相跟去,女人用娇嗔和爱抚婉拒,大青又提出,让白白一块去,女人说,她想一个人到城里走走,跟上白白不方便。
大青没有往深处想,也没有必要胡思乱想。女人以她的百依百顺,以她的一腔柔情,以她的密切配合,向大青明确地证明了,她是大青的好老婆。
第二天,大青只叮咛她早点回来,就放心地让她走了。
女人留给她一个含义深长的微笑,也没有说话,就走出了苏家大院。
等到父母知道了咋回事,女人走了已经两三个钟头了。
母亲埋怨他:“她人生地不熟,你咋放她一个人出去? ”
一半出于关心一半出于不安。
大青没有解释,他一辈子没干过一件欺人的事,也不会怀疑别人欺骗他,更不能怀疑自己的老婆干那种事情。
他抽着烟锅,看着空空荡荡的猪圈,思谋过几天出去做买卖。
直到天黑,女人没有回来,大青才惊慌起来,但又无法可想。黑夜一个人睡下,更是寂寞难熬,越发体会到了有女人的种种好处。
他辗转反侧,难以入梦,就披上衣裳到院子里转悠,父母破例,屋里还亮着灯,他犹豫了一下,就走进屋。
“大青,你还不睡? ”母亲明知故问,借以掩饰不安和焦急。
父亲在锅头坐着抽旱烟,满屋子烟叶辛辣和煤油气味。
大青没有吭声,坐在炕上。
“她一个人能去哪儿? ”大青妈翻来覆去,不知说了几次。
“要去,还不是招弟家! ”苏凤河沉重地叹口气。
“都快半夜了,大青,你先睡去哇,要回来,也是明天的事了。”母亲催促他。大青不吱声,走出屋子,在院子里走动。
他睡不着,他已经不习惯一个人睡觉了。一到炕上,情不自禁地要摸捞她。
好难熬的夜呀。
想老婆想得着了迷
浑身肉瘦成一把皮
他二爹抖过许许多多的山曲,大青耳濡目染,也记住一枝半叶,这时才体会到了山曲中的真情实感。
一夜尚且如此,长此以往,不把一身肉熬干才算怪!
大青坐卧不宁,直到东方破晓,才朦朦胧胧打了一个盹,看见四川女人盈盈笑着,走到炕头跟前,他喜出望外,伸出双手去搂,抱住的是没人睡的媳妇的被子。
大青悚然惊醒,连忙爬起来。昨夜和衣而卧,一身衣裳揉成皱皱巴巴。
也不知两位老人睡过了刚起来还是一夜根本没合眼。苏凤河扫院子,沙沙沙,尘土飞扬,他妈在给鸡撒食。
大青等灰尘落下去,才走出屋子,从父母焦急不安的眼神中,他看到了担心和忧虑,他的心揪紧了。
二青、白白和赵友海他们正忙着建鸡场,两头不见太阳,对家里发生的事没有察觉。他们认为大嫂进城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不过,一个人出去,有点不妥。
过几天,二青托人买的柴油机、粉碎机一到,饲料厂就要上马,那时,他更忙,更无暇顾家了。
家里这三个人,面面相觑,干着急没办法,一直到晌午,仍然不见四川女人的影子,苏凤河说:“大青,你快去招弟那儿瞟瞟哇! ”
大青把自行车上的猪笼子放下,急如星火地往城里赶。
路过乡政府,正碰上水汇川和几个干部说话,看见他,跟他打招呼。
“急急忙忙去哪儿? 买卖还行吧? ”水汇川对他笑着说,“大青,你是芨芨滩第一个‘下海’的农民,我还想叫你来会上发发言哩! ”
说着,递给他一根烟。
大青无心和水汇川细说,告诉他去城里找个亲戚,连烟也没点,就匆匆走了。
在乡政府院子里的刘改兴发现了他,急忙往过走,想让他进城捎带问问化肥的行情,等他走来,大青已经骑上车子跑了。
这是大青生前见到的最后两个“领导”。
大青心急火燎,一口气蹬到城里,天已经黑了,找到招弟家,拍了好半天门,招弟才满脸不高兴地来开门,也不让人进去,站在门口说话。
听了大青的话,招弟半天没言喘。
“她就你一个熟人,还能去哪儿? ”大青讷讷地说。
“看你说的,她长着两条腿,哪儿不能去? 你连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真没用! ”招弟恼羞成怒,出腔十分刺耳。
大青不在乎这些,央求她给找一找:“招弟,你估摸她能去什么地方? ”
招弟不耐烦地说:“一个大活人,甚地方不能去? 大青,我还有事,今天就不招呼你了! ”
说完,把大门砰一声关上了。
大青愣住了。
这就是平时趾高气扬的招弟? 这就是他的“乐园”的建筑师?
大青面对黑漆漆的大门一筹莫展。他呆呆地站了一气,才感到又饥又渴,从晌午到这会儿,他水米没沾牙了。
在这个笼罩在夜色中的世界上,大青多么孤立无援,多么软弱无能啊!
他咽下一口唾沫,默默地推上自行车,不知该往什么地方走。一无所获,咋对老人交待? 不回去,又该咋办?
大青有生以来,从没有现在这么苦恼过,周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孤独使他感到可怕,他放好车子,抽了一锅烟,让混乱的大脑冷静下来。
烟抽完了,主意也打定了,必须先回家,说不定,女人和他走了两岔,早就回去了。这样简单地一分析,大青忘了饥渴劳累,蹬上车子就往回返。
半夜两三点钟,他回到了家里。
听见车子响,父母都从屋里跑出来,看见他一个人回来,立刻软下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弟弟妹妹还在梦中,他不忍心去叫醒他们。
再说,叫醒他俩又有什么用?
大青又累又急,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他绝望了。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几天过去了。
四川女人如同没有在芨芨滩出现过一样,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刚刚在天堂中走过一趟,又陷入了地狱,大青形销骨立,苍老了十几岁!
这天大清早,他收拾了猪笼子,挂到后座两边,带了几十元钱,出去做买卖。父母阻拦他,他不听,执意要去。
“哥,心情不好,歇上几天哇! ”二青临去鸡场,拉住他说。
他摇摇头。
“大哥,你要心难活,就跟我们干营生去,不要老是愁眉苦脸的。
你看,爹妈的头脸都下来了! “白白这样劝他。
他不听,在这个院子里,他一阵也呆不下去。
“哥,把这点钱带上,路上买些吃的! ”二青掏出几块钱,放到他手里,大青坚决不要,二青发毛了,“你是嫌少呀? ”
大青叹口气收下,推上车子出去,在院门口,他回头瞟了一眼自己那间仅仅住了十几天的新房,心头酸酸的。
他这样心烦意乱,神思恍惚地离开了家,到附近的乡村去收购小猪或肉猪,但注意力并不在猪身上,买卖很难做成。
大青在红旗村的公路上,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天色渐近黄昏,又刮起了大风,尘土飞扬,能见度很低,大青顶风蹬车,头深深地埋在胸前。
迎面过来一辆装满葵花秆的小四轮,大青居然没听见突突突的轰鸣,他来不及躲避,猪笼子挂在了枝枝权权的葵花秆上,自行车向小四轮栽倒下去,他也被摔到了车下。
随着一声惊呼,小四轮紧急刹车,但大青的脑袋已经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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