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周双眉紧锁,放下书本负手站起,却并未走动,在原地站了约一盏茶功夫,一句话没说。
常何有些着急:“马先生,我此刻急着去给刘弘基传敕,耽搁不得,你是怎么想的,说出来听听。”
马周缓缓坐入椅中,淡然说道:“常公且暂勿惊惧,你奉皇命办差,陛下既有口敕,你照办就是了。只一条千万切记,你率兵围西府,诸人尽可阻其出入,不妨事的;不过秦王若要离府,你务必网开一面不要阻拦,这一点至关重要,常公若想日后免去杀身之祸,千万谨记!”
常何脸都吓白了:“马相公,这不是玩忽职守么,说重一点这是欺君呀,皇上若是较起真来,这是要掉脑袋的呀!”
马周摇了摇头:“常公,天子家事,不能以常规度之。秦王失势,就在眼前,但说下天来,他也仍然是当今皇帝的亲生骨肉。他若要离府,你强行拦阻,双方难免刀剑相向。且不提秦王府内精兵如雨猛将如云,真正动起手来常公恐有性命之虞。即使常公能够侥幸占得上风,万一军中失手伤了秦王,皇上暂时可能会嘉奖常公忠勇,但父亲心痛儿子乃是天理,转过身来难免对常公滋生怨念,早晚掀将出来,常公恐怕就危险了。汉孝武帝一代雄主,生平极少顾念亲情,戾太子一案仍教他痛彻心肺,一相一将就此种祸,汉武帝这出了名的无情之主尚且如此,何况当今向来顾念亲情回护儿孙,日后反过头来,恐怕常公里外不是人呢!”
常何苦着脸道:“可是若是秦王就此遁去,我项上人头岂不是即刻就会搬家?”
马周笑了笑:“秦王若是真的连夜逃离长安,皇上或许会有些许不悦,或许会贬一贬常公的官职也未可知。不过只要常公言辞恳切将不欲伤残天家骨肉的居心据实禀上,马周担保常公性命无忧。常公身居要职,掌管禁军兵权,这本来就是个要命的差事,如今事机紧急,只能两害相衡取其轻了……”
常何踌躇左右,双眉紧锁,一语不发。
马周轻叹一声:“常公待我以士,我必不误常公!”
常何脸上一红,讪讪笑道:“先生勿怪,不是我不相信先生,事体太大,不容常某不掂量仔细。我听先生的就是。”
说罢,他回转身大步而去……
……
秦王府内乱成了一锅粥,在战场上浴血厮杀了多年的将军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怒不可遏,都身披战甲佩戴着兵刃聚集到银安大殿前。
一脸虬髯的程知节高声怒骂道:“奶奶的,朝中出了奸臣了,秦王在外征战这许多年,打下一大片花花江山,如今不仅没份坐江山,连性命都保不住么?这是什么狗日混账道理?老程我第一个不服!”
尉迟恭冷冷瞥了程知节一眼:“老程你他娘的嚷个屁,在这里叫唤算什么本事?府外就是北衙的几千禁军,有本事你冲着他们去嚷几嗓子,看看能不能让他们闻风而散……”
段志玄见程知节额头上青筋暴起怒目横眉,知道这老兄素来鲁莽,深怕他受不了尉迟恭的激真的一个人冲出府去,急忙劝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闲心在这里斗嘴,就算要出去,也得秦王发令,咱们天策府法令森严,没有号令,哪个擅自动作小心秦王砍了你们的脑袋!”
说罢他对尉迟恭道:“敬德,你也淘气,明知咬金最受不得激,你还逗他,仔细挨鞭子!”
大殿内,几个文臣武将围坐在大唐帝国的天策上将秦王李世民身侧正在声气急促地劝说。
“殿下,反了吧,再犹豫就什么都来不及了,此刻府外的禁军人数还不多,一旦刘弘基的城防军也开过来,我们就一点胜算也没有了。”长孙无忌脸色惨白地劝道。
侯君集声音嘶哑地道:“大家都在外面,只要大王一声令下,今天晚上就能让长安城变作一座血城。我们手中的兵力虽说不多,但都是忠勇善战之士,只要我们先发制人,未尝不能翻转局面。”
李世民原本白净的脸庞今天有点微微发青,两撇英气勃勃的胡须也略显憔悴。他静静地听着长孙无忌和侯君集的劝谏,手上端着茶盏缓缓捻动着,却自始至终一语不发。“
天策府司马杜如晦缓缓开言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殿下今日若不能当机立断,就只有眼睁睁看着天策府被朝廷解散,那时候,恐怕殿下想做富家翁亦不可得。”
天策府长史房乔也道:“皇上的敕旨现在还没到,不等于永远不会到。以当今风格,现下中书省可能正在草拟诏敕。殿下今天告假,中书省的封德彝如今恐怕即使有心也传不出消息来。杜公所言乃是至理,我们这些人只要归隐田园,谅太子齐王人等也不会迫之太甚,甚或还有招揽之心。但是大王一旦失去兵权政柄,下场就堪虞了;当今皇上在一日,殿下安危或许还有保障,一旦太子登基,殿下的路就算走到头了……”
外面的人声逐渐嘈杂起来,李世民微微皱了皱眉头,问长孙无忌道:“魏徵下来的请帖收在你那里吧?”
长孙无忌愕然,不明白李世民此刻怎么突然想起此事,迟疑了一下答道:“是,就在我身上”
李世民点了点头:“带上,吩咐门下备车,准备随我去东宫赴宴!”
说罢,他也不顾周围诸人惊讶诧异的目光,长身站起,缓步走到门口,亲手打开殿门,站到了大殿外的台阶之上。
此时大殿前的广场上被灯笼和火把照耀的如同白昼一般,台阶下黑压压站立的将士兵丁的目光齐刷刷全都集中到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王爷的脸上。李世民负手傲然挺立,严厉肃杀的目光冷冷扫视着殿外诸将。本来就是寒冬腊月,被秦王那冷森森的目光一扫,即使是最豪勇无畏的程知节尉迟恭秦叔宝等将军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在目光着体的那一瞬间,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手脚僵然不听使唤。
李世民嘴角浮现出一个自信而冷酷的微笑,淡淡说道:“都回去吧,把尉迟恭和程知节拉到马房,各抽二十鞭子!”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大家的念头,现在我没时间给你们解释,但我要你们明白!我是朝廷册封的天策上将,没有我的将令,任何人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莫怪我军法无情!你们都是跟随我征战多年的人了,这个规矩,不用我再仔细解说了吧?”
大殿外的气氛骤然一紧,所有的人都感到说不出的压抑愤懑,一时间,虽是群情汹涌,广场上却陷入了地狱般的沉默和寂静之中……
第七节
一辆皂顶黄盖的马车在诸军众目睽睽之下自角门驶出,沿着角墙缓缓驶至正门台阶下停稳。那车夫傲然坐在车上,伸左手从怀中取出一个酒葫芦,用右手拔下了塞儿,举头狂饮,竟视四周各擎刀枪缓缓逼近的禁军武士如无物。
浑身甲胄披挂整齐的常何抬手阻止了军士们继续向前逼近,他分开人群,催马来在马车之前,拱手对那车夫道:“君集兄别来无恙,常某失礼了!”
侯君集咧了咧嘴,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酒渍,塞上塞儿,将葫芦塞回怀中,漫不经心地道:“老常如今发达了嘛,带得这许多兵马!当真是大将军八面威风,嘿嘿,厉害厉害。听说北面现在又不大安定,你是准备去任城王爷那边报道讨伐颉利还是准备去打梁师都呀?”
常何老脸一红:“君集兄取笑了,秦王功高盖世,天下敬服,若非受了皇上口敕,常某有几颗脑袋敢带兵骚扰王府?我本是一介武夫,唯知遵上令行事而已!君集兄也是在刀丛箭林中滚过来的人,当能谅解兄弟的苦衷。”
侯君集点了点头:“这几句话说的地道,算你老常还是个有良心的汉子。适才侯某言语中多有得罪,老兄海涵……”
常何讪讪一笑:“君集兄堂堂天策府骠骑,怎么纡尊降贵做起车夫来了?”
侯君集目不斜视地答道:“惭愧,替秦王驾辕,乃是车骑将军府张亮独享的殊荣,如今他坏了事,被齐王殿下拘押在天牢,才轮到侯某获此荣幸。等他回来,这个活计还是他的,我若是和他争,他敢拿刀子捅了我呢!”
正说着,却见秦王府的两扇大门在一阵刺耳的轴动声中缓缓打开了,两名天策亲兵一人提着一盏灯笼大步走了出来,靴子上的马刺狠狠敲击着门外的青石板地面,分左右侍立在大门两侧。紧接着,头戴玄色冕旒的李世民带着长孙无忌自大门里阔步走了出来。
常何不敢怠慢,急忙甩镫离鞍下了战马,单膝跪倒行礼道:“末将太极宫北门禁军屯署统领常何,拜见秦王殿下!”
李世民垂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常将军不必多礼,请起!”
常何站起身来,一脸谦恭地问道:“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站在一旁的长孙无忌不冷不热地接道:“常将军,殿下王驾所趋,难不成还要提前向将军报备不成?”
常何面容严肃起来,理也不理长孙无忌的调侃和讥讽,拱手躬身道:“殿下容禀,常某领皇上敕命保护殿下及王府众人安危,职责在身不能玩忽,还请殿下体谅末将。”
李世民微微一笑,摆手道:“无忌不要多言,常将军是个厮杀汉子,他奉了上命,不容违逆的!”他转回头对常何道:“太子殿下今晚在东宫设宴,专程请我过去叙话,现在时候已然不早,再迟恐怕就不恭了!”
常何脸上露出迟疑神色:“不瞒殿下,常何受命,保护殿下安危,殿下若是离府,末将的差事就很难向皇上复命了!”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本王也不愿意让将军为难,可是太子是君,我毕竟是臣,储君设宴相邀,我总不能连太子殿下的面子都置之不理吧?常将军是个聪明人,当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常何脸上露出迟疑神色,旋即说道:“若殿下不计较末将身份卑微,常何失礼,愿陪同殿下一同前往东宫赴宴。”
长孙无忌脸现怒色,正欲出言呵斥,却被李世民挥手阻止。他微笑着道:“如此甚好,常将军可带上若干军士,与本王同往东宫。”
常何哈哈大笑:“笑话,殿下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殿下若想出城,常某手下这些娇生惯养的御林军能拦得住么?若是和殿下对阵,末将的兵就是再多上十倍也不够瞧的。天下谁人不知秦王殿下英雄盖世信誉卓著?末将连一兵一卒也不用带,只身跟随殿下赴宴,也算全了常某的职守。”
李世民点了点头:“好汉子!就依你!”
常何回过身叫道:“赵柱国!”
一名浑身上下披着鱼鳞铠的将弁催马上前,也不下马,就坐在马上拱手行礼道:“末将在!”
常何一脸肃容地道:“我随殿下前去赴宴,你在这里约束军士不得擅动,只要府内没有异动,绝不可妄加打扰!”
赵柱国也不多说话。拱手道:“末将领命!”
常何点了点头,回身向李世民躬身道:“请殿下登车驾,末将骑马在后面跟随。”
李世民笑了笑,俊秀挺拔的双眉豁然展开,说道“无忌骑马,常将军随本王登车!”
常何一怔:“殿下,这恐怕不大合适,末将身份卑微,怎能与殿……”
“这是王命!”李世民丝毫没有听常何把话说完的意思,淡淡地打断了他。
常何尴尬地咽了口吐沫,躬身垂头拱手道:“末将遵命!”
……
封伦回到中书省,一进大堂先要了一块巾子擦汗,边擦边对着一班侍郎等省内郎官说话:“诸位老兄见谅,皇上有几道急敕要草就,时候不早,需尽快办妥复命。”
众郎官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搭他的话茬,静等着他出言吩咐。
封伦要了一盏热茶,喝了两口,说到:“上命在山东六郡设行台,李世勣领尚书令,王珪领行台尚书左仆射,实任到差,总领行台政务;诸葛德威领右仆射,来京述职。另外崔元逊升任行台尚书左丞,这个也是敕内明指。李靖兼璐州道行台尚书令,节制蒲州、太行兵马,平阳君领陇西道行军总管,率军出秦州;任城王加西北都护,以备北边,尚书省裴相总理粮秣。齐王殿下加司空,兼领侍中。这三道敕命务必今天拟就发出,诸位老兄务必辛苦,尽早拟就交门下阅核用印。”
一旁的首席中书侍郎杨恭仁诧异道:“德公,这几道敕诏,除了齐王殿下的可以直接草就,其余两道都须通报尚书省吏部备案,即便从简,也须待秦王殿下到省正署,今日就办齐,恐怕事机过于仓促了吧?虽说上命德公与我都可代王正署,总归是于礼不合!”
封伦摆了摆手:“陛下严令,这三道敕令必须今日发出,耽搁不得,杨公笔下向来敏捷,此事就托付杨公了!”
说罢,他竟不再理会诸人,缓步踱入内室。
众人见这位中书令如此反常,都诧异得目瞪口呆,位居中书舍人的颜师古和李百药对视一眼,悄然跟入内室。
“朝局将有大变!”面对着两个知心下僚,封伦不再隐瞒,坐在主席上叹着气道,“皇上还有几道敕旨,不能让外人与闻。一个是裁撤天策府,一个是废黜秦王尊号及本兼各职,再有一个是太子总领政事堂会议。这个不能给外人透露,你们既是进来了,就一起参详参详吧!”
颜师古面上波澜不惊:“我和重公都已经猜到了!自张亮被执,此事已初见端倪。德公打算如何料理此事?”
封伦皱眉道:“我还能怎样料理?陛下此时已经召见常何和敬君弘,想必敕旨发出之前,京城防务和宫城宿卫上也会预先布置,甚至可能今夜就命禁军囚禁秦王也未可知。此次皇上决心笃定,看来再无迟疑更改!这一遭秦王怕是躲不过了!”
李百药微微一笑:“如此震动朝局的大举动,皇上调动禁军预先布置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若就此认定陛下此次心意笃定,恐怕为时还早。”
封伦一怔:“重规,你有何见识不妨明言,都到这个时候了,也没什么可掩掩藏藏的了!”
李百药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个话题,我和颜公议过多次了。表象云云,皆不足信,前年的文干倡乱,所示恐怕才是皇上的真性情真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