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锋要给姥姥拿板凳,姥姥不让。
到了家门口,陈锋转过身,无言的抱了姥姥一会。姥姥的泪水就落下来了。
陈锋坐在床上,低垂着头,一只手在凉席上摸。凉席已用多年,中间睡出一块深色。上面几块补丁,周遭用布包了。
姥姥坐他对面,拿把扇子,轻轻给他扇。
陈锋把上衣脱了,赤裸着胸膛:姥姥,别扇了,我不热。
姥姥站起来,前身后背的仔细看。灯泡是十五瓦的,姥姥看不分明。
陈锋说:姥姥,我好好的,进去没有受苦。
姥姥又坐了下来,又给陈锋扇风。
妹妹穿堂而过,去了里屋。
陈锋缓缓抬起头,端详起姥姥来。姥姥也端详着陈锋,两道目光交错,一道年轻而犀利,一道迟缓又慈祥。
渐渐的,陈锋的眼光柔软。
我一夜一夜睡不着。姥姥说。
我没事。陈锋说。
你妈也睡不着,半夜里翻来覆去的,听到她好多叹息。
她不会。
你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姥姥,以后别为我操心了,我学不好了。
我家的孩子都是好孩子,你哥,你妹,还有你。
我哥回来没?
回来又走了,回学校读书。他说你要是愿意,去北京住一阵,现在大学放假,他们寝室好多空位。
我不去。
你去吧小锋,离开这里一阵,你妈在给你联系新学校。
我不想上学了。
姥姥活不了多久了,小锋,你要听话啊。
姥姥,我上学,你别再说了,明天我陪你看电影。
姥姥一双小脚,很厚,象两块红薯。陈锋在聚精会神的给姥姥剪指甲。
以后不打架了,啊。姥姥说。
陈锋恩着,陈锋在这一刻是真不要再打架了。
母亲在那边,架着眼镜,悄悄朝这边看。妹妹在朗诵英语。
马建立一阵风进来了。
进来他又走了,什么话也没有说。除了陈锋,其他都没看到他,只听脚步声,不见人影来。
剪好了指甲,陈锋说姥姥,我去解手,就出了门。当时是公用厕所,在露天走廊的当中。
马建立在一蓬葫芦藤下站着,这里一片漆黑,月光浮在上面。
谁打的?陈锋说。
还是刘七,因为那一百块钱。马建立脸上的血已经干了。
不是说好有钱就给他吗?
他说钱不要了,见我一次打一次。
这么欺负咱?
算了陈锋,我想来想去,轧坏吉他虽说不怨我,但我愿意担了,我以后躲着就是,咱们不是他对手,大毛也说了。
我喝稀饭挖沟你不是去看我了吗?
是呀,还被干部打了一顿,门牙现在还活络。
这就是情谊,靠他奶奶!
刘七让我给你捎句话。
啥话?
我说我回去告诉陈锋你们打我,他说陈锋别给鼻子就上脸,你告诉陈锋,我靠他全家女性。
大战的序幕一下被马建立给拉开了。
20)
两天以后,黑孩儿和六指出事了。
两个人分了那五百块钱,领个小妞吃了一顿。小妞因跟六指过分热情,黑孩儿生气,六指让小妞走了。然后两人去赌博,结果被杀了个片甲不留。
生气了一天,又一天的傍晚到来时,两个人去了车站。
六指头上拆了线,两个人打扮的整整齐齐。
小顺咋一直没见。黑孩儿说。
不知道,那吊货说失踪就失踪。六指说。
以后见面批评他。
恩,批评。
那时侯车站人还不多,除非火车到站,一拨人撒出来,然后又恢复平静。
黄色的灯光带着光晕,远远看去象薄雾一样四处合拢。
黑孩儿和六指来到站前一个商店,买了两把单面刮胡刀片,两条白毛巾。白毛巾看似擦汗,其实是掩护用的。
两个人朝出站口移动,看见了什么,很快闪到墙边。
妈的比大头他们在那。六指说。
他们霸着车站吃的真肥。黑孩儿说。
那咱就在这儿吧,拣漏下来的下手。
中。
两个人蹲下来,头低着,眼睛抬上去。
火车到站,人流涌出,大头他们不露痕迹的散进去。
终于从四散的人流中发现目标,黑孩儿六指不远不近粘了。这叫空粘,你感觉不到,但粘上了你跑不掉。
被粘上的是个外地客,乡镇干部模样,头发溜光,胳膊里夹皮包。这种模样的人贼们见了就流口水,知道有货。
天知道大头他们怎么会把他给漏了。
乡镇干部失踪两次,黑孩儿六指不慌不忙,甚至走到了前头。两个人凑路边点火抽烟时,乡镇干部冒了出来,完全是他们预计路线。
道路上没什么人,反着光,那条影子长长的拖过去。
离开车站才能下手,车站是大头的地盘,黑孩儿六指刚才好象被大头一个手下看到了,他们不想惹麻烦。
昏黄的灯光,两个人缠在右手上的毛巾雪白。
旅社的招牌闪烁,乡镇干部犹豫着选了一家,两条白毛巾横穿马路而来。
前后脚进了旅社。
黑孩儿拿毛巾擦汗,对柜台服务员说:你妈比。
服务员说:你妈比。
两个人顿时吵成一片。旅社又过来几个人,黑孩儿说昨天皮包拉这了,里面有五百块钱。
旅社当然不认,黑孩儿就拿着算盘摔上了墙壁,四溅的珠子叫人捂了脸。
六指飞快下了手,刀片的光亮闪了一下。
然后六指就先出去了,后面依旧是乱糟糟的吵闹声。
紧接着黑孩儿晃着膀子出来了。
前面十几米处是条漆黑的胡同,两个人径奔过去,进了胡同,扔掉毛巾刀片,撒腿就跑。
六指有意拉在了后面,捏出一叠钱,塞进了三角裤头。
在一处长满荒草的破败墙壁处,两个人大口喘气蹲了下来。
黑孩儿问:多少钱?
六指把钱掏了出来:不知道,都在这儿。
黑孩儿一把夺过,蘸着唾沫哗哗数,哈哈笑了起来:七百一,每人三百,剩下的吃饭。
黑孩儿是太阳冉冉升起时被捉的,被几个人按在床上,一条绳捆了,赤条条牵上了街。
六指逃逸。
六指是侥幸逃逸的,凌晨和黑孩儿回来睡觉,喝多了水,半夜起解几次,站在门口飕飕的尿。早上又一次醒来,因为有人了,就赤着膀子穿着裤头趿拉着拖鞋去了公用厕所。
拉了大便,磨蹭着又抽了两根烟,这才在臭气熏天中站了起来。
轰的赶飞一片苍蝇。
探头出来时,一眼看到黑孩儿被人捆了牵着走,又缩了回来,一身汗就出来了。
又蹲下来大便,边上人不解的看,六指尴尬的笑:肚子吃坏了。
从厕所出来,六指怕有蹲坑的,没敢回家,穿小路走了。
几天以后,六指得到消息,果然是大头手下点的,还是栽在大头手里了。
当时是在澡堂,澡堂是各路消息的来源。
你们去哪偷不行,非去车站,多少比你们混的好的,都不去车站趟那浑水。一个说。
大头把车站治理的好啊,两手硬工夫,一是打,二是点,大案都点别人身上了。另一个说。
六指,他们说你俩这次偷了五六千。又一个说。
靠他妈,谁几吧造谣,总共没两千。六指说。
六指,你也别掖着,真没到三千的杠杠?人家问。
真没到,妈到那杠我知道,得判五年以上。六指说。
你家有关系,你这次应该没事,就是倒霉黑孩儿了。喝稀饭有两怕,一怕暑天,二怕寒冻,号里最受罪的季节。人家说。
我他妈还不得照样躲,五年以下,说话呢?六指说。
唉,谁叫你们去车站呢,不打勤,不打懒,就打不长眼。人家说。
六指说了一句叫人悚然一惊的话:大头这样下去,会被人砍死的。
很快大家都笑了,这年头,说话没边沿的人多的是,最后自己被砍死。
大头曾经单刀赴会,一把消防斧,狂追对方二十多人,最后终于将为首的追上砍翻。
这个人被连砍三斧,一条肩膀险些给卸了。
住院期间,他们怕大头再来报复,包了三个病房,床铺底下都掖着棍棒菜刀。
结果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大头又来了,还是一个人。
许多拿刀的人都是摆样子的,大头雪亮的斧头抽出,没有一个人挺身抵抗。
大头斧头一指,身负重伤的那个爬起来,按大头指令,爬了几次爬上窗台,纵身而下。
是二楼,双腿又摔断了。
大头因此获刑,去劳改队背石头了,八零年释放。
六指五六个从澡堂出来,要找地方吃饭,远远的看到马建立手里拎条辫子,上面还有根红头绳。
靠你妈,过来!六指说。
马建立没皮没脸的笑着过来了。
从哪弄的?六指指着辫子说。
剪的。妈勒比,十五中的一个小妞,装正经,我每次堵她,她都骂我,今天恼了,掖把剪刀,放学堵住她,按地上,辫子剪了。
你见陈锋没?
你找他?
妈比不找他不可以问问啊?
吊样看你那,骂啥骂!陈锋在潘云飞那儿,过几天就要收拾刘七了。
我靠,真的?
还几吧有假?妈刘七打我了,你看我头。妈勒比以为我好欺负啊,真打我试试,谁他妈都跑不了。
六指几个不说话了,马建立一摇三晃走了,手里甩着辫子。
(21)
韩小一个人坐在楼边的沿子上。那时侯的楼房墙根有小一米高的水泥沿子。
天已经黑了,有雷滚动,电是一根一根的从云层甩出来,风雨欲来。
后来韩小的长发就被风吹的飘舞。
韩小在看对面楼,对面二楼那间房子亮着灯,蔚蓝的窗帘在风中猎猎。
那是白妞的房间。
韩小和白妞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就在两人都有了那种朦胧的感觉时,巴运动大刀阔斧杀出。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晚,巴运动将白妞灌醉,奸污了。醒来后的白妞泪雨纷飞,巴运动坐在床沿抽烟。
你去告我吧。巴运动说。
我决不阻拦。巴运动说。
我宁愿为你坐牢。巴运动说。
满脸泪水的白妞哭了一个时辰后,将巴运动抱住了。
两个人一好上就是干柴烈火,难舍难分了。
韩小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大醉三天。
这天他单刀直入问白妞:你看上运动哪一点了?
白妞昂着头:他是大丈夫。
韩小说:我不是大丈夫?
白妞说:运动是你哥!
韩小喊了起来:运动是我哥!你放心,我为他赴汤蹈火,死都认!
后来韩小再见了白妞,就一脸漠然了。有谁知道他心里面的痛苦。
风紧了,硕大的雨滴突然潲出来,韩小看到窗口白妞的影子出现了。
白妞飞快的关了玻璃窗。
白妞穿着白色的背心,窗帘拉严了。
任凭雨打风吹,韩小高昂着头,雕塑一样纹丝不动。
后来那盏温馨的灯光消失了。
他跳起来,在雨水中横冲直撞。
第二天早上,雨过天晴,韩小又和往常一样打扮一新出了门。韩小长的不算帅,但属于特精神那种,双眸熠熠生辉。
雨后的街道树木葱郁,空气清新。韩小叼根烟卷,没有点燃,这种空气他一般不抽烟。
马路边是沟,沟里是水,水里有小鱼游动,孩子们在捉。那时侯下雨,不知什么原因,有时会带来一些鱼虾。
韩小哼歌而过。
走到三岔路口,和高四儿几个不期而遇。
高四儿们趾高气昂的走路,高四儿的鹰勾鼻子朝外恶狠狠的喷烟雾。
韩小脸一侧,眼一乜斜。
不忿?高四儿说。
说谁呀?韩小站住了。
说你!高四儿几个也站住了。
高四儿,你别成天跟个疯狗一样,见谁咬谁,妈的比以后吃亏的还是你!
韩小,我今天生气,算你倒霉!
话音未落,高四儿劈头揪住韩小头发,一带一个趔趄,其他几个一涌而上。
韩小头抬不起来,只好乱打,很快被踢翻,坠进了水沟。
等他水沟里摸块砖,水淋淋爬上来,高四儿几个已经扬长而去了。
回家换了衣服的韩小又满腹怨气的出门了。
他的门牙被打落一颗。
在澡堂他没碰上巴运动,却见了刘七一伙。
你今天来的早。韩小说。
嘿嘿,是呀。刘七招呼他过来坐。
见运动没?韩小过去坐了。
没有,你脸咋了?
碰的。
今天一个小孩要见我,闻天海,郊区的,混的也不错,不过估计你不认识。
我认识他干几吧啥,老子洗澡去。
刘七骂一句日。
韩小趿拉着木拖鞋吧嗒吧嗒进了池子,六指和小顺探头探脑进来了。
儿子。刘七喊。
六指眼光恶毒的瞥过来,没有说话,和小顺返身又走了。
出了澡堂碰上陈锋几个。陈锋的几个同学来找陈锋玩,没地方去,就来澡堂了。
黑孩儿出事了。六指说。
我好象听谁说了,现在咋样?陈锋说。
现在不好说,我姨夫在托关系。
好象案子不小?
是不太小。小顺说。
你们洗过了?
没洗,碰见刘七那傻比。六指说。
我正找他。陈锋说。
六指和小顺听了,相碰一下眼光,跟着陈锋几个往里面进。
陈锋又突然折出,大家见他去拣砖,也跟着去拣。澡堂南面,堆着一大摞青砖。
刘七在悠闲的喝茶,和几个同伙不知说些什么,哈哈大笑。
陈锋他们呼啸着进来了,全部倒背手。
刘七他们在最里面,刘七刚含笑说一声老弟来了,陈锋已到跟前,凌厉的一挥,那块砖拍在刘七脑门上。砖头断裂了,那一半飞出了窗。
刘七顿时血流满面,仰天倒去。
陈锋的同学和六指小顺一涌而上,挤成了团乱砸。可怜刘七他们,刚才还是意气风发,顷刻间烂泥一片了。
一切都平静下来,陈锋长发一甩,扫视了澡堂里的人,拣条毛巾擦了身上的血迹,和大家从容离去。
小顺看到一个过去的仇人,又要打,被六指拉了个趔趄。
靠,这帮小孩不想活了。澡堂人说。
后果严重了。澡堂人说。
许多人跑过去,把刘七他们拉起来,扶到床上,用毛巾蘸血。刘七的额头肿起馒头大一块包,上面的肉翻裂开来。他嘴上还挨了两砖,下巴有些错位,说不出话。
骂娘声一片。
澡堂的几个小师傅在慌张的看。
韩小水淋淋出来了,肩膀上搭着毛巾。他双目炯炯的看着乱糟糟的一切,听了一会,明白了。
他悠然的躺下来,拿根火柴,若有所思的剔牙。
闻天海来了,十几个人,都是十七八岁孩子,进澡堂时很招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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