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繁华的路段,阳台外可看到粲若繁星般的车流。
她总觉得像是钻石,一颗颗滚落进怀里来。
她一件件地叠他的衣服,并不多,他一年四季总是那种装束。白衬衫,西裤,冷的时候加一件西装外套。冬天时有一件深蓝色的家居长棉袍是常用的,要拿到阳台上晒晒。
一迭电脑方面的书,一盒盒的光盘,公司的一些资料,票据,用文件袋装好。
清东西的时候她忽然觉得他的东西很少很少,满屋子都是她的书;一柜子的裙子,鞋。宝宝的玩具。他似乎只是一个客人,一场雨后,说声再见,便可上路。蓦然心酸起来。她不是个好妻子。甚至是自私的。
傍晚时去接孩子放学,极寻常的景致,然而每一个角落她都看到他的影子。停车买菜,挑选水果,她不敢细看,分明听到他涎着脸叫——老婆。
晚上陪孩子睡,一直在流泪。泪水似乎不是一滴滴从眼眶溢出,而是从皮肤上直接渗出来一样,脸上一片汪洋。一直知道有些时刻是躲不过的,他搬走的日子,将来他签字的瞬间。一直知道隐忍的泪水会一次性汹涌。没有人可以躲得过。
孩子睡着了。茫然来到书房。她与他的书桌背靠着背。孩子最喜欢在书桌边的大窗台上玩玩具。他那张平日里乱七八糟的桌面现在空空的。只剩下一个长长的排插。黑的孔洞。
似乎一种诱惑,或许一种自虐。她还是翻开了那本书。
有一段日子了,那本书在书柜上横着。古典的装帧,以诗句作的书名。簇新书面缎般的质感,泛着贝壳般的幽蓝粉彩。
先是在他姐家卧室的床头柜看到的。深啡色的木柜上半卷着,美人晨起般的慵懒。一下子吸引了她。见她喜欢,姐又陪她去买了一本。一回来就坐在姐家的客厅上看,再挪不开。但这段时间就再不敢翻。怕千年来的女子幽情,瞬间喷薄。
然而那首诗不提防还是跳了出来。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那个六岁就写“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的才女李冶,一生风流放荡,从未婚嫁,却说出如此思深情淡的话。字字惊心。
前一刻,还闻着他衣服上的味道。
下一秒,便要成陌路。
跌坐在地板上。偌大的屋子,只有挂钟在嘀嘀行走。
单薄的身躯,便只有夏热簇拥着。
夜已深,拿起电话,啜泣,没有话要说,他何尝不知道,她没有放弃过。只是从不刻意挽留。
直到电话轻轻断了。
她仿佛看到深蓝的夜空,一只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线终是断了。
她一扬手,把线轴丢了。远处传来一丁点回响。遂归宁静。
睡了一个长长的觉,醒来,不再有泪。
便上网。写博,写回复。这是假期里她唯一想起可以做的事。像处理每日的公务般。又像定期上医院清洗伤口,换药。不着边际的安慰,现实的评判,猜忌怀疑揣度。每日看来,自己的事,自己也成了看客。
一上网便在论坛里看到朋友们的恨铁不成钢,觉得啼笑皆非。
对那个女孩的指责。对她不争取利益的顿足。
当然旁人是无法得知真相的。那些真诚是可爱的。虽然温度迢迢
第七章 文字博客(5)
其实不关那女孩的事,问题是他们俩人的问题,所谓的责任与压力使得她本末倒置,她因为爱家反而疏远了家,推离了他;而他对人生的漫不经心,生存的态度,也不可否认成为痛的根源。一个很好的人,不一定是一个好男人。彼此依恋,又彼此带来无尽的绝望。走到今天,是一种逃避还是一种解脱?
是她不知觉怂恿了他。
而他又懦弱了。他把肩上的担子一放,从此,回复自由身。浪荡漂泊,才是他的本色。只是这个家他是付出过心血的,总希望,所有的温暖与寒冷,一起共度。
他没有回来。旅行袋是鲜亮的橙色,不大的一包,早已放在空床上。
早上煮了鸡蛋,青菜汤,豆豉鲮鱼罐头。一个人吃。晚上接了女儿放学和女儿一起吃,蒸肉饼,豆角煎蛋,青菜汤.女儿边吃边看多拉A梦,格格地笑.都吃得很饱.从简单的入手,想来做饭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她一直胆子小,装修房子时执意要将浴室与卧室打通,隔断的玻璃门也要纯透明的,为的是让他在外边看着壮胆,可是这两晚她不再将灯开得通亮,不再把门窗紧闭,抱着女儿哄她睡了,又在黑暗中来到书房,缓缓打开电脑。
“勇敢只是危险时的一种本能吧。
没有庇护的时候,狮子座的她傲慢地行进在荒野上。”
她继续在博里写着。试图在探究中确认自己内心的强大。并告诉自己不再想他什么时候回,不再想他的明天。
她要迈开了步子,决意远离了那个时刻。
在博里重读这一段经历,看到了陌生的自己在千回百转。
“谢谢你的祝福。关注。争论。看了你博里的其他文章,一个热心热情,富有生活激情及智慧的人。佩服你对人生的清平实在的见识,笃定自足的内心。不过还是想笑了。要把我婚姻的问题归咎于安妮爱玲或是小资,这对可爱的她们太不敬了。安不是毒药,别人的盲目也不是爱玲的初衷。不认为自己该划分为哪一类人。文学青年不是不会生活的代名词。虽然那个也离我挺远。‘如果女主人公没有从这次事件里领悟出什么来,那今后,谁能保证不会再出现这种事呢?’没有人能保证任何事情。许多婚姻有危机的人也不一定有才情爱看安的书,许多努力让男人认可的女人下场也不乐观(呵呵,君不见后宫三千,极尽能事,争相妩媚,又如何。)”
“文字只能是文字,生活太浩淼,文字只是生活的残简。一时之思,一丝之绪。真相永远在彼岸。”
看起来淡然的她说。
在论坛里,读到那个“皖河马夫”的长长的雄辩。忍不住辨解。
她始终不能免俗。
本来就是虚拟的世界,本来就是自己也无法理清的情感。
却要辩个清楚明白。
事实生活却是不能辩的。
什么是亲情?
除了血浓于水,别的无论再怎么营造,都显得过于脆弱。那个家,那些人,那些情。那么多年的相处,磨合,然而,都只似一阵风。种种的欢愉,历历在目,却是海市蜃楼。
在最痛的时候,在最无助的时候,在她竭力将肩膀挺得更直的时候,听到了那个电话。
是他姐姐打来的。那个曾经窝在一起通宵达旦聊天的姐姐。
听到了那些僵硬的话,发抖的语气,没有了往日的温度。这些年姐对她的好,经济上的援助,真挚的情,从来不忘。只是因为她在网上论坛的那句,“这些年都是她在撑着,他一分钱也没有啊。”刺痛了做姐姐的心。如若不是他的妻子,姐又如何会如此关爱?那份爱的厚重在姐看来,不亚珍宝,那她对他的描述,如何不令姐痛心呢?
“我弟弟是没出息,但他对这家还是有贡献的。”
一向宠她的姐姐,一下子冷漠尖锐起来。再不会想她是在什么情形下写的。
第七章 文字博客(6)
“悔不教夫婿觅王侯啊。别傻了,好好拿出法律武器,让他赔偿你吧……”
论坛上有些人几乎要以为她是那种忍辱负重被陈世美抛弃的旧式女子,不屑不耐起来了。
却不知她千回百转,只为不放心他。知道他走出去的狼狈,心里不忍,才挽留至今啊。
对至亲至爱的人,倒不能辩了,只是默默流泪。直到那边传来决绝的“嘟——”声。
如果说他的离去,是她命中无法拒绝的割舍,那么为什么还要让她再次品尝失去的痛楚。她视他的家人为亲人,融在血液里无法分开彼此。此刻没有预警的抽离让她发起抖来。像生产时女儿从体内剥离的瞬间。
她坐在窗台上,蜷成一团,下了场雨,从不知夏季的雨也可以如此的寒冷彻骨。窗台上的大理石冰冷冷地透着寒气。
她神经质地摁着电话,翻看里边的号码。从第一个翻到最后一个,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
又急急拉开窗帘,依然是满街的喧嚣,知道不是整个宇宙只剩下她一个人。然而活着,又是为了谁呢?
孩子?
一阵心痛直逼上来。
因为爱而生下的孩子却成了她一辈子绝望的理由。绝望是因为她连任性的权利都没有。
她珍惜每一份情感,爱情,亲情,友情。在对那个家已夹杂着这三份浓得化不开的情感里,她不知如何面对,那些风,那些雨。
也许她在乎他们更甚于他。
在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广东,便只有强大的他们,给了她那么多的宠爱与照顾,温暖与依赖,更何况又是这么年龄相仿意气相投。
白天的时候,她告诉自己振作再振作。没有米了,冒雨去超市,一大袋,扛在肩上,过红绿灯。泪水揉在雨中,咸咸的。电视机前些日子他搬进房里去了,靠窗边。怕被雨打湿,搬出来,走一步停一步,压在脚上,肆意地感受那种肉体的痛意。
晚饭尝试用微波炉烤鸡肉,端出来时全硬成一块块黑炭。
甚至发现一只老鼠,大摇大摆地从阳台外爬上来。
不尖叫,没有人会出现,她在头发全竖起来之后把它撵了出去。
“都不重要,都可承受。只是,不要,一次性被放逐。”
她在博里写道。
离婚的真正面目渐渐清晰。
她一点点地看见它撩开了面纱向他们走来。不美丽也不狰狞。只是冷静冷酷的真实
第八章 刹那回头(1)
他依然没有回来,似乎从此消失。
假期很长。这个曾使她甘愿教书的唯一原因如今竟也成为一种折磨。
那天便带了孩子去农庄玩。
很好的天气。阴凉,雨后清新。车子驶过,忽然看到车窗外闪过一片荷塘,又倒回去。看粉荷俯仰,绿叶凝珠。同去的一家人是生意场上的人,外表平实,没想却亦清雅。
于是不再后悔答应了这个邀请。快乐其实从来不预设,女儿的笑声一阵阵传来,荷香愈浓。空气中蒸腾的水气触在脸上,很真实的愉悦。
说是农庄,却集生态园、游乐场、水乡风情于一体,融合得很大器。
与女儿一起在一个人工湖里踩水车,看黑天鹅在水面弯出优美的弧线,白色的鸭子摇摇摆摆地游弋。
水车的巨轮是鲜亮的橙色,有绿色的顶蓬。湖边有一排巨大的海盗船。层层叠叠的船帆,纵横交错的桅杆,水上倒影斑驳。
“妈妈,我很开心。”
女儿搂着她的腰,软软地靠在她怀里。其实容易满足。能给她的太少,只有抱得更紧,让湖光山色的暖意映入她孩童的梦。
每个学期都带学生去旅游,很少见到山水,都是红红绿绿的机动游戏。回来照例要写春游秋游的作文;,在那些明媚的笔触下,照例通篇找不到季节的影子。这里起码有水有树。还有大型的动物表演。
坐在仿丛林布景的大剧场里。第一次看到未完全驯服的老虎狮子,不情不愿地走位置,跳火圈,傻里傻气地双足走路。然而时时不忘怒目以示,伸着爪子试图抓落驯兽师细细的银鞭,血盆大口低吼着。
最后的野性。最后的骄傲。最后的挣扎。
无端想起《小王子》。
“如果你驯养了我,那我的生命就会充满阳光,我不吃面包,麦田无法让我产生联想,但是你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如果你驯养我,金黄色的麦子会让我想起你,我也会喜欢听风在麦穗间吹拂的声音。”
当小王子离开,“那你根本没得到什么好处!”
“不,我得到了好处!现在我拥有麦子的颜色了。”
——那只等待驯养的狐狸动情地说。
眼前的这些森林之王,也许知道是太功利的驯养,所以不情不愿,挥舞着曾不可一世的巨爪,愤悒着。然而虎落平川,最终总会麻木。无奈的何止是人。表演完毕,舞台一侧开了几个小门,这些庞然大物身子一缩,屈辱地消失了。
而她,羡慕那只等待驯养的狐狸。卑微,却充满希冀;失去,却无限感激。
回来时天色还亮堂。车子送到楼下。女儿的兴奋仍溢于言表,曲着手指张大嘴巴模仿老虎,母女俩在花园里追逐。
“鸡蛋花!”女儿惊喜地在树下捡起一捧落花,放在鼻前轻嗅。
“妈妈,送给你。”“谢谢宝宝。”她蹲下来郑重地接过那一朵朵粉雕玉琢般的精致。
索性躺在草地上。透过树叶看分割得细碎的蓝天。生活其实可以过得简单健康,也许要求还是太高了。生活没有想象中沉重。
明天开始好好规划,带孩子晨起跑步,下午从幼儿园接回来后要陪她做游戏,看书……
在没有后悔之前做一个称职的妈妈。
做了晚饭,哄孩子吃饭洗澡睡觉,感觉心情平静,坚强便成为可能。
自己也洗了澡换了轻薄的睡裙,在阳台上吹风。坐在花架前,玻璃桌一阵清凉。以为可以就这样接受。离散。
“笃笃笃”,夜已深,门外有人轻叩,几分不确定。
门开处。他竟是回来了。
在消失了一段日子后。
她没看他,走开了,只轻轻撂下一句话,“行李就在那里。”窗台上,那橙色的袋子触目。涨鼓鼓的。
第八章 刹那回头(2)
良久,他缓缓说,“不走了。”
有一刻钟她没有任何反应。靠在落地窗前。窗外车水马龙的喧哗竟影响不了这里的寂静。
他仍倚在门口,像是等一个宣判。
半晌,她轻轻地把他推到厨房里,抽出一把水果刀。刀尖在他胸前轻轻滑过,白皙的皮肤,倏的渗出血来。想要竖着再划一刀,但看那血鲜得似乎虚假,蕾丝花边似的参差着散开,怔怔地,把刀放下。
他没有躲闪,只是看着她。
又把她拥入怀里。血渍印在她脸上,倒像是她受伤了。
……
只有直面离开,他才会考虑取舍。但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想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正如结婚不是两个人的事一样,离婚也远非两个人的事。不管怎样,又一次接受了他。
当她已把他的家人当作自己的家人,不知不觉从那年一直延续到今天时,她又怎能一下子把他或者把自己摒弃在生活的外围。
就算是一个责任,为当初的选择负责,如果一定认为她做得还不够好。
尝试忘却,漠视,尝试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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