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书记知道这就是赵涵和叶鸣住了二十多年的“家”,心里不由一酸,停下脚步,注目往那栋平房凝视了几分钟,很想现在就过去看一看,缅怀一下赵涵的生活痕迹。
可是,他知道叶鸣此刻就在这栋平房里,而且很可能已经起床了,所以,便不敢久留,在凝注了几分钟之后,他又按照徐立忠告诉他的路线,从土岗下一条田埂上走过去,来到了通往那座小松岗的主要入口口子上。
徐立忠对鹿书记说:“首长,您等一下,我先把雷队长他们安排好,再带您上去。”
鹿书记点点头,便背负着双手,往山道里面走了几步,然后仰头观察那些或高或低、参差错落、松针浓密的松树,想起此刻长眠在山顶上的赵涵,心里忽然再次涌起了一股凄凉悲怆的情绪……
徐立忠把雷波带到一块高出地面很多的大石头上面,俯瞰了一下东、西、南三面。然后,他指着东边相隔五百米左右的一个小土岗,对雷波说:“雷队长,等下麻烦你安排一位同志守住那座土岗。那土岗后面有一条通往山岗的道路,一定要封死,不许任何人上去。”
雷波点点头说:“徐处长,您放心,我带来的几个人,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何况他们又都是全副武装,守一个路口那是绰绰有余的。”
徐立忠笑了笑,又转过身,指指西边过去600米左右的一坵稻田,说:“那坵田的田埂上有一条小路,也可以通往山顶,你再派一个干警把那条道守住。剩下的人,你亲自带队,全部守在我们现在所在的这条主要的进山通道上。注意:在鹿书记下山之前,一个人也不能放进山里去!”
雷波双腿一并,立正敬礼,响亮地答道:“请徐处长放心,有我们守在这里,别说是人,就是一只兔子,也绝不允许它进山!”
徐立忠交代安排好之后,便提着那个装着香烛、水果以及一件呢绒大衣的袋子,带着鹿书记往山顶爬去。
鹿书记虽然已经年近六旬,但由于他常年坚持锻炼身体,加之此刻想见到赵涵坟茔的心情又比较急迫,所以,他的步伐比较快,走在前面的徐立忠几次回头想去搀扶他,都被他摇手拒绝了。
此时正是隆冬季节,新冷县虽然地处亚热带,但小松岗上仍是寒风凛冽、砭人肌骨。一丛丛、一排排的松树在寒风的吹刮下,发出一阵阵“哗啦啦”的声响。山道两边的石头上,还蒙着厚厚的一层白霜。不时有一两只雪鸟从昏蒙的低空中飞过来,停留在松树上,跳跃着剥啄松籽,同时警惕地观察这两个在山道上匆匆爬行的人。
二十分钟后,徐立忠带着鹿书记,终于爬到了小松岗的顶峰。
顶峰上有一个小土坪,四周铺满了荆棘和冬茅草,但中间却有一块茅草稀疏的空地,空地上矗立着一个圆锥形的坟包。坟包以水泥筑底,面对北方立着一块花岗石墓碑。
鹿书记一看到这个坟包,眼眶立即就红了。
第二百四十章 相约下辈子
徐立忠偷偷观察了鹿书记的脸色,见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荒草中的那座坟茔,神色悲怆、眼眶湿润,魁梧的身躯似乎也在微微发抖,知道他此刻情绪很激动,便一言不发地带着他绕过几蓬荆棘和茅草,沿着一条若有若无的小道,来到了墓碑前面。
然后,徐立忠把手里提着的那个袋子放下,从里面拿出香烛、打火机、三个苹果、三个桔子、三个梨子、三只小碟子、三个小酒杯、一瓶葡萄酒、一封五千响的鞭炮。
当摸到那件呢绒大衣时,徐立忠犹豫了一下,抬头问道:“首长,这衣服拿不拿出来?”
鹿书记看了那呢绒大衣一眼,点点头说:“拿出来。另外,你把鞭炮放进去,不要燃放,不要惊扰了她的清梦……她生前是很爱清净的,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
说到这里,他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同时声音也有点哽咽了。
徐立忠也觉得心里酸酸的,眼眶也开始潮润了。
在把所有的东西端端正正地摆放好之后,徐立忠知道鹿书记等下要进行的是一个极为隐秘的悼念仪式,即使亲近如自己,可能也不宜在边上看着,于是便懂事地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说:“首长,我先到下面去巡查一下,看有没有人上山来。您这边忙完了,就打我电话,我立即上来。”
鹿书记虽然对徐立忠极为信任,也知道即使他知道了这其中的内幕,也绝不会将它泄露出去。但是,他估计自己等下肯定会非常痛苦、非常伤心,他不想让徐立忠看到自己脆弱、柔软的一面;同时,他也知道徐立忠是个极为谨慎小心的人,轻易不去打探别人的**,所以,如果自己不让他走,他内心可能还会惴惴不安。
因此,他便点点头,说:“你去巡查一下也好。另外,你去告诉下面的那几位警察同志:如果有村民要上山,只需要好言劝阻一下,请他们等一等就可以了,千万不能吓唬他们,更不可以动粗。你去吧!”
待徐立忠离开这座小土坪、消失在下面的山道上之后,鹿书记弯下腰,重新摆了摆那些装着苹果、梨子、桔子的小碟子,又用打火机把香烛点燃,将三个小酒杯子倒满红酒。
然后,在缕缕青烟之中,他忽然跪倒在墓碑前面的水泥筑基上面,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用低沉悲怆的声音呢喃道:“赵涵,我的爱人!我的妻子!我来了,我来看你来了……我这辈子除了父母,从来没给人下过跪。但是,面对你的亡灵,我必须跪下来,必须给你叩头赔罪……赵涵,我是一个罪人啊!我毁了你一生的幸福,毁了你一辈子的前程……你什么都为我着想,什么都为我谋划,却唯独没有想到你自己……你要我怎么承受你这份大爱?你要我如何报答你这一份比天高、比海深的情意?……赵涵,我的爱人!你芳魂不远,你看到我了吗?听到我的话了吗?罪人鹿远来看你来了,来向你请罪来了……今天是12月2日,是你的生日。我给你带来了一件迟到了二十几年的生日礼物。你九泉有知,一定要把这件礼物收下。现在是隆冬季节,你那边肯定也很冷了。希望这件礼物能给你在那边遮风挡雨,给你带去一丝温暖和慰藉……”
当说到这里时,他已经哽咽难言,双手掩住脸颊,悲痛的泪水滚滚而下……
在跪着默默地流淌了几分钟眼泪后,鹿书记艰难地直起身来,掏出纸巾擦干泪水,然后弯下腰仔细看那块花岗岩墓碑。
这块墓碑上圆下方,上面是一个椭圆形的碑檐,可以遮挡风雨。
碑檐下面,是一张贴瓷的遗照。照片可能是赵涵精心挑选出来,并嘱咐叶鸣在她死后贴上去的。照片上的赵涵,还是二十岁时的样子,梳着一个清爽的马尾巴发型,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目光清澈明亮,好像正在脉脉含情地看着伏在墓碑前面的鹿知遥……
当看到这张照片时,鹿知遥心里又是一痛:这张照片,正是当初他们读大学时,赵涵送给他的第一张单照,也是赵涵自己最满意的一张照片——显然,她是想把自己最美时的形象留在自己的墓碑上,期待她心里一直念念不忘的恋人,有朝一日能够来这里看她,并能回忆起他们曾经在一起度过的那些美好的时光……
当鹿书记把目光移向照片下面的墓志铭时,眼睛忽然间瞪得老大,心里再次“砰砰”地狂跳起来。
只见在那块平滑的花岗岩上面,从右至左刻着几行诗句:“山高路远,思念绵长;此身殁后,葬余东岗;鹿鸣呦呦,勿悲勿伤;魂其有知,永系北方!”
这首诗,肯定是赵涵在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时做的,既是她的墓志铭,又是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写给远方的鹿知遥的绝命情书——在这首诗里,不仅嵌上了“鹿远”这个名字,而且告诉他:她这辈子一直在思念着他,尽管“山高路远”,但这种思念一直就没有中断过;在她死后,一定要把她葬在东岗,让她在九泉之下,能够一直遥望北方……
更令鹿书记悲不自胜的是:即使在她快要死了的时候,她还在安慰他,要他在知道了她的死讯后,“勿悲勿伤”,还深情地告诉他:如果她死后魂灵有知,一定会永远系在他身边……
这首简单直白的小诗,却像一把柔情的匕首,深深地刺进了鹿书记本来就已经酸痛不已的心脏,令他在一瞬间再次泪如泉涌,忍不住一把抱住那块冰凉的花岗岩墓碑,将嘴唇伸过去,在赵涵那张贴瓷的照片上吻了吻,哽咽着说:“涵,你真是太善良了,太体贴了……你要我勿悲勿伤,但我做不到啊……我是一个党员,一个唯物主义者,但是,你知道吗?我现在很想一个人死后有灵魂存在,很想我们死后还能托生,并能够彼此认出对方。如果真的有灵魂存在,赵涵啊,你一定要在那边等着我!这辈子我没有办法娶你,没有办法和你做夫妻,那我们就相约下辈子……”
第二百四十一章 化为蝴蝶
鹿书记满脸泪水,昏昏沉沉地抱着那块墓碑默想冥思了几分钟之后,缓缓地站起身来,在附近的荆棘丛里找了几段枯枝,又捡来一些容易着火的干燥的松针,堆在墓碑前面。
然后,他拿起那件呢绒大衣,捧在手心里,仔细地看了看,细心地抚平上面的皱褶,弯腰放到了那堆枯柴上面。
今天早晨虽然寒风刺骨、白霜满地,但却是一个大晴天,地面上除了有霜的地方,都很干燥。所以,当鹿书记用打火机点燃呢绒大衣下面的松针后,立即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很快,那件呢绒大衣就着了火,也开始燃烧起来。
在熊熊火光和“哔哔剥剥”的响声中,鹿书记围着赵涵的坟茔转了三圈,最后回到墓碑前面,以立正姿势站好,恭恭敬敬地又鞠了三个躬。
然后,他抬起头来,双目蕴含着泪水,望着坟茔后面摇荡起伏的松树,以一种无比凄凉、无比悲怆的语调,长声吟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魂,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在吟完这首《江城子》后,鹿书记脸上悲怆的神色渐渐地被一种坚毅的表情所代替,双手握拳,以一种表决心的语气,对着赵涵的墓碑说:“赵涵,我知道你临终前,最牵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们那个自小无父、现在又失去了母亲的可怜的孩子!你放心,我已经找到他了。他现在已经强人长志,已经是个有担当、有勇气、有气节、有能力的男子汉!他和你一样,善良、纯朴、坚强、勇敢。你身上所有的优秀品质,我都能在他的身上找到……
赵涵,感谢你为我们鹿家留下了一个这么优秀的儿子,也感谢你这二十多年来对他的呵护和培养!你放心,现在我来接过你肩上的担子: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保护他,不让他再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尽最大的努力,去培养他,让他有一个光辉灿烂的前程,不辜负你对他的期望;尽最大的努力去关心他,让他感受到父爱的温暖、家庭的幸福……
虽然,我现在还不能和他相认。但是,我会是他身后最强大的支撑,是他前进路上的指路的明灯,是他遭遇狂风暴雨时最安全的避风港、是他在仕途上冲杀时最稳固的大后方……一旦时机成熟,我就会告诉他:他不是孤儿,他不是没有父亲的弃子!他的父亲,一直就站在他的身后,一直在扶持他、帮助他……
赵涵,我得走了!你地下有灵,请保佑叶鸣,保佑我们那个可怜的孩子!他是我和你之间唯一的联系纽带,也是你留给我的最宝贵的财富!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他、呵护他……如果有空,我还会经常来看你的。在我退休后,我也想搬到这山脚下来住,就住在你一直住的那栋红砖房子里!”
说到这里时,他看了一眼那堆火焰,发现那件呢绒大衣已经化为了灰烬。在寒风吹刮下,那些灰烬漫天飞舞,就像无数灰色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
此情此景,使他忽然想起了年轻时候看金庸的小说时,在《飞狐外传》中读到的一首陈家洛悼念香香公主的词:“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当时读到这首词,他只觉得意境凄美、哀婉动人。而现在,当自己痛失爱侣、身临其境时,才真的体会到了陈家洛当时那种痛彻心扉的感情……
就这样冥想一阵、怀念一阵之后,鹿书记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见已经八点半了,便拿起手机,拨通了徐立忠的号码,让他立即上来。
徐立忠其实就在小土坪下面几十米的地方,根本就不敢走远——毕竟,鹿书记是一个人在山顶上,万一出了一点什么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所以,几分钟后,他就飞快地奔到了坟茔边上。
鹿书记戴上眼镜,遮挡住自己红红的眼眶,指指地上那一堆灰烬,用略微有点嘶哑的嗓门叮嘱说:“小徐,你给我把这里清理干净,不要留下任何烧化的痕迹。至于墓碑前的香烛和供品,就不要撤了,留着也没关系。我先慢慢往下面走,你处理完后就追上来,我们一起下山。”
叮嘱完后,他便绕过坟茔,踽踽独行着往山下而去。
徐立忠看着他蹒跚的背影,心里不由生出一股同情和悲凉之意——他一直知道,鹿书记的家庭很不幸,和他的爱人顾华英关系很糟,如果不是他们两个人有一个乖巧听话、孝顺懂事的女儿鹿念紫,他们早就离婚了。
而从今天的情况来看,这座坟墓里面的女主人,很可能就是鹿书记原来的恋人,并且也极有可能就是导致鹿书记和顾华英几十年不和的关键因素。看鹿书记那悲怆的表情,他现在对这个早已离世的女人,仍是满怀深情、念念不忘,可见他们当年的感情会有多深……
因为知道是要来山上上坟,所以,细心的徐立忠除了准备了香烛供品之外,还买了一把小的折叠铲子,带在包里面,此刻正好发挥了用途:在将那个小灰堆上面的灰烬用手捧着丢到附近的茅草堆里去后,他又用小铲子把灰堆下那一层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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