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仲是从来不相信这些的,从父母过世到现在从未烧过纸。在他眼里,烧纸劳神伤财,何必呢。
眼看着到年关了,祭奠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开始的几天,庄仲确实不大适应。上午,总有一群公司的工作人员来这里把散落一地的纸灰、花瓣和垃圾扫走。庄仲自然也碍不住面子,毕竟这里只有自己闲得发毛,于是也帮起了忙。说他是守墓人,倒不如说他是一个杂工,然后冠以一个美称罢了。中午时,那些工作人员就会来到小屋里抽烟说笑。庄仲受不了喧哗,敏感的鼻子也闻不了烟气,就总是离开屋子出去走走,然后疑惑着薛大爷的心脏病是不是就这么慢慢地犯起来的;之后看时间差不多了就买点饭回到屋子,那时那些人也都差不多离开了。晚上,墓地里面几乎没人了,偶尔会闪几闪火光,那是夜晚前来祭奠的人。墓园的深夜是最难熬的,虽说多年来自己生活的庄仲天不怕地不怕,但在这个特别的地方难免也会心悸。起初的几天,庄仲没怎么睡好觉,虽然挂着窗帘,但是总觉得有人在扒着窗看着他——其实那里什么人都没有。
日复一日,庄仲适应了这些生活,经常拿起扫帚走过墓园的每一处,看着一个个悲痛的人出神——很久之前,他也是其中的一员。
庄仲清理着墓碑时,总会留意碑上的照片,看着他们生前的容貌,估计着他们去世时的年龄。这些人有老人,有孩子,也有青年人、中年人。每次看到孩子的墓碑时,庄仲就不由自主地徘徊一番、感叹一番,然后仔细地把那座碑清理一下。
来这里的人都是怀着沉重、悲痛的心情祭奠着自己的亲人或朋友,但在其中也时常能出现例外。
其中不得不提的是有两个兄弟,本来挺平静地跪在一块墓碑前,但不一会儿就大打出手了。
“妈的,他凭什么把遗产都给你,你这份遗嘱是不是假的?!”其中一个人骂道,然后给自己亲兄弟的脸上狠狠地来了一拳,另一个人痛苦地捂着脸,嘴角渗出了血。不过他也不甘示弱,上去抓住那个人的衣领,嚷道:“**的还有脸说!咱爸病的时候你去看过几次?就说他没病时,你去看过他吗?他没把遗产给你,是**的活该!”
“你还不是想要遗产,说我不孝,其实咱他妈的都一样!”
两个人厮打在一起,并伴有咒骂和叫喊,引来很多人过来围观。也有几个人上去劝,但无济于事。
这时,人群中走出来一位老人。两兄弟看见这位老人,出人意料地镇定了下来,放开了手,各自默不作声了。老人缓缓地走上前去,缓得让人窒息。四下也变得特别安静,只有几个少不更事的年轻人和一些世故的女人小声地议论着。
“啪!”“啪!”伴着这洪亮的两声,两兄弟各有一边脸红了起来,红得像雪地里面的一团火。
“不肖!”老人撇下两个字,转身离开了,留下了一个微驼的背影和两个低着头沉默不言的年轻人。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两个年轻人离开了,虽然是从不同的方向离开的。
庄仲从远处看着这场闹剧,想起了以前看过的各种遗产纠纷的案例,突然感觉有些庆幸,庆幸自己不用劳这样的神,但随后却又冷笑了起来——那两个年轻人如果看到他这种境况,恐怕也不会在这里丢人现眼吧。
人群渐渐散了,庄仲走过去,想清理一下那里狼藉的一切:花散了一地,而且大部分被踏扁了;地上的雪被折腾得哪都是,而且还能清楚地看到打斗的痕迹;墓碑下的供品被打翻了,盘子翻扣了过来。庄仲把花和雪扫干净,又把盘子和供品安置好。做完了这些之后,庄仲才发现刚才的老人正站在他的身后。
“谢谢你了,小伙子。”老人盯着墓碑说。。电子书下载
“没事儿,本职工作。”庄仲有点不好意思。
老人蹒跚地走到墓碑前,坐到碑前的台子上,点上一支烟,放到墓碑前的盘子里,又点上一支烟,自己抽了起来。
“我弟弟辛辛苦苦一辈子,就为了这两个孩子,”老人吐着烟圈,“到头来,落得个这结果。”
老人抽了一会儿闷烟,抽完一根又接了一根,直到放在盘子里面的那支烟燃尽了,留下了一个烟头和整整齐齐的烟灰。盘中那被燃尽的希望让一阵寒风吹了起来,在这冰冷的空气中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只留下那失望的烟头静静地躺在盘子里。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老人捡起烟头,费力地站起来,把烟头扔到庄仲手中的簸箕里面,转过身慢慢地踱着离开了。
“大爷,您少费点儿心。”庄仲不知道为何,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老人头也没回,冲庄仲挥了挥手:“不费心,以后也不想费心了。”
庄仲看着老人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簸箕里面的烟头,心里面很不是滋味。有时候,兄弟和亲人就是这么失去的,因为眼前的那些利益——金钱或是权力,不惜反目。但他转念一想,也就又释然了,谁让现在的世界就是如此呢,被“一切向钱看”的思想充斥着,被利益链紧锁着,即便透不过气来,即便承受着一损俱损的风险,即便抹杀着最原始最纯净的感情。贪已成兽,欲已成魔——释然了,谁让现在的世界就是如此呢。然而更让人悲哀的是,大部分的人觉得庄仲这样的想法太天真幼稚了,太乌托邦了,太上纲上线了——殊不知比那些贪欲更可怕的永远是被洗脑过后的屈从。
寒风凛冽着,冻住的不只是这里的空气,这里的雪,还有庄仲从未开化的心。
然而,令庄仲寒心的不只有这件事。
有一天,庄仲从外面买饭回来,看见一名三十多岁的黑衣妇女站在小屋门口向墓地张望。
“你找人?”庄仲问道。
“不,不是找人。”黑衣女人跺了跺脚,显得很冷;大衣的衣角一直拖到了膝盖;鼻子呼出来的雾气清晰可见,有一丝丝皱纹的脸被冻得通红。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正眼看过一次庄仲,而是一直盯着墓碑林立的那个的方向。
“那就进来坐坐吧。”庄仲看见她冻得通红的脸和手,像薛大爷一样打开门让道。黑衣女人点了点头,走进屋中,继续朝外张望。她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一个大动作,弄得屋子里面没有一点动静,静得庄仲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就这么过了一会儿,庄仲实在是憋得受不了了,说:“您……坐一会儿吧。”
“没事,不坐了。”黑衣女人依旧盯着窗外,依旧没有回头看庄仲一眼。庄仲一看这样,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显然,他要缓解尴尬的想法失败了。
突然,黑衣女人发疯一般地拉开门,又发疯一般地跑了出去。庄仲惊了一下,赶忙也跟着跑了出去。只见那个女人和另一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纠缠在一起。旁边还站着一个小男孩,只是哭。
“你别这样!”黑衣女人喊了起来,“来之前不说好要好好的吗!”
另一个女人的举动显然有些不正常,一边挥舞着四肢,一边嚷嚷着一些不合逻辑的话。就这样闹了一会儿,那个精神失常的女人仿佛又正常了起来,边抽泣边说:“你……你先离我远一点,我和孩子再跟他爸呆一会儿。”
“那不许再给我闹了!”黑衣女人呵斥道。
“嗯……嗯……不闹了……”那个女人一边说一边“呜呜”地哭着,拉过了同样在“呜呜”哭的小男孩,把他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将那个黑衣女人推开。黑衣女人慢慢放开手,一边回头盯着那个女人,一边向庄仲这边走来。
“现在这是……什么世道……”黑衣女人忍不住了,吸了吸鼻子,也抽噎了起来。她把脸转向了另一边,用手抹了抹眼泪,又马上目不转睛地直视着那母子,只不过眼圈这时已经通红了,而泪珠还在簌簌地往下掉,嵌入那并不深的皱纹中。庄仲这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该安慰一下那个黑衣女人,还是就这么呆呆地站在这看着,又或是干脆回到屋子里面。他努力地想着如果是薛大爷,他会怎么做。于是他选择了第一个。
“您节哀顺变吧……”生涩的庄仲挤出了这很普通的一句话。
“节哀顺变?”黑衣女人呜咽的嗓子沙哑地冷笑了一声,“你是不知道……”还没说完,她又用手捂着鼻子抽泣了起来:“你是不知道……那孩子的……爸爸……前几个月……自杀了……”他咽了咽唾沫,睁大了那双通红的眼睛,又吸了吸鼻子,强作镇定地说:“从十七楼跳下去的,摔得都没有人形了……”她脸上的皱纹动了一下,又止不住地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概是因为哭得太急,寒气袭上了嗓子眼,她蹲在地上不住地咳嗽。
就这么哭了一会儿,那个黑衣女人擦了擦泪,站起身来,接着看着远方的那对母子。那个母亲依旧抱着那个孩子,盯着那块墓碑哭着。
“怪只能怪现在的世道不好……”
黑衣女人颤抖着,将那几个月前的惨剧讲了出来。原来,孩子的父亲原本是某公司的一个小职员,持着工薪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一家人住在经济适用房里,只靠父亲的单向收入度日。本来就这么困难的一家子偏偏就出事了:父亲给公司开车撞死了一个人,公司让孩子父亲赔偿百分之十。恰巧被撞的那户人家狮子大开口,一下就要二百万,否则就打官司。可是公司一觉得打官司费钱费力,不值得,二是如果打官司,对公司的声誉影响不好,况且本是自己理亏,打官司又不见得赢,于是公司就妥协了。二百万,折给孩子的父亲就是二十万。二十万,对于那个家庭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尽管孩子的父亲多次找公司理论,但是公司毫不理睬,反而步步紧逼。本来生活在最底层的父亲每天受人驱使、任人摆布,心理防线脆弱不堪,这下顺理成章地崩溃了,喝了顿闷酒,从十七楼顶跳了下去,就是从他住的经济适用房的楼顶,连遗书都没有留下。最后公司见出人命了,也就自己赔了那二十万,但是却一分都没赔给这个悲惨的家。同事们见这个家可怜,但是同样是生活在底层的他们没法救济这个破碎的家庭,所以只是凑钱办了个丧事,为孩子的父亲买下了这一块墓地。
“孩子他妈精神失常了,孩子才八岁。”黑衣女人最后补上一句。
两高一矮,三个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拐角处。本来应该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图景:父亲、母亲和一个孩子,孩子的左手应该牵着父亲,右手应该牵着母亲,时不时撑着父母的双手跳一下,然后天真地哈哈大笑。而不是现在,一名本不该介入这美好家庭的人取代了父亲的位置,搀着精神失常的母亲,安慰着哭肿了眼的孩子,在这个人们都厌恶的地方走逗留。霎那间,庄仲仿佛看见远处一家三口欢笑的影子,但他知道,那只是永远不能实现的愿望罢了。而谋杀了这份美好的罪魁祸首并不是那二十万元钱,而是被那不公平的世界逼迫出的对生活的绝望——那种绝望足以谋杀任何一个本来就很坚强的人。
冬天的墓园埋葬着逝去的人们,与此同时,它所带来的绝望也慢慢地毒害着包括庄仲在内的每一个人,不仅仅因为这里冷杀着肉体的空气,还因为那些冷杀着心灵的故事。
但即便如此,也有一些故事给这寒冬添了一丝暖意,暖着庄仲冰冷的心和这冰冷的墓园。
就在雪后初晴的第一天,有一群人来到一座墓前。这些人里面有大人,有孩子。而那座墓则是庄仲每次都会特别仔细清扫的那个孩子的墓。
只见在场许多人的手中都捧着花,整齐有序地放在那个孩子的墓前,向来灰白色调的墓园瞬间就变得五彩缤纷起来。其中几个人对着墓碑鞠了一躬,又对着站在旁边的一男一女鞠了一躬。那个女人一边说着“不要这样”,一边微笑着抹着泪。旁边的男人也露出欣慰的笑容。
平时在墓园这么多人献花的场景是很少见的,而出现那么欣慰的笑就更让庄仲觉得稀奇了。墓园里的人见到这些也凑过来议论纷纷,各执所词。这时,一位身体微陀的耄耋老人解了大家的惑:“那个孩子因为绝症去世了,他父母居然决定把孩子身上健康的器官全都捐了出去。今天是孩子的忌日,那些送花的都是移植了孩子器官的人。
大家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伴着赞叹声和嘲笑声各自散去了,只留下那老人和庄仲远远地看着。
“您知道的还挺多。”庄仲笑道。
“能不多吗,”老人也笑道,“我是那孩子的爷爷。”
庄仲审视着这位矍铄的老人,慢慢收敛了笑容。
“一年前,我孙子因为肺炎离开了人世,”老人依旧笑着,“他长得挺招人喜欢的,大眼睛、高鼻梁,可是有些事也没办法,那就是那孩子的命。”老人顿了顿,接着说:“当初孩子的父母说要把孩子的器官捐出去时,全家人都在反对。本来嘛,人完整地来,就应该完整地走。可是孩子的父母却觉得,孩子即便死了,但孩子的器官活在别人身上,就好像孩子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现在看来,他们做对了。”
“爸,过来一起合个影,您小心点。”孩子的父亲拿着相机朝这边喊。老人一边应着,一边蹒跚地走了过去。庄仲见状扶着老人,对孩子的父亲说:“我来照,您也一起去合影吧。”孩子的父亲感激地说了声谢谢,加进了人群中。孩子的母亲擦干了泪水,和父亲站在墓碑两边。那些健康而微笑着的人簇拥着这一家三口,摆出了一个“心”形。
“茄子!”镜头里的每个人都灿烂地笑着,这种笑声是庄仲许久都没有听到的。而镜头里面那个像是读书人的青年,他是不是因为有了孩子的角膜才能学识渊博呢?那个像是音乐家的大叔,他是不是因为有了孩子的鼓膜才能听到时间美妙的音乐呢?那个长着白玉般皮肤的女孩子,她是不是因为有了孩子的造血干细胞才能摆脱白血病的魔爪呢……还有那对笑着哭的夫妻,他们是不是因为有了孩子的灵魂才能如此坚强和大爱呢?
庄仲按下了快门,那一声快门仿佛像一把大木锤子,狠狠地敲击了一下他胸膛左边的那块坚冰,虽然陌生而且疼痛,但却很舒服。
那群人带着新生的般欢笑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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