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好像有点与己无关,所以就心不在焉。忽听皇上问到脸前,才猛地一惊说:“扎!奴才自当为主子充作前导。”“哎,哪能这样呢?你是立了大功的人,应该和朕同乘一驾銮舆嘛——不不不,你不要再辞了,朕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君臣父子本为一体,不要拘那么多形迹嘛。朕看你胜过朕那顽劣之子多了,父子同舆也是人生的一件乐事嘛。啊?哈哈哈哈……”此言一出,不光是允禩心中暗暗冷笑,就是张廷玉和马齐他们也是吃了一惊。皇上为了拉拢年某人所用的手段太过份,说的话也太有点不伦不类了!众所周知,年羹尧的妹妹是皇上身边的贵妃,年就是皇上的“大舅子”。尽管人们常说“君臣如父子”,的话,那只是个比譬罢了。皇上要真的把大舅哥当成了儿子,那可是笑话了。可是,他们抬头一看,皇上已经拉着年羹尧的手走出乾清宫了。
车驾来到丰台时,已是午时三刻。今天,北京万里睛空,不见一丝云彩。火热的太阳蒸烤下,大地如同烧着了的焦炭。一路上虽然用黄土垫了道,可人马一过,还是扬起了阵阵尘土。焦热的土灰扑面飞起,带着滚滚热浪,更加使人难熬。雍正中过暑,所以也最怕热。当然,侍候皇上的人们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在乘舆里摆上了几大盆冰块。可是,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在用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汗水。他热,年羹尧更不好受。能和皇上同乘一驾銮舆,自然是十分荣幸的,可也让人拘谨。头上汗水蒸腾,顺着脸颊直往下流,他还得笔直地坐着不敢乱动。他的两眼,也只能直盯盯地瞧着即将临近的丰台大营。
年羹尧统率的三千铁骑,早就在严阵以待了。这三千军马,是年羹尧挑了又挑,选了再选的中军精锐。一个个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全都是训练有素的猛壮勇士。三千军马分作三个方队,站在火辣辣的太阳地里。尽管人人都像在火炉里蒸烤一样,却都纹丝不动地矗立着。校场上,高耸着九十五面龙旗,还有各色的旗帜分列四方。皇上乘坐的銮舆一到,校场门口的一个军校将手中红旗一摆,九门号称“无敌大将军”的红衣大炮一起轰响,震撼得大地籁籁颤抖。张廷玉他们都是文官,虽然也曾看到过军旅操演,却哪见过这大将军的森严军威,一个个被惊得心旌动摇。
礼炮响过后,侍卫穆香阿正步走上前来,单手平胸行了军礼,高呼一声:“请万岁检阅!”雍正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的年羹尧,说了声:“年大将军,请你下令吧。”年羹尧不谦不让,冲着下边列队而立的三千军士猛喝一声:“方队操演开始!”这喊声来得突兀,来得让人没有一点防备。雍正被吓得打了一个激凌,差点没倒了下去。可他看看年羹尧那毫无表情的、铁铸一般的样子,又悄悄地坐稳了。
穆香阿“扎”地答应一声,单膝跪地向年羹尧行了个军礼。然后“啪”地一个转身,回到校场中间的大纛旗下,大喝一声:“大将军有令,操演开始,请万岁检阅!”“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三千铁甲军士炸雷似的高呼一声,这场期待已久的操演开始了!雍正皇上和年羹尧一同坐在乘舆里,观看着兵士们的表演,心中却有说不出来的别扭。刚才穆香阿前来请示检阅时的失礼行为,深深地刺疼了他。见皇帝时,他只是一抬手,但见年大将军却要单膝下跪。他这是什么规矩?他眼睛里还有朕这个皇帝吗?但,此刻的雍正却没有表示不快,仍是饶有兴致地在看着。看着表演,也看着身边的这位大将军。
下边的三个方队,分别由三名头戴孔雀花翎、身穿黄马褂的御前侍卫率领,在认真地作着方队表演。队形在不断的变换,时而成横排,时而又成纵队,忽然又变成了品字形。黄尘滚滚之下,刀光剑影,杀气腾腾。偶有耐不了暑热而晕倒了的军士,马上就被高高地抛出队列之外,由专作收容的人拖下去治疗。突然,穆香阿双手擎着的黑红两色旗子一摆,方队队形立刻大乱。军士们在急速地奔跑着,搅起的浮土灰尘,黄焰冲天,不见了队伍也不见了人。雍正惊异地看了一眼年羹尧,却听他说:“主子别怕。您不知道,这是奴才按照当年诸葛武侯的八阵图演化的新阵法,他们正在变阵哪!主子试想,假如我军突然受围,打乱了原先的建制,那该怎么办呢?就用这个法子重新集结,再创伟绩!”说话间,队伍已在纛旗指挥下团成了一个圆形,并以纛旗为中心迅速地组合着。内圈像太极图上的双鱼,团团滚动;外圈兵士则手执弓箭,护卫着内圈。很快地,以两个太极眼为核心,里圈变成了两个方队,外圈则向内会合,组成了一个新的、更大的方队。左右行进,纵横变幻,竟然变成了“万寿无疆”四个大字!身在队列之外的大臣们,全都看得呆住了。
雍正大声称赞:“好!真不愧是一支所向无敌的铁军!”他拉了一下年羹尧又说,“来,你和朕一同下舆,到毕力塔的中军去。朕要传见今天操演的游击以上将领。”年羹尧先行一步,下了乘舆,回身又搀扶着雍正皇帝下来。两人并肩携手,走向队列。大臣们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当他们穿过那“万寿无疆”的大字时,年羹尧把手一摆,兵士们齐声高呼“万岁!”雍正却早已是通身透汗了。他紧走两步来到毕力塔的中军门前,这才回过头来说:“诸位都是朕之瑰宝,国家干城。此次演兵又很出色,朕生受你们了!”众军士又是一阵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雍正步入议事厅,自然是要居中高坐的。随着皇上进来的年羹尧,却见皇上的身边还放着一把椅子。料想,我是为皇上立了盖世奇功的大将军,我的爵位最高,这个座位我不去坐,更待何人?他不等皇上开口,便老实不客气地上前坐了下来。雍正只是瞟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马齐看见他竟然如此狂傲,悄悄地踢了一下张廷玉。张廷玉也似乎是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只是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紧接着,十名派到年羹尧军中的御前侍卫,二十多位参将、副将顺序走了进来。马刺叮当,佩剑铮铮,在大堂上向雍正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这座大厅里早就为皇上摆上了冰盆。可是雍正向下边一看,进来的军将们却仍是穿着牛皮铠甲,一个个热得大汗淋漓。他笑了笑说:“今年天热得早了些,想不到你们还穿得这样厚重,真是辛苦了。都宽宽衣,解了甲吧。”“谢万岁!”话虽然说了,可是,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敢解甲宽衣。
雍正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自顾自地继续说:“毕力塔,还有冰没有?你拿些来赏给他们。哎?朕不是已经说过了,让你们都卸甲休息的,你们难道没有听明白吗?宽宽衣凉快一下嘛!”众兵将还是不作声地站在那里,一向说一不二的雍正皇上惊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受到这样的冷遇,他的脸色“唰”地就黑下来了。
雍正皇上今天真是开了眼界。有一句常挂在他嘴边的话:朕的话从来是只说一遍的!可是,他让兵士们解甲休息,竟然连说了两遍都没人听从。他当时就想发火,可还是忍住了,只是向年大将军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第六十四回 收兵权皇帝用心机 斥佞臣忠良敢直言
年羹尧开言了:“哦,既是万岁有旨,你们可以去掉甲胄,凉快一下了。”大将军一声令下,众军将这才“扎”的答应一声,三下五去二地把甲胄卸掉。一个个只穿单衣,露出了胸前健壮的肌肉,还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雍正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寒的凶光,但稍瞬即逝。他换上一副笑脸说:“同处一室,却冷暖不一。我们穿的是薄纱,还热得出汗。你们哪,穿的是厚重的牛皮销甲,还要在户外表演。现在脱去这身衣服,是不是好了一点啊?”这些在边关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大兵们,早就听人说过,皇上的性子最是阴狠毒辣。可今天真的听到皇上说出来的话,却又觉得传言不实。皇上说的既温存诙谐,又可亲可近,让人一听就打心眼里觉得舒服。只听皇上又问:“毕力塔,今天操演你全部见了,有什么观感吗?你的兵若和他们相比,能赶得上吗?”毕力塔看着年羹尧那神气活现的样子,早就在心里骂娘了。可是,如今是皇上在问话,他只能顺着“圣意”回答:“回皇上,奴才今天开了眼,这兵确实带的不错。奴才是托了祖荫,从十六岁就跟着先帝爷西征的。但奴才却是第一次见到这阵法,真得好好地向年大将军学学。”雍正也不胜感慨地说:“是啊,是啊,朕心里实在是欢喜不尽。说起来,年羹尧是朕藩邸的老人,与朕还沾着亲。他这样努力,这样会打仗,带出的兵士又是这样的勇猛无敌,很为朕露了脸、争了光。朕前时有旨,说年羹尧是朕的恩人。这不但是为他能报效朕躬,更因为他替朕、替先帝爷洗雪了过去的兵败之耻!朕与圣祖皇帝一体一心,能不能打好这一仗,是朕的第一大心事。只因祖训非刘不得称王,所以才只封了他一个公爵,但朕待他如同自己的子侄。朕也知道,前方打了胜仗,不是一人之功。今天在座的各位军将,都是一刀一枪地拼杀出来的勇士。没有你们在前方拼杀,天下臣民怎能共享这尧天舜地之福?因此,众位将军功在社稷,如日月之昭昭永不可泯!廷玉——”“臣在!”“今日会演的将佐、弁员着各加一级。此外,年羹尧保奏的所有立功人员,转吏部考功司记档,票拟照准。”“扎!”“传旨:发内帑银三万两,赏给今日会操军士。”“扎!”“传旨:着刘墨林草拟征西大将军功德碑,勒石于西宁,永作记念!”“扎!”允禩听到这里,猛然一惊:不好,刘墨林还在自己府里跪着晒太阳呢,这可怎么办?
张廷玉已经在答话了:“万岁,圣旨勒碑,差谁去西宁办理?”雍正略一思索便说:“还是让刘墨林去吧。给他个钦差身份,实授征西大将军参议道也就是了。”“扎!”允禩越听就越坐不住,心想,这事瞒得一时,瞒不了长远,便上前来说道:“皇上,刘墨林虽有才华,但素来行为不检……”于是,他便将早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只是瞒住了让他在自己府里晒太阳这一条。“因此,我请他暂留在我书房,等候我下朝以后再去教训他。那苏舜卿不过是个歌妓,是个贱民。她的死,其实是刘墨林和徐骏争风吃醋引起的。为这么一点小事,刘墨林竟在臣的府门前放肆地侮辱朝廷命官,用他来为年大将军撰写功德碑,似乎不大合适。”允禩自以为说得头头是道,可他恰恰忘记了,雍正是最忌讳别人提到“贱民”这个词的。去年,雍正皇帝亲下诏谕,要解放贱民。当时,连马齐这样的元老也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办这件并不紧要的事情。可是,今天在座的年羹尧因为是皇上藩邸的旧人,心里却非常清楚。他早就知道雍正当年的这段风流韵事,甚至连小福、小禄这两个女孩子的名字都知道。
允禩刚一说到“贱民”这字眼,敏感的雍正皇帝,马上就想到了那个被允禵带到遵化去的女孩子。他心里的不满也立刻就表现了出来:“哦,刘墨林不过是有点风流罪过,这有什么要紧?朕看比那些假道学、假斯文的人要强得多呢!至于你说的这个苏舜卿,刘墨林并没有瞒朕,朕也知道她是隶属贱籍的。但要是真的追究起来,徐骏的祖母不也是个贱民吗?还有——”他向允禩看了一眼,就以不可商量的口气说,“今天这事就这么定吧,大家都不要再说了。”皇上这“还有”二字的后面,包含着对允禩的不满和非难,允在能听不出来吗?因为他的生母良贵人卫氏,原来是皇家辛者库里的浣衣奴,也是隶属贱籍的人。雍正故意没有明说,只是点到为止。允禩听了既羞愧,又后悔,想说又无从说,想辩又不能辩。唉,我今天怎么这样糊涂,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呢?他怀着一肚子的怨恨,向端坐正中的雍正皇帝狠狠地盯了一眼,再也说不出来话了。
年羹尧是个明白人,见皇上亲自敲定了这件事,他也只得顺坡向上爬:“皇上,刘墨林的才气,奴才在军中时已经领教过了。奴才那里也正缺着一个办文案的人,墨林能来,以后明发的奏折,就省得奴才动笔了。”雍正看也不看允禩,就回过头来对太监高无庸说:“你去一趟八爷府书房,向刘墨林传旨,让他在申牌以后,到养心殿见朕。”“扎!”高无庸飞也似的跑去了。允禩干瞪着两眼,却又无计可施。保徐骏固然重要,却不能为他得罪了皇上。
年羹尧又向皇上说:“圣上,阅兵一过,奴才就不准备再滞留京师了。请旨:奴才何时离京最为合适?奴才带的人马太多,打前站、号房子、安排供应、粮草都要先行一步的。”雍正向进来参见的军将们一摆手:“你们都跪安吧,都挤在这里让朕热得难受。”看着他们退了下去,雍正才站起身子慢慢地说,“你明天进宫去见见皇后和年贵妃,后天是皇道吉日,由廷玉和方老先生设席,代朕为你送行。岳钟麒给朕来了密报,说他们川军和你的部下常为一点小事闹磨擦。你回去以后,要好好地部勒行伍,要和岳钟麒精诚共事。将军们和好了,部队才能安定。至于你要的军饷等物,朕都已吩咐让户部办理了。”雍正说得很随便,好像是关切备至,可他的话却使年羹尧大吃一惊!怎么?皇上要夺走我的兵马吗?他看看皇上还是在笑着,便仗着胆子问:“皇上,奴才刚才没听明白,这三千军士不和奴才同行吗?”雍正笑了:“怎么,你舍不得了?十名侍卫,原来就是朕派到你那里学习的,他们另有使命,要回到朕的身边。你的三千军士当然还是你的兵,不过朕要借用他们几天。这些个兵练得确实好,朕看了很高兴。朕想把他们留下来,到京畿各处军官里作些表演,让那里的将佐们也都看一看、学一学。你不知道,他们那里的兵哪见过这样的世面,这样的军容呀?部队留下来,你自己走,路上不也省心嘛!这样各方面都照顾到了,可以说是四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