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两旁都有排水沟把车道和人行道隔开,排水沟中流淌着肮脏的污水。玛丽雅姆看见马路上到处散落着一堆堆苍蝇飞舞的垃圾。拉希德的房子有两层。玛丽雅姆看得出它原先是蓝色的。
拉希德打开前门,玛丽雅姆走了进去,发现院子很小,而且蓬乱,几堆枯黄的杂草东歪西倒。玛丽雅姆看到房子右边有个厕所,左边有个手摇井和一排枯萎的树苗。井边是一间摆放工具的小房子,墙上靠着一辆自行车。
“你父亲跟我说过你喜欢钓鱼。”他们穿过院子向房子走去时,拉希德说。玛丽雅姆发现没有后院。“这里的北边有一些山谷。河里有很多鱼。找一天我带你去吧。”
他打开前门,让她走进屋子。
拉希德的房子比扎里勒的小多了,但跟玛丽雅姆和娜娜的泥屋比起来,却已算得上是豪宅。屋里有一条走廊,客厅和厨房都在楼下;他把她带进厨房,里面有几个罐子和平底锅,一只高压锅,还有一台煤气炉。客厅有一张浅绿色的皮沙发。沙发的一边有裂缝,倒是缝起来了,但缝得很粗糙。墙壁上什么也没挂。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桌子,两张藤椅,两张折叠椅,角落里摆着一只黑色的铁炉。
玛丽雅姆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在泥屋,她伸手就能碰到屋顶。她可以躺在草席上,根据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的角度来判断一天到了什么时候。她知道房门推得多开它的铰链就会吱嘎、吱嘎响。她知道三十块木地板上的每一道裂痕和缝隙。现在所有这些熟悉的东西都不见了。娜娜死了,而她在这儿,在初来乍到的城市中,她所熟知的生活已然被峡谷、山顶白雪皑皑的群峰和不见人烟的荒漠阻断。她在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家中,所有的房间和原来的都不相同,弥漫着烟味,悬挂着厚重的深绿色窗帘,陌生的橱柜中摆满了陌生的器皿,还有一片她知道自己无法触及的天花板。它的空旷让玛丽雅姆感到窒息。她心中一阵阵地发痛,为娜娜,为法苏拉赫毛拉,也为她以往的生活。
然后,她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呢?”拉希德粗声地问。他把手伸进裤兜,然后掰开玛丽雅姆的手指头,把一条手帕塞进她手里。他自己点了一根烟,依靠在墙壁上。他看着玛丽雅姆用手帕去擦眼泪。
“哭完了?”
玛丽雅姆点点头。
“真的?”
“真的。”
然后他抓住她的手肘,把她拉到客厅的窗户旁边。
“这扇窗朝北,”他一边说,一边用食指弯曲的指甲轻轻敲着玻璃,“我们正前方就是阿斯麦山——看到了吧?——左边那座是阿里·阿巴德山。大学就在它的山脚下。雪达瓦扎山在我们的后边,也就是东边,你在这里看不到。每天到了中午,他们会从那座山发射一发大炮。别哭了,快点。我是说真的。”
玛丽雅姆揉了揉眼睛。
“我无法忍受的东西有好几种,”他满脸怒容地说,“其中之一就是女人哭泣的声音。我很抱歉。我没有耐心听女人哭。”
第九章(2)
“我想回家。”玛丽雅姆说。
拉希德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他呼出的一口浓烟扑在玛丽雅姆脸上。“我不跟你计较。这一次。”
他又抓住她的手肘,拉着她向楼上走去。
楼上有一条灯光昏暗的狭窄走廊和两间卧室。面积比较大那间卧室的房门虚掩着。透过那扇门,玛丽雅姆能见到里面的情况:和这座房子别的地方一样,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墙角有一张床,床上有一条棕色的毛毯和一个枕头,此外还有一只衣柜,一个梳妆台。墙壁上除了一面镜子,什么都没挂。拉希德把门关上。
“这是我的房间。”
他说她将要住在客人房里面。“我希望你别介意。我习惯了一个人睡。”
玛丽雅姆如释重负,至少这句话让她宽心了一些,但她没有把这种感受说出来。
即将属于玛丽雅姆的房间比她在扎里勒家所住的那间小得多。它有一张床,一个古旧的灰棕色梳妆台,一只小小的衣柜。从窗户中可以看到院子,还能看见外面的街道。拉希德把她的行李箱放在角落里。
玛丽雅姆坐在床上。
“你没看到吗?”他站在门口,微微弯腰,以免头撞到门框,“看看窗台。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吗?去赫拉特之前,我把它们摆放在那儿。”
这时玛丽雅姆才发现窗台上有个篮子。白色的晚香玉从篮子边缘伸展出来。
“你喜欢它们吗?它们让你觉得高兴吗?”
“是的。”
“那你应该感谢我。”
“谢谢你。对不起。谢谢你……”
“你在发抖。可能我吓到你了。我吓到你了吗?你害怕我吗?”
玛丽雅姆没有看着他,但能听出蕴含在这些问题中的狡猾的挑逗意味,所以赶紧摇了摇头。她认为这是她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所说的第一个谎言。
“没有?那很好。对你来说很好。嗯,现在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会喜欢上这里的。你会明白的啦。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有电?白天大多数时候和每个晚上都有?”
他转身,好像要走,但在门口停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香烟,眼睛被烟雾熏得直眨巴。玛丽雅姆以为他有话要说。但他没有说。他关上房门,留下她独自一人,和行李箱与晚香玉做伴。
第十章(1)
起初几天,玛丽雅姆几乎没有离开过她的房间。每天黎明,她在远处传来的祷告钟声中醒来,做过早祷之后,她就会爬回床上。当她听到拉希德在浴室洗漱时,她没有起床;当拉希德在去鞋店之前到她的房间来看看她时,她依然躺在床上。从窗户中,她看见他走进院子,把午餐在自行车后面的车架上绑紧,然后推着自行车,穿过院子,走上街道。她看见他踩着自行车离开,看着他肩膀宽厚的身形消失在街道尽头的拐角处。
这些日子里,玛丽雅姆多数时间都待在床上,总有着空荡荡的、被人遗弃的感觉。有时候,她会走下楼,到厨房去,用手去摸摸那黏糊糊的、满是油脂的橱柜,碰碰那印着花朵图案的塑料窗帘。窗帘散发出一股烧肉的味道。她打开那些做工粗糙的抽屉,看着不成套的勺子和刀具,还有漏锅和有缺口的木头锅铲,这些都将成为她的新生活中的工具。所有这些令她想起了自己的悲惨遭遇,使她觉得自己身处他乡异里,不知身在何方,好像闯进了别人的生活。
在泥屋,她的肚子每到该吃饭的时候就饿了。在这里,她很少想起来要吃饭。有时她会带着一盘隔顿的白米饭和一片面包到客厅去,站在窗口旁边。从那儿她能看到他们那条街上那些平房的屋顶。她还可以望见它们的院子,见到各户人家的女人在晾衣服、一边叫喊一边追赶孩子,看见小鸡在啄食泥土,看到铁铲和铁锹,还有那些系在树上的牛。
她想起过去那些夏夜,她和娜娜睡在泥屋平坦的屋顶上,看着古尔德曼村上空皎洁的月亮;那些夜晚很热,衬衣就像粘在窗户上的湿树叶一样紧贴在她们胸前。她怀念那些冬日的下午,她和法苏拉赫毛拉在泥屋中看书,树上的冰柱叮当、叮当地掉落在她的屋顶,屋外积满雪花的树枝上传来乌鸦的啼叫。
玛丽雅姆独自一人在屋子里,焦躁地走来走去,从厨房走到客厅,爬上楼梯,走到她的卧室,然后又走下来。她最后会回自己的房间做起祷告,或者坐在床上想着她的母亲,心中充满眩晕和想回家的感觉。
太阳慢慢向西边爬去的时候,焦虑才真正开始蚕食玛丽雅姆的心。一想到夜晚,她的牙齿就会打颤,因为到时拉希德或许会决定要跟她做那些丈夫对妻子做的事情。当他独自在楼下吃饭的时候,她会躺在床上,紧张得不敢动弹。
他总是在她门口停下,把头伸进来。
“你不可能已经睡着了。才七点呢。你醒着的吧?回答我。快点。”
他不停地追问,直到玛丽雅姆在黑暗中说:“我在这里。”
他蹲下来,坐在她的门口。在床上,她能看见他高大的身形,长长的双腿,鹰钩鼻的脸庞附近烟雾缭绕,香烟末端的蓝色光芒一会闪亮一会黯淡。
他跟她说起当天的情况。他给外交部副部长度身订做了一双休闲鞋。拉希德说,这个副部长只在他这里买鞋。波兰的一个外交官和他的妻子请他做凉鞋。他跟她说起人们关于鞋的种种迷信:把鞋放在床上,会导致家里有人死亡;如果先穿左脚的鞋,会引起吵架。
“除非这么做是无心的,而且那天是星期五才不会,”他说,“你知道吗,人们认为把两只鞋绑在一起挂在钉子上会带来厄运?”
拉希德自己一点都不信这些。在他看来,基本上只有女人才会把迷信当真。
他跟她说起一些他在街头听来的消息,比如美国总统尼克松如何因为一桩丑闻而引咎辞职。
玛丽雅姆可没听说过什么尼克松,也不知道是什么丑闻迫使他辞职,于是她没回他的话。她紧张地等待拉希德结束谈话,掐灭香烟,转身走开。只有当她听到他穿过走廊,听到他的房门开启关上的声音,只有这个时候她一颗悬着的心才能落地。
然后,有一天晚上,他掐灭了香烟,却没有说晚安,而是斜靠在门口。
“你不打算把那件东西打开吗?”他说,扬了扬下巴,指着她的行李箱。他双臂交叉在胸前。“我想你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但这太荒唐了。一个星期过去了……嗯,我希望从明天早上开始,你能够表现得像一个妻子。你听明白了吧?”
第十章(2)
玛丽雅姆的牙齿开始打颤。
“我想知道答案。”
“明白了。”
“很好,”他说,“你在想什么呢?这里是旅馆?我是开旅馆的?嗯,这……好啦,好啦。我的真主哪。你还哭,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的?玛丽雅姆。你还哭,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的?”
第二天早晨,拉希德去工作之后,玛丽雅姆打开了行李箱,把衣服放到衣柜里。她从井里汲了一桶水,拿起一块抹布,擦净了她房间的窗户,也擦了楼下客厅的窗户。她拖了地板,清理了悬挂在天花板四角的蜘蛛网。她打开了窗户,让屋子通通风。
她用一个罐子泡了三杯小扁豆,找出一把菜刀,切了几根红萝卜和两个土豆,也把它们泡起来。她寻找面粉,在一个柜子里找到了,面粉在一排脏兮兮的香料罐之后。她和了面团,依照娜娜教她的方式搓着它;她用手掌的末端揉着面团,把外围的面叠起来,翻过它,继续接着搓。面团和好之后,她用一块湿布把它包起来,戴上面纱,然后出去找那个公用的烤炉。
拉希德跟她说过烤炉的位置,沿街道走下去,先向左转,紧接着向右转,但玛丽雅姆只能跟随一群沿着同一条路前行的妇女和儿童。玛丽雅姆看到那些小孩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有的在他们的母亲身后追逐,有的跑在她们的前头。他们的裤子看上去不是太大就是太小,脚下的破拖鞋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他们用棍子滚着废弃的旧自行车轮胎。
他们的母亲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有些穿着布卡[1]布卡是穆斯林女性穿的一种从头包到脚的服装。[1],有的则没有。玛丽雅姆能听见她们尖声的交谈和越来越响的笑声。她低着头向前走,听到零碎的片言只语,她们的闲聊似乎总是离不开谁家小孩子生病了、谁的丈夫既懒惰又邋遢之类的话题。
好像饭菜都是自己做好的。
真主知道呢,连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他对我说,我不骗你们,这是真的,他确实对我说……
这无穷无尽的交谈,这平淡但偶尔兴奋的语调,不断地在玛丽雅姆耳边回响。她就听着这些闲聊,沿着街道走下去,转过街角,排到烤炉前面的队伍中去。有些丈夫喜欢赌钱。有些丈夫对他们的母亲有求必应,却不愿在她们——这些妻子——身上花一分钱。玛丽雅姆心下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多女人都有着相同的悲惨遭遇,她们怎么都跟这么可怕的男人成为夫妻。又或者这只是一个她所不了解的、妻子之间的游戏,一种日常的仪式,就像浸泡大米和揉面团一样?她们会希望她很快也加入吗?
在烤炉前的队伍中,玛丽雅姆见到有人朝她侧目,听到有人对她窃窃私语。她的手心开始冒汗。她想像她们全都知道她是哈拉米,给她的父亲和他的家庭带来耻辱。她们全都知道她背叛了自己的母亲,使自己蒙受羞辱。
她抓住面纱的一角,擦了擦上唇的汗珠,试图使自己镇定一点。
几分钟过去了,一切如常。
然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玛丽雅姆转过身,看见一个丰腴的女人,这个女人肤色较白,和她一样,也戴着面纱。她有一头既短且粗的黑发,一张欢快的、浑圆的脸庞。她的嘴唇比玛丽雅姆的丰厚,下唇稍微有点下垂,好像是被紧接着下唇的那块大黑痣拉下去似的。她一双明亮的绿色大眼睛带着期盼向玛丽雅姆看来。
“你是亲爱的拉希德的新婚妻子,对吧?”这个女人说,露出大大的笑容,“赫拉特来的那个。你这么年轻啊!亲爱的玛丽雅姆,对吧?我的名字叫法丽芭。我就住在你们那条街,你们家左边第五座房子就是我们的,大门是绿色的那间。这是我的儿子努尔。”
她身边的男孩有一张扁平而快乐的脸,头发像他母亲一样粗硬。他的左耳耳垂上有一小撮黑色的毛发,双眼闪烁着淘气而顽皮的神色。他举起手说:“你好,亲爱的阿姨。”
“努尔今年十岁。我还有一个比较大的男孩,叫艾哈迈德。”
第十章(3)
“他十三岁。”努尔说。
“十三岁快接近四十岁啦,”这个叫法丽芭的女人哈哈大笑。“我老公的名字叫哈基姆,”她说,“他在德马赞区这边教书。你有空来我们家坐坐啊,我们会给你泡一杯……”
突然之间,其他女人好像胆子大了起来,纷纷推开法丽芭,向玛丽雅姆挤过来,极其迅速地在她身边围成一圈。
“原来你是亲爱的拉希德那个年轻的新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