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无言以对。
此时,跟在须贾身后的范雎却将礼盒放置到侧案,回头便是一拱:“安平君,此非邦交之道也。”田单肃然拱手:“此等使节,先生有何话说?”范雎侃侃道:“国家利害,原不在使节一言也。邦交之道,均以各自利害为本,以天下道义为辅。舍利害而就道义者,腐儒治国也。舍道义而逐利害者,孤立之行也。欲达邦交合宜,自以利害道义之中合为上。齐魏相邻,同为大国。齐国挟战胜之威军容颇盛,然久战国疲,满目焦土,四野饥民,必以安息固本为上。魏国虽未遭此大劫,然北邻强赵如泰山压顶,西有强秦夺我河内,两强夹击,魏国无暇它顾也。当此之时,魏齐两大国各以相安为上。此为国使前来修好之本意。尚望齐王与安平君以两国利害为重,莫言小隙,共安大局为上也。”
田单尚未开口,齐王便先拍案笑了,若有此等使节,夫复何言?田单略一思忖便道,须贾大夫,请回复魏王并魏齐丞相,齐国可不计前仇与魏国修好。然则,魏国须得在一年之内归还五国攻齐时夺取的十座城池。那愚蠢的须贾竟只气哼哼说声知道了,便戳在大殿不说话了。齐王狠狠瞪了须贾一眼,便也甩袖去了。
便在那日晚上,须贾正在驿馆设宴庆贺,一辆轺车却辚辚驶进院中。须贾喜不自胜地碎步跑出,以为定然是田单或齐国高官来拜会他。不想走在牛车前的官员径直便问,范雎先生在否?范雎这晚被须贾破例请来饮酒,闻声连忙出来答话,我是范雎,阁下何人?来人便是一个长躬,在下安平君掌书,奉安平君命请先生过府一叙。范雎拱手道,请回复安平君,范雎身为国使随员,公务之外不便私相往来,他日若有机缘,自当畅叙长饮。使者略一思忖,道声先生保重,便驾着轺车走了,竟是对须贾始终没有一句话。须贾看得憋气,竟带着一身酒气便是一声大嚷,好个范雎!便没了后话,气咻咻自顾饮酒去了。
仅仅到此,事情也许就完了,毕竟范雎三番两次救须贾于邦交危境,须贾纵然泛酸,也不至于如后来那般狠毒。偏是在魏国使者离开临淄之时,齐王特派宫使驾一辆牛车前来,专赐范雎黄金十镒、齐酒二十桶,并有一句口诏:先生若愿入齐,本王扫榻以待。范雎却是堂堂正正回答,邦交有道,使者有节,纵是齐王敬贤,范雎却当严守国家法度,不敢受齐王赏赐。说罢便转身进入随员行列,再也没有与齐国任何人说一句话。
“特使明察,这便是范雎在齐国的行踪故事,在下没有任何遗漏。”
王稽听得仔细,咀嚼之间却是一阵怅然。齐国探察,证实了范雎确实是个大才,可偏偏这个大才却被魏齐须贾们整治得死活不知下落不明,自己原本也许可以立一件大功,如今却也是化作了子虚乌有,如何不令人叹息?莫非这便是秦王说得王运国运?大才乍现,却只是骤然一个身影,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便消失了,时也运也?
六、范雎已死 张禄当生
说也奇怪,两旬过去了,咸阳竟然还没有发回盟约。
按照路程,从大梁到咸阳的特急羽书官文,快则旬日慢则半月足足一个来回了,如何这次却如此之慢?头半个月王稽无所事事,觉得耗在大梁当真无聊,除了到各个盛情相邀的显贵府邸饮酒,便是到街市酒肆听消息传闻,唯一的收获,如果可以说是收获的话,便是各方消息印证:那个范雎确实死了,被竹鞭打死后连尸体也被魏齐身边一个武士拉去喂了狗!王稽听得惊心动魄,却还得跟着贵胄们谈笑风生。便是从那时起,他对大梁陡然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厌恶,恨不得立即逃离这个弥漫着奢靡腥臭的大都。可是,便在三日之前,他却又陡然窥视到了这座风华大都的神秘莫测,觉得时光未免太仓促了些,期盼秦王回诏最好再慢几日,让他再细细琢磨一番神秘的大梁。
峰回路转,眼前却突然有了一丝亮光。
那日暮色,王稽正在庭院大池边百无聊赖地漫步,却有一个红衣小吏划着一只独木舟向岸边漂了过来。王稽常在这里徘徊,知道这是驿馆吏员在查验仆役将水面是否收拾得洁净,便也没有理会,径自踽踽独行。不想沿池边转悠三遭,那只小小独木舟却始终在他视线里悠然漂荡。王稽笑了,后生,想讨点酒钱么?今日却是不巧,老夫两手空空也。这座驿馆是各国使节居所,吏员仆役们常常以各种名目为使节及随员们半点儿额外差使,或打探消息或采买奇货,总归是要得到一些出手大方的赏金。若在他邦,这是无法想象的,然在商市风华蔚为风习的大梁,这却是极为寻常的。王稽多年管辖王宫事务,熟知吏员仆役之艰难,更知大梁之风习,是以毫不为怪。
“先生可要殷商古董?”独木舟飘来一句纯正的大梁官话。
“殷商古董?却是何物?”王稽漫不经心地站住了。
“伊尹。”
“如何如何?伊尹?”王稽呵呵一笑,“你却说,伊尹为何物?”
“商汤大相,可是了?”
“……”王稽心下蓦然一动,打量着独木舟上那对机敏狡黠的眼睛,“你个后生失心疯了?大贤身死,千年不朽,竟敢如此侮弄?”
“大人鉴谅。小人是说,我之物事,堪与伊尹比价。”
“你之物事?物与人如何比价?”
“此物神奇。大人视为物则物,大人视为人则人。”
“匪夷所思也。”王稽悠然一笑,“便请后生随老夫到居所论价如何?”
“不可。”独木舟后生目光一闪,“大人说要,小人明日此时再来。大人不要,就此别过。”
“好!”王稽一抬手,便将一个巴掌大的小皮袋子掷到后生怀中,“明日此时再会,这是些许茶资。只是,此地说话……”
“大人莫操心,这里最是妥当。”后生一笑,独木舟便飘然去了。
次日暮色,王稽准时来到池边漫步,那名精悍的御史带了十名便装武士便游荡在池边树林里。看看夕阳隐山霞光褪去,水面果有一只独木舟悠悠漂来,王稽一拍掌笑道:“后生果然信人也。如何说法了?”幽暗之中,便见独木舟上后生白亮的牙齿一闪,“小人郑安平,丞相府武士。大人还愿成交否?”王稽笑道:“人各有志。便是丞相,也与老夫论买卖,况乎属员也。”“好!大人有胆色。”独木舟后生齿光粲然一闪,“小人人物便在这里,大人毋得惊慌才是。”说罢拍拍独木舟,“大哥,起来了。”
倏忽之间,独木舟站起来一个长大的黑色身影,脸上垂着一方黑布,通体隐没在幽暗的夜色之中,声音却是清亮浑厚:“在下张禄,见过特使。”
“敢问先生,”王稽遥遥拱手,“张禄何许人也,竟有伊尹之比?”
黑色身影淡淡漠漠道:“伊尹原本私奴出身之才士。方今之世,才具功业胜过伊尹者不知几多,如何张禄便比他不得?”
“先生既是名士,可知大梁范雎之名?”
“张禄原是范雎师兄,如何不知?”
“如此说来,先生比范雎如何?”
“范雎所能,张禄犹过。”
“何以证之?”
“待安平小弟与特使叙谈之后,若特使依旧要见张禄,在下自会证实所言非虚也。”一语落点,独木舟便不见了长大的黑色身影。独木舟后生的齿光在幽暗中又是一闪:“大人稍待,小人三更自来。”说罢一阵水声,独木舟又飘然去了。
倏忽来去,却使王稽更是疑惑,只觉其中必藏着一番蹊跷莫测。那独木舟后生昨日并未留下姓名,今日一见却是先报姓名,又恰恰是丞相魏齐的武士,意味何在?范雎身世已经访查得清楚,都说他是散尽家财游学成才之士,如何突然有了个师兄?果然这个师兄才具在范雎之上,完全可走名士大道公然入秦游说,却为何要这般蹊跷行事?莫非……王稽心中突然一亮,立即快步回到秦使庭院,吩咐精悍御史着速清理余事,做好随时离开大梁的准备。一切安排妥当,王稽便在位置较比隐秘的书房静坐等候。
驿馆谯楼方打三更,书房廊下便是一阵轻微脚步。王稽拉开房门,便见幽暗的门廊下站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瘦高条子,只对着他一拱手,也不说话便径自进了书房落座。王稽跟了进来,递过一个凉茶壶便也在对面落座,只看着瘦削精悍的年轻武士,却不说话。
“大人可有听故事的兴致?”
“秋夜萧瑟,正可消磨。”
武士咕咚咚喝下几口凉茶,大手一抹嘴角余渍两手便是一拱:“小人郑安平,在丞相魏齐身边做卫士,月前亲眼见到一桩骇人听闻惨案,想说给大人参酌。”
“老夫洗耳恭听。”
郑安平粗重的叹息了一声,便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呜咽秋风裹着秋虫鸣叫与谯楼梆声拍打着窗棂,王稽竟似浑身浸泡在了冰冷的水中。
那一日,丞相府大厅要举行一场盛大的百官宴席,庆贺中大夫须贾成就了魏齐修好盟约。凡在大梁的重臣都来了,丞相的几个心腹郡守也不辞风尘的赶来了。除了魏王,几乎满朝权贵都来了。两个百人队武士守护在大厅之外,从廊下直排到庭院大池边,郑安平恰恰便在廊下,将巨烛高烧的大厅看得分外清楚。
一番锺鼓乐舞之后,丞相魏齐用面前的切肉短剑撬开了热气腾腾的铜爵,宴席便在一片喜庆笑声中开始了。魏齐极是得意地宣布了魏齐结盟的喜讯,吩咐须贾当场宣读了盟约文本。权贵们便一齐高呼丞相万岁,又向须贾大功纷纷祝贺。魏齐当场宣读了魏王诏书,晋升须贾为上大夫官职,晋爵两级。举座欢呼庆贺,须贾满面红光地更换了上大夫衣冠,先谦卑地跪拜了丞相,又踌躇满志地举爵向每个权贵敬酒,不消半个时辰,满座权贵都是酒兴大涨,纷纷吵嚷要舞女陪席痛饮。
便在此时,魏齐却用短剑敲敲酒爵:“有赏功便有罚罪,此为赏罚分明也。两清之后再尽兴痛饮。”举座又是一阵丞相万岁丞相明断的欢呼之声,声浪平息,魏齐脸色倏忽阴沉:“此次出使,竟有狂妄之徒私受重贿,里通他国,出卖大魏,是可忍,孰不可忍!”
簇新冠带的须贾摇摇晃晃走到末座,在举座一片惊愕中便是厉声一喝:“竖子范雎,敢不认罪!”
论职爵,范雎原本远远不能入权贵宴席,因了使齐随员一并受邀,范雎得以前来,座席便在接近厅门的末座。宴席一开始范雎就如坐针毡,及至须贾晋职加爵,范雎便想悄悄退席。可旁边几名一同出使的吏员却不断向范雎敬酒,竟是没有走成。待到丞相拍案问罪,郑安平看得很是清楚,那个范雎反倒坦然安坐,再也没有走的意思了。见须贾张牙舞爪疾言厉色,范雎突然一阵哈哈大笑,起身走到厅中高声道:“敢问上大夫:私受重贿,里通他国,有何证据?”
“证据?我就是证据!”须贾脸色发青,尖声叫嚷着。
范雎却是坦然自若:“如此说来,须贾无能,有辱国体,在下便是证据了。”
“大胆小吏!”魏齐勃然拍案,“可惜老夫不信你!”
范雎毫无惧色,便是从容一笑:“丞相若只信无能庸才,夫复何言?然丞相总该信得齐王,信得安平君田单。事有真伪,一查便知,何能罪人于无端之辞也?范雎告辞!”大袖一甩,转身便走。
“回来!”魏齐一声暴喝,骤然又是咝咝冷笑,“老夫纵然信得田法章与田单,也不屑去查问。处置如此一个小吏,何劳有据之辞?来,人各竹鞭一支,乱鞭笞之!”
立即便有仆役抬进大捆竹鞭放置大厅中央,权贵大臣们酒意正浓,一时间大是兴奋,纷纷抢步出来拿起竹鞭围了过来。须贾更是猖狂,呼喝之间便将范雎一脚踹倒在地,尖叫一声“打!”四面竹鞭便在一片“打!打死他也!”的笑叫中如疾风骤雨交相翻飞。郑安平说,范雎的凄惨嚎叫声顿时让他一身鸡皮疙瘩!大厅中红袖翻飞口舌狰狞,与红衣鲜血搅成了一片腥红,汩汩鲜血流到他脚下的白玉砖上,浸成了一片血花。
这竹鞭原本便是劈开之软竹条,执手处打磨光滑,稍头却是薄而柔韧,打到人身虽不如不如棍棒那般威猛,却是入肉三分奇疼无比。以击打器具论,棍棒譬如斩首,这鞭笞便仿佛凌迟,一时无死,却教你受千刀万剐之钻心苦痛!
打得足足半个时辰,那个范雎早已经血糊糊无声无息了。魏齐哈哈大笑:“诸位,老夫今日这操鞭宴却是如何啊?”权贵们气喘吁吁地一片笑叫:“大是痛快!”“活络筋骨,匪夷所思!”须贾便是一声高喝:“来人!将这个血东西拖出去,丢进茅厕!”魏齐拍案大笑:“死而入厕,小吏不亦乐乎!来,侍女乐女陪席,开怀痛饮也!”
便在权贵们醉拥歌女的笑闹喧嚷中,丞相府家老领着三个书吏将一团血肉草席卷起,抬到了水池边小树林的茅厕里。郑安平悄悄跟了过去,便听几个入厕权贵与家老书吏们正在厕中笑成一片。“每人向这狂生撒一泡尿!如何?”“妙!尿呵!都尿啦!”“尿!”“对!尿啊!哪里找如此乐子去!”“老夫之见,还是教几个乐女来尿,小子死了也骚一回!”便听轰然一阵大笑,茅厕中便哗啦啦弥漫出刺人的骚臭……
郑安平走进了大厅,径直对魏齐一个跪拜:“百夫长郑安平,求丞相一个小赏!”
“郑安平?”魏齐醉眼朦胧,“你小子要本相何等赏赐?乐女么?”
“小人不敢!小人只求丞相,将那具尿尸赏给小人!”
魏齐呵呵笑了:“你,你小子想饮尿?”
“小人养得一只猛犬,最好生肉鲜血,小人求用尸体喂狗!”
魏齐拍案大笑:“狂生喂狗,妙!赏给你了,狗喂得肥了牵来我看!”
就这样,在权贵们的大笑中,郑安平堂而皇之地将血尿尸扛走了。
王稽脸色铁青,突然问:“范雎死了没有?”
“自然是死了。”郑安平一声叹息,“丞相府第二天便来要尸体,在下只给了他等一堆碎肉骨头,又将那只猛犬献给了丞相方才了事。”
“天道昭昭,魏齐老匹夫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