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口一词的说:“这下秦国真要完了!”聚集在各老白氏渭风古寓里的巨商大贾们立即彻夜会商,秦国将如何对待山东商人?我等是走是留?说来说去,莫衷一是,楚国大商猗顿家族的总掌事猗茅拍案激昂道:“秦国灭亡,便在眼前!秦人久处西陲,杀戮掠夺成性,犹比戎狄过之!自知灭国在即,秦人必将要大掠我六国商贾,以做远遁大漠之准备。猗茅料定:旬日之内,秦军便会突然封锁国界,并将我等财货强行抄没!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字:走!立即便走!便是这句话,信不信由得尔等!我这便回去收拾,天亮便离开咸阳!”说完拔脚便走,众人竟是一片愣怔。
愣怔片刻,巨商大贾们竟是“哄嗡!”一声猛醒过来!对呀,危邦不可居,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要真让猗茅说准了,几代辛苦积累的财富甚至身家性命,岂不都要付之东流?思念之下,便是脚步匆匆离去。顷刻之间,便闻长街车声辚辚,关闭店铺、盘点货物、雇佣车辆,整个尚商坊立即紧张起来。一夜之间,咸阳的车马价钱猛涨了十几倍!许多居住在国人区的老秦人,也被山东商贾们夤夜请来做力伕,一个时辰便付一金,老秦人第一次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这些山东商人们疯了么?好好的钱不赚,跑个甚来?更有一奇,山东商贾们紧急出手豪宅、店铺、酒肆等一应搬不走的物事,一夜之间,一座六进府邸竟跌到了十金的谷底价!饶是如此,秦国商人也不敢买,工匠市井之民更是不敢买。如此一来,急得山东商贾们越发认定秦国就要动手了,这些老秦人如何敢与官府争夺?心头滴血也没有办法,只好纷纷求人看管,心中却只存了个全当被劫了的念头。一时间人声鼎沸灯火煌煌,车马如流,竟塞满了通往咸阳四门的长街大道,最是繁华富庶的半个咸阳顿时大乱了起来。
尚商坊是咸阳的财富中枢,这一番天地翻覆的大折腾,立即惊动了新任泾阳君兼领咸阳令嬴显,夤夜飞马来到丞相府紧急禀报。魏冄一听大急,便要立即封闭咸阳四门。嬴显却是沉吟道:“兹事体大,还是禀报太后定夺为好。”魏冄恍然醒悟:“言之有理,立即进宫。”二话不说,立即出门上马,两骑便向王宫飞驰而来。
东偏殿大书房里,宣太后正在与秦昭王论说六国大军陈兵函谷关的险情,要年轻的国王儿子拿个主意出来。这便是宣太后,虽然秉持国政,却是每逢大事都要这个最终将亲政的儿子先说话,仿佛她自己并没有主见一般。秦昭王寡言多思,却只一个字:“打!”“打容易。”宣太后皱起了眉头,“如何打法?谁个为将?谁个辎重?发兵多少?成算几何?想过么?”秦昭王摇摇头:“个算谋划,要与大臣将军商议再定。我只知老秦人一句老话: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宣太后笑了:“有个与大臣共商的计较,有老秦人骨气,这便是正主意了。”
猛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几乎同时传来一声内侍长宣:“丞相泾阳君紧急晋见!”
宣太后霍然站起:“快请他们进来。”
及至二人大步匆匆进来,泾阳君将事由一说,宣太后便问魏冄:“你是丞相,可有个主意?” 魏冄一路思忖,已经有了主张,立即便是一拱手:“臣以为:山东商旅大举入秦,乃两代变法之大功,绝不能毁于一旦。为今之计,只有强留:立即飞檄封锁函谷关,出得咸阳的商旅车队全数追回,派兵看管;待大战结束后,国府可给一定赔偿,山东商贾自然安定。我只一句话:一定要留住外商!请君上太后定夺。”
宣太后明亮的眼睛不断的闪烁着,倏忽盯住了秦昭王:“国君以为呢?”
秦昭王摇摇头:“丞相做法,似有不妥。只是,骤然之间,我也没有成算。”
宣太后眉头一挑:“此事刻不容缓,不容细细计议,我便拿主意了:立即大开四门,欢送山东商贾出秦。丞相府与咸阳令多派吏员征发咸阳牛车,进入尚商坊,无偿为商贾装载运货。咸阳国人做商贾劳役,一律不受金钱。商贾所留府邸,一律由官府看管,商贾但归,立即归还。其余事宜,循着这个章法便是。”
“太后妇人之仁也!”魏冄大急,“只怕六国商人要卷起钱财溜之大吉了!”
泾阳君却是慨然响应:“太后之言振聋发聩,嬴显以为可行!”
“好!这是长远大计。”秦昭王也恍然醒悟。
“一句话:留人要留心!”宣太后重重的补了一句。
“也是一法。”魏冄素来果敢利落,“左右是要留人,走!立即分派做事!”大手一挥,便与泾阳君风一般去了。
大约两三个时辰之间,咸阳竟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咸阳令的官印大告示张挂四门,有吏员在告示下反复宣讲:“大秦开商路,来去自便!国人得为外邦商贾多方便利,趁火打劫者、浑水摸鱼者,当即治罪!”与此同时,官府吏员带领的大队牛车进入尚商坊,山东商贾只要报个数目,便立即如数领到牛车,商贾若无人驾车,则官府派出仆役驾车,申明无论多远一律送到;如不放心秦人驾车,商贾便可自驾,官府奉送牛车。所有的商贾府邸、店铺、酒肆,都由官府吏员与商贾两厢清点登录,官府立即封闭并派兵看管,申明商贾但归立即归还!不到两个时辰,混乱鼎沸如临大劫难的尚商坊便井然有序了。
世间事也忒是怪,如此一来,山东商贾们倒是踌躇难决了。秦国已经是天下最大最稳定的市场,秦人重农战,但对山东商贾却是秋毫无犯,诚实交易,言不二价,更无赊欠赖帐,官府购物更是利落,只要你货好,便不讲价钱,盐铁兵器等大宗买卖尤其如此。山东商贾们当初蜂拥入秦,图的便是这天下最大利市,如今要打仗,便要席卷而去,本来就是人人心疼,只怕秦国趁势劫掠,才忍痛割爱罢了。如今,秦国官府竟是不拦不挡,还提供方便,担保你留下的府邸店铺原物奉还!想想山东六国,也不是没有过商贾逃亡风潮,可有一国有这等做派?这等气量?思忖之下,竟有大半商贾立即便不走了。尤其是周、宋、薛、卫、中山等中小邦国的商贾们以及草原胡商,本国与秦国素无恩怨,本来就不想走,一看秦国官府作为,立马便卸车下货。更有心感秦人厚道者,竟是立即重新开张,纵无买卖,也给秦人一个面子了。六国商贾却是不同,本国要与秦国交战,那些由官府权臣出资的商家便坚信秦国必亡,自然还是走了。真正的六国私商,除了一些与本国官府过从甚密,对秦国素有成见,又对秦国强横暴政深怀怨怼的爱国义商,譬如楚国猗顿家族,自然是要走的了。除此之外,纯粹的商贾倒是十有八九都留了下来。
一场商贾逃亡风潮,虽然在一夜之间神奇地平息了,但恐慌却并没有真正过去。毋宁说,秦国朝野的不安,恰恰是从这时才刚刚开始。
各县县令飞马报来了民众的骚动:埋藏粮食,坚壁财货,已经成为风潮;河西高原靠近魏国赵国边界的民众,已经开始络绎不绝的逃向关中;山东六国来的垦荒新移民最是恐惧,早已惶惶不安的向深山老林逃兵祸了;关中的老秦人虽然没有大的骚动,却也是纷纷请战,各大家族的族长族老们不断到县府打问战事,与已往战事前的激昂请战相比,竟是忡忡忧心。最震动朝野的,是郿县与下邽赫赫有名的老秦骑士部族——孟西白三族 已经举族成兵,连老翁女人孩童也在竞相准备各种各样的木棍铁器,准备血战六国!一片恐慌,一片骚动,一片惨烈,这在秦国是前所未有的,即或在秦献公时魏军进逼华山,老秦人也没有过如此震撼。
魏冄接报,立即与宣太后商议,以秦昭王名义发布了《告秦国朝野诏书》,历数秦国战胜兵威与国府全力一战的强硬决心,末了诏告朝野:“本王与丞相将亲统大军迎战,必能一战大败六国乌合之众!国人尽可各安其业,无须私组兵卒,无得惶恐出逃,但有散播流言,乱我民心者,决以律法治罪!”这份诏书快马兼程送往各县,县令县吏立即全数出动,到山野村庄宣读诏书,安定人心。
旬日之内,秦国民众大体安定了下来。知兵者却又立即纷纷上书举荐统兵大将,对诏书中提到的“本王与丞相将亲统大军迎战”,竟是不置可否。老秦人久经大战,几乎每个家族都有成百上千人曾经战死,对打仗再清楚不过,知道那是国君安定人心而已,一个不到二十岁刚刚即位两年且从来没打过仗的秦王,谁能指望他亲统大军?纵然亲统,也是壮壮声威,谁又能指望他果真战胜?假若这个秦王是秦献公或者秦孝公,那谁也不会担心,毕竟他们是骑士君王,是鲜血中滚爬出来的猛士啊。在崇尚耕战公战为本的秦国,民众有着浓厚的议兵传统,军队战力、将领才能、兵器长短、每次大战的经过,但凡稍有阅历者都能说叨一番。辄遇战事,民间知兵之士都会上书国君,或出谋划策,或慷慨请战。虽说这些上书未必件件有用,但却确定无疑的渗透着民心民气对这场战事的信心。目下竟是纷纷举将,便是民众窥透了其中要害——秦国目下没有大将担纲!在大战连绵的战国之世,名将便是邦国长城,没有名将,朝野之心便立即悬到了半空,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惟其如此,朝野关注的第一件大事便是选将。
民众急,咸阳宫更急。调兵遣将这件根本大事,在大军压境的消息传来之日,便立即提上了议事日程。可说了几次,却都没有定见。《告秦国朝野诏书》发出后,宣太后立即召来丞相魏冄,来到秦昭王的东偏殿书房连夜会商,说了一时,连庶民举荐的隐士都算了进来,竟还是拿不定主意。
沉默良久,魏冄慷慨请命:“我便亲自统兵,白起为副将,丞相府交樗里疾处置,似为万全之策!”说起来,魏冄堪称文武兼通,且秉性雷厉风行,似无不可。然则丞相总摄国政,要将千头万绪的事体归总理顺并支持战场,也是同等要命的事,若他去统兵,年迈的樗里疾能担得起这昼夜操劳么?如此一想,秦昭王便没有说话。
宣太后淡淡笑道:“你久在文职,没有统兵阅历,也还真不是上佳人选。”
“有白起统兵作战,我只全权谋划,当有胜算!”魏冄倒是颇为自信。
“国君说呢?”宣太后依旧是淡淡的笑着。
秦昭王一直在转悠思忖,此刻抬头道:“看来也只有如此了。否则,便是樗里疾与白起搭帮,樗里疾打过仗,再有白起冲锋陷阵,当无不妥。”
魏冄立即摇头:“不行不行,今非昔比,樗里疾二十年前打过几仗,如今只怕对军营都生疏了,再说骑马都艰难,还打仗?”
“这倒不须担心,当年孙膑打仗,还不拄着木拐坐着轮椅?”宣太后笑着,“可打完这一仗呢?秦国老是没有大将之才,也还真是个事了。”
“太后究竟何意?直说便了。”魏冄听出了宣太后有弦外之音。
“我看,就白起!”宣太后倏忽一脸肃然,“自先王暴逝,白起的作为、本领、军中声望,谁都明白。我看是个大大的将才!无非是年轻了一些,不到三十岁。可孝公即位多大?二十四岁!商君入秦多大?二十六岁!苏秦张仪出山多大?也是二十六七岁!秦国要后浪推前浪,便要靠这些英年大才。无论是你魏冄,还是樗里疾,都可为将,也可能战而胜之。可是啊,秦国就还是有相无将,瘸腿!若让白起独当大任,一旦大胜,便有了一个最年轻的大将,秦国也就浑全了!不是么?”
话音落点,魏冄便“啪!”的拍案:“太后说得好!我就看好白起,只怕太后信他不过,才想做张虎皮。有太后这番话,魏冄给白起坐镇催粮了!”
“母后自是好意。”年轻的秦昭王却皱起了眉头,“然则,万一白起……”竟硬生生将“落败”两个字吞了回去。
宣太后眉毛一挑:“战场就是个血海夺路!能没个风险?当年商君收复河西,捷报未传,孝公连举国西迁都准备好了。六国百万大军,秦国最多二十多万,谁敢说谁带兵就一定能敲起得胜鼓了?”
“那好,就白起了。”秦昭王叹息一声,“愿他当真是颗将星了。”
正在这时,老内侍疾步匆匆走进,竟是上气不接下气道:“禀报我,我王,太,太后,左更,白起,殿外,候,候见……”
“都办事老手了,几步路慌个甚来?”魏冄大是不悦。
老内侍缓过神来急促道:“非是在下慌乱,左更白起昏倒在宫门了!”
“鸟!不早说!”魏冄怒吼一声早已经拔步冲出,片刻之间,便将一个风尘脏污的甲胄将军揹了进来。宣太后连忙上来招呼着放到了秦昭王的坐榻上,一看白起面色苍白瘦削,嘴唇青紫,素来干净黝黑的脸膛竟是胡须杂乱虬结,衬甲布衣上似乎还有斑斑血迹,宣太后不禁便是心中一惊!此时,太医已经被秦昭王传来,上前查看片刻便道:“将军疲惫过甚,谅无大碍。老夫一针,再饮得三两盏凉茶便好。”说罢利落出针,一支闪亮的银针便捻进了白起手腕尽头的神门穴,随着银针捻动,眼看着白起的眼睛便睁开了一条缝隙。
“快,凉茶。”宣太后竟亲自接过侍女捧来的陶壶,右手极是利落的单手托起白起肩膀,左手陶壶已经到了白起皲裂的嘴唇边。只听“吱噜——”一声长响,一大陶壶凉茶竟长鲸汲水般空了。宣太后刚说一声“再来大壶!”白起已经翻身坐起,侍女茶水正到,白起接过大陶壶又是顷刻饮干,片刻之间,精神竟是大为抖擞。
“白起唐突,参见我王!参见太后!参见丞相!”一如既往,白起依然虎虎生气。
宣太后舒心的笑了:“白起啊,没事便好。别急,先坐下,慢慢说了。”转身又吩咐侍女,“叫厨下立即做一大盆炖肥羊来,鲜辣些了。”回身便是一声唏嘘,“白起啊,急难处总是有你,倒是教我想起了燕山……”大袖一抬,竟是遮住了满眼泪光。
倏忽之间,白起大是感奋:“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大军压境,探敌定策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