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尝君,我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对劲儿?”鲁仲连分明有些不安。
“咳!由他去了。”孟尝君闭着眼睛长叹了一声。
“不对!”鲁仲连突兀一句,已经霍然起身,“我去驿馆!”说话间人已快步出门。
大约三更时分,昏昏入睡的孟尝君被叫醒了,睁开眼睛,一脸汗水面色苍白的鲁仲连却站在榻前。孟尝君从来没有见过赫赫千里驹如此失态,不禁便跳起来一把拉住鲁仲连:“仲连!出事了?”鲁仲连咬着牙关一字一顿:“燕国特使,被齐王杀了。”
孟尝君一个踉跄几乎跌倒:“你,你,再说一遍?”
“燕国特使,被齐王杀了。”鲁仲连扶着孟尝君坐到榻上,“一副白布包裹尸身,写了‘张魁第二’四个大字,让侍从将尸体拉回去给燕王看。”
孟尝君久久沉默了。
“田单回来了。”鲁仲连低声道,“他说,齐王已经断了齐国最后一条生路,劝孟尝君尽快离开临淄,回到薛邑去。”
“仲连,跟我一起走吧。”
“不。”鲁仲连摇摇头,“我还要到蓟城去,给乐毅一个交代。”
“田单呢?”
“他要安顿族人,转移财货。”
孟尝君长叹一声,泪水夺眶而出:“田齐社稷,生生要被葬送了么?田文身为王族子孙,愧对列祖列宗哪!”鲁仲连无言以对,转身对守在门外的冯驩低声道:“收拾车马吧,天亮前出城。”冯驩一点头便去了。当临淄城头的刁斗打响五更的时分,一队车马悄悄地出了南门。在旷野大道的分岔处,一骑飞出车队,便向东北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四、乐毅临机入咸阳
当鲁仲连风尘仆仆进入蓟城时,乐毅却已经南下了。
特使的尸身运回蓟城,燕国朝野哗然,连日之间“讨伐暴齐!雪我国耻!”的请愿民众潮水般涌向王宫,请战血书竟一幅幅挂满了宫门车马场。燕昭王召来乐毅,指着在秋风中猎猎飞动的血色旌旗,脸上竟绽开了难得一见的笑容:“齐王有大功与我也,亚卿以为如何?”乐毅慨然道:“国人感愤,用兵正当其时!”燕昭王一拍掌道:“好!一个月后发兵!”乐毅摇头道:“臣请南下秦国,来春发兵。”燕昭王思忖良久,长吁一声点头道:“还是亚卿思虑周密。齐为大国,燕国吞不下来也。”
于是,在朝野请战的愤怒声浪中,乐毅却悄悄地离开了蓟城。
合纵攻齐,这是乐毅的长期谋划。燕昭王复仇心切,曾经几次要单独发兵,都被乐毅婉转而坚定地劝阻了。乐毅认为:齐国灭宋后已经成了国土堪与楚国匹敌的广袤大国,论起富庶,更是楚国远远不及,更兼有六十万大军,燕国绝不能卤莽从事;春秋战国以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比比皆是,以燕国之力,独对齐国尚且艰难,又何堪背后偷袭?要攻齐,就必须联络五强,天下共讨之!否则,宁可不动而等待时机。几经碰撞,燕昭王终是渐渐接受了乐毅的主张,虽然对他国分一杯羹总是耿耿于怀,却也终究不失清醒,一直在耐心等待。于是便有了燕国的再三退让,包括灭宋时燕国大将无端被杀而燕昭王反而忍辱请罪,便在这近二十年的等待中,齐国终于成了天下侧目的独夫,燕国也通过各种秘密通道完成了与各大战国的秘密盟约。攻齐的所有障碍几乎都扫除了,单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如今,这个时机也送上门来了。
可是,这里缺少一个最要紧的环节——燕国秘密合纵,没有纳入秦国。
这是乐毅精心安排的有意疏忽。
秦为天下最强大战国,按照实力,秦国单独进攻齐国完全可大获全胜。可是,秦国却从来没有进攻齐国的谋划。寻常人难以揣摩其中究竟,乐毅却看得分外清楚。自从苏秦发动了六国合纵抗秦,张仪创出了连横应对,齐国一直都是纵横之争的中心点。秦国连横,首先争取的便是齐国。六国合纵,主要争取的也是齐国。其所以如此,一则因地,二则因力。因地,是齐国地处东海之滨,与秦国相距最远,少有兵戎相见。因力,是齐国在摧毁魏国的霸主地位之后,隐隐然便是山东六国之首强,只要齐国稍有游离,不做抗秦阵营之中坚,合纵对秦国的威胁便始终不是根本性的。正是基于这样一个历史渊源,齐国对秦国始终没有中原五国那般滴血之恨。于是,齐国在河外大战中弃联军于不顾而径自灭宋,又在秦军潮水般攻势前丢弃联军而保存实力。有此背弃盟约之举,齐国从此便与中原五国反目,成了天下独夫。虽则如此,秦国却没有趁势攻齐,而是将兵锋直指魏楚两个老对手。更令人乍舌的是,就在齐国为天下所不齿的时刻,秦国与齐国约定了共同称帝——齐湣王东帝,秦昭王西帝。
乐毅清楚地记得,当这个消息传到蓟城时,燕昭王惊讶得连呼“咄咄怪事!咄咄怪事!”乐毅却是淡然一笑:“燕王莫急,此中却是大有玄机也。”“玄机何在?”燕昭王摊着双手连连摇头,“这分明是东西两强夹击天下嘛!”乐毅也摇摇头笑道:“秦国要在燎炉上烧烤齐国,田地却以为是雪中送炭呢。”燕昭王默然良久,恍然大笑:“好好好!但愿田地烤个焦黄了!”可惜的是,这条老谋深算的妙策却被苏代与鲁仲连破解了,齐湣王田地竟是破天荒地英明了一次,连忙诏告天下取消了“东帝”之号。
值得玩味的是,齐国一取帝号,秦国便也悄悄地恢复了王号,“西帝”也消失了。
这起匆匆掠过的两帝风潮,使乐毅真正看准了齐秦两大国的微妙所在。在燕国秘密联结攻齐力量的谋划中,乐毅始终主张不要急于与秦国说破。燕昭王大是不解:“秦为最强,合与不合,皆当早见分晓,等事到临头仓促说秦,秦国若责我怠慢,又岂能与我合兵?”当时因有他人在场,乐毅只是笑道:“燕王毋忧,此事有臣斡旋便了,保得万无一失。”也是燕昭王深信乐毅,竟是从此不再过问。
目下,攻齐时机已经到来,秘密联兵也已经就绪,只要将秦国这只最大的“黄雀”拉进联盟,便没有后顾之忧,届时爪牙齐举,自能一举捕获齐国这只大蝉!虽说乐毅满怀信心,但也有几分忐忑。毕竟,邦国大计只有落到实处才是真的成功。短短几年,秦国陡然扩张了两个大郡,河内郡六十余城,南郡四十余城,就实力而言,比齐国吞灭的宋国大两倍还有余!更不要说秦国消化新国土的能力比齐国强出了几倍。当此之时,秦国会不会突然产生独灭齐国的雄心?若是秦国有此图谋,燕国的复仇大业便几乎肯定是付之东流了。
这是乐毅唯一的担心。
由于河内已经成了秦国新郡,一过洹水 北岸的宁城要塞,便进入了秦国地界。这宁城本是春秋晋国宁氏封地的北界要塞,叫做宁邑,现下已经被秦国改名为安阳 ,成为燕赵两国进入秦国的第一道关口。勘验过使节关文,已是暮色时分。尽管秦国的这座新安阳整肃异常,乐毅也没有在安阳歇息,而是马不停蹄地直奔函谷关。凭着河内郡守发给特使的特急通行大令,乐毅在五鼓时分便进了函谷关。出了长长的函谷又过了华山,便是关中腹地,乐毅下令车马缓辔,一路徐徐观察西进。路过栎阳与蓝田,乐毅特意停车道边,留心遥望了这两处的山川地势,良久方去。秋阳衔山之时,便匆匆进了咸阳。
在驿馆驻扎停当,一番梳洗用饭之后,乐毅立即乘着一辆垂帘缁车向上将军府而来。
在秦国君臣之中,乐毅最熟悉的,应当说还是宣太后与秦昭王母子。可是,乐毅却不愿意直接晋见太后与秦王的任何一位,而宁可先见只有一面之交的白起。虽说只有一面之交,但乐毅对白起却大是激赏。燕昭王曾与臣下议论评点天下名将,感慨吴起之后再无赫赫名将,乐毅却道:“以臣观之,不出二十年,秦国白起将成天下战神也。”那时侯,白起还没有打河外大战,军职也还只是个左更,连上将军还没有做,天下还没有几个人知道白起这号人物。乐毅的突兀评判,竟使燕国朝堂轰然大笑了好一阵。可乐毅却坚信自己的眼光,白起每打一仗,乐毅都会通过各种途径聚拢秘报,精心揣摩白起的打法,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然后,乐毅便自己做白起替身,为他谋划下一场大战目标与具体打法。十几年下来,乐毅惊讶地发现:在兵锋所指的大目标上,他与白起竟是惊人地一致。而在具体打法上,则每每不同。更要紧的是,乐毅对白起的秉性操守做了多方秘查,认定白起是个本色英雄,是个响当当的阳谋人物,与白起交往犹如痛饮老秦酒——不粘不缠,清冽醇正,力道灌顶。
上将军府邸坐落在王宫之南的正阳街,林荫夹道,石板铺路,点点灯火中幽静异常。虽然也有车马进入,但绝然说不上门庭若市。乐毅目光敏锐,在打开车帘的窗口已经看得分外清楚,进出府邸方向的几乎都是各种军职官员,鲜有高车骏马的重臣权贵,要在他国,只怕恰恰要来个颠倒。到得府前车马场,驭手将车停在一片树影里,便下车走到廊下一名带剑军吏前低声说了一阵,那名军吏便匆匆跨进了粗大的门槛。
片刻之后,军吏又匆匆出来,领着垂帘缁车轻盈地进了偏门。
“客来远方,不亦乐乎?”缁车刚刚拐过影壁,便听道旁树影下一声浑厚的秦音。
“今我来思,行道迟迟。”乐毅听得“不亦乐乎”四字似乎有双关之妙,以为行伍出身的白起也风雅起来,便按照士子唱和之礼,在车上吟哦一句,便下车当头一躬,“燕国亚卿乐毅,参见上将军。”但凡风雅之士,莫不讲求礼节,乐毅官职爵位比白起低了几级,更兼身负秘密使命,自然不敢托大。
白起本是布衣短打兴冲冲而来,突兀见乐毅大礼相见,大是惊讶,连忙快捷一扶不禁便失声笑了:“白起村夫行伍,将军如此风雅大礼,却是扫兴了。”
“上将军引经据典,乐毅安敢怠慢?”
“鸟!听人说过,胡诌一句!甚个引经据典?”话音落点,两人便同声大笑起来。白起拉起乐毅便道:“走!我有老秦酒,醉翻你老哥哥!”乐毅笑道:“我带来几桶燕赵酒,也不差。”说着笑着便过了两进庭院,来到第三进正厅。
朦胧月光之下,乐毅却见这偌大庭院除了北面正厅与西面一排厢房,便只有一片水池,水池岸边便是一片沉沉松林,池中一座高大的石山嵯峨矗立,竟逼得一池绿水成了蜿蜒绕山的小溪,与松林边几张硕大的石案与点点石墩相照应,粗犷简约中弥漫出一股阳刚雄浑之风。乐毅不禁高声赞叹:“凛冽清爽,好个上将军莫府。”白起却道:“都是村夫,谁也不会雕琢,便成了这副模样。”说罢恍然转身,便是一嗓子高喊,“荆妹快来。”
话音落点,一个脆亮的声音便飘了过来:“来了!没咥饱么?大呼小叫!”随着声音,一道身影便从沉沉松林中倏忽掠到面前。
“荆妹,这便是乐毅将军。这是荆梅,我妻。”
“怪道疯喊呢。”一头细汗的荆梅男子般一拱手,“见过将军,你老挂在白起嘴边呢。”
乐毅一打量这个身着黑色劲装在月光下目光晶亮英风飒爽的荆梅,便知这个女子决然不是寻常人物,拱手之间不禁由衷赞叹:“龙将虎女,当真天作之合也。”荆梅红着脸便是一笑:“叫我来定是要酒了,我去拿便了。”说罢转身,竟是倏忽不见人影。乐毅笑道:“好身手!只怕万马军中也难选几个了。”白起道:“直人急性子,我也拿她没办法。走!厅中坐了。”乐毅便道:“明月当头,松林在侧,入厅做甚?”白起大笑:“对劲!没人时我也好在这里猛咥。”
正在两人大笑之时,便见一个奇怪的身形袅袅娜娜飘了过来。走到近前,却是荆梅——两手提着四只酒桶,头上顶着一个大盘,两边腋下夹着两只大皮袋,双肩上还立着着两摞大陶碗!乐毅惊讶地呀了一声,站起来便要接手,却听荆梅笑道:“毛手毛脚,谁也别动。”便见酒桶落地皮袋落桶陶碗落袋间,两手已经端下了头顶的大盘,利落出手,石案上竟在片刻之间琳琅满目,端的令人眼花缭乱。
乐毅一看,石案上是四个大陶盆,两盆油亮黑红的酱牛肉块两盆干菜饭团,两盆蒜拌苦菜,四只陶碗的酒已经斟得只差了溢将出来,两碗小蒜两碗果醋与几双长大的竹筷,分明是满荡荡一案军食。白起一伸手道:“乐兄请入座了。”荆梅笑道:“白起就好这大案军饭,乐兄便将就些了。来,坐对面。”原来这石案四尺余宽六尺余长,全部盆碗都摆成了一边一份,中间空阔地带便是蒜醋与一大盆绿菜羹,两边案头各蹲着两只红木酒桶,两人对坐一案,倒真是比那单案分食别有一番气象。乐毅原是名将世家,虽然也豪爽洒脱,但在饮食起居礼仪与约定俗成的诸般讲究方面却从来循规蹈矩,在燕国是有口皆碑的风雅“儒将”。今日乍见身为大良造上将军的白起竟是如此朴实率真,不禁便大是感喟:“唯大英雄真本色,上将军之谓也。”白起搓着手红着脸呵呵笑道:“荆妹与我,都不耐繁琐周章,实在咥饱便是,甚个英雄来了?”
“乐兄,来!”荆梅笑着捧起了一只大陶碗,“我与白起敬你一碗,洗尘!”
“好!干了!”乐毅与两碗一碰,便汩汩大口饮尽,包揽不住的酒汁竟顺着嘴角流进了脖子,撂下大碗便是一脸绯红,“快哉快哉!谢过荆梅。”
荆梅便是一笑:“我便走了,你两个放开喝,醉了有我。”说罢竟风一般去了。
“上将军府中,不用仆役侍女?”乐毅终于忍不住将憋在心中的一句话问了出来。
“咳,”白起边斟酒边说,“太后赐了一大拨仆役侍女,可荆妹只让人家打理杂务,我与她的所有活计都是自己做,不让仆役侍女插手,我也拿她没治。亏了她还利落,我也没个讲究,便是这般了。太后笑我是随妻而安。乐兄你说,我能不让她做?”素来不苟言笑的白起,说起荆梅竟是破天荒地一大片家常话。
“有妻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