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遣队员,他们从机舱里搬运出一箱箱原封的秘密武器、电台、定时雷管和特工物资。“哈罗!你好。”严醉挥着手臂,走向徐鹏飞,两人亲切地握手,互相探视着。
从美国回来的严醉,笑嘻嘻地摸出烟盒,满不在乎地给徐鹏飞奉送雪茄,而且滔滔不绝地问这问那,仿佛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芥蒂。
“局长怎么没有来?”严醉四边看看然后发问。“你们提前到了……”徐鹏飞心不在焉地回答着,飞机上一个美国人也没有,使他感到意外。“代表团怎么没有来?”
“再过半点钟,”严醉笑笑。“他们起飞得晚。”
徐鹏飞一听,马上神色自若了。他也微笑着,殷勤地陪伴严醉,向休息室走去。休息室里,准备了茶点。他们喝着咖啡,漫谈着国外的情况。
“代表团来了多少工作人员?”
“在华盛顿出发以前,代表团团长谈过,”严醉眯着眼微笑。“代表团的任务,在于战略性的决策。代表团副团长由特别顾问担任,顾问处的名义撤销,全体工作人员转入代表团服务。为了便于联络,我也参加了代表团的工作。”“那太好了。”徐鹏飞谦逊地笑道:“今后还要多多仰仗醉兄。”
“出国一年多了,西南的情况完全不了解。”严醉看了徐鹏飞一眼,声音变低了些。“听说社会治安成问题,老头子经常生气?”
“来了黎纪纲的全能特遣队,社会秩序完成可以放心!”徐鹏飞说罢,哈哈大笑。笑罢,才缓缓问道:“有关西南工作的计划,代表团审查过没有?”
“代表团团长非常赏识老兄的才干。”严醉的语气带着恭维。“当然罗,这一回你又和老上司配上了手,哈哈哈!”徐鹏飞也哈哈大笑。“论起和美方的关系,醉兄当然在我之上。”
“哪里,哪里,”严醉接口说:“几个计划,代表团都同意了。不过……”
徐鹏飞的表情毫无变化,也不追问,虽然他明明知道这“不过”之下,还有文章。
严醉稍微停了一下,也就不再故弄玄虚,他的语调,完全成了职业性的谈话:“共产党常常说人是最宝贵的财产。在我们来说,当然要一律……”他的手势帮助着他未完的话,轻轻一挥。“可是你的计划不够严密,代表团要求特别注意机密和彻底。”徐鹏飞轻微地点点头。
“代表团的意见是六个字,”严醉傲慢地缓缓凑近对方的耳朵,轻轻说出几组单字:“提前——分批——密裁!”“何时开始?”
“越快越好。”
徐鹏飞默不作声,眼里闪露出暗自思索的无言的目光。和严醉洋洋自得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照。
窗外隐隐传来嗡嗡的响声,渐渐近了,辨别得出是飞机引擎的声音了。严醉兴冲冲地抬头望望窗外,满有把握地告诉徐鹏飞:“来了,就是这架超级空中堡垒。”
徐鹏飞还在研究着美国人的意图,他正从多方面去体会和接受,几乎是心不在焉地站了起来,和严醉一前一后缓缓走出休息室。这时,毛人凤和特别顾问的两部轿车,飞快地从他们身边驶过,在前面不远的跑道附近停下了。徐鹏飞想趋前奉陪,便加快了脚步,同时抬头望着降落中的飞机,有意无意地问道:
“代表团团长这次来华,在台湾发表过谈话?”严醉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代表团团长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最喜欢被人称为‘中国之友’。”
说话间,涂着美国标志的巨型飞机,已经滑行到眼前,银盘似的螺旋桨,扫起最后一阵尘土,飞机戛然停住了。
毛人凤和特别顾问领着献花的欢迎行列,立刻拥向尚未敞开的机舱。徐鹏飞和严醉也迈开大步,迎向前去。这时候,徐鹏飞心里已经初步构成了一个新的密裁计划,只要飞机上下来的人一点头,他便可以立刻开始执行。
漆黑的夜空,像浸透了墨汁。细雨飘零的云层缝隙中,间或透出点点红色绿色的灯火。那是在高空夜航的运输机,从云层中掠过,夜航灯,就像红绿的流星,一纵即逝。“五十七……五十八……”
寒风细雨中,守望在女牢门边的人们,避开昏黄的狱灯,在黑暗中仰头看天,仔细分辨着飞机越过高空的嗡嗡响声。“晚上比白天多。”
“嗯,今晚比昨晚更多……”
声音传到牢房深处,传到被狱灯照亮了的角落。“还在向台湾盗运!今晚上又飞走了五六十架……”说话的人,似乎发现了什么,声音变成了低低的请求:“江姐,明天写吧!”
“哦,就完了。”
江姐顺口回应着,微微地抬了抬头,又默默地用唾液润湿着手中的竹签子笔,伏在床头,继续写着。
隆隆的机声没有影响她那和往常一样平静的举动。她写完最后一行,把竹笔揩净,再把写好的纸条,轻轻折叠起来,连同竹笔,一一藏在铺位底下。然后,她整理着地铺上的东西。稻草清理得平平顺顺的,枕头下面的换洗衣服,也折叠得规规矩矩,整整齐齐,被捕时穿的那件蓝布旗袍,和一件红绒线衣,放在最上面……李青竹静静地坐在地铺上。一床薄被裹着她那折断过的,时常肿痛的腿。她的手在胸前晃动着,牵起被面的一角,细心地寻找着线头,一根根地把细丝抽出来,再把细丝并在墙头的竹钉上,轻轻地搓着。
“这么晚了,你还搓线?”
“孩子的棉帽上,少一朵花。”
江姐没有再问,默默地接过了几根细丝,陪着李青竹搓线。自从和白公馆建立起联系,她们便经常向支部提出各种建议,满怀信心地为迎接胜利而贡献自己的一切。刚才,江姐又写下了她们最近考虑到的一些事情。
“八架……又是八架!”
声音又从门边传来,在铺上躺着的战友都被惊动了。“同志们,睡吧。”江姐轻声招呼着。正要翻身坐起的战友,又都无声地躺下去了。
隔了一会,孙明霞恳求的声音,在江姐耳边轻轻出现了:“江姐,允许我提个问题再睡,好吗?”
江姐默默地点头。
“解放军,快进川了吧?”
“你说咧?”
“啊!我说?江姐,‘敌人的行动经常给我们提供消息’,你不是这样说过吗?”孙明霞深思着:“敌人慌慌张张,飞来飞去,一定是解放军快进川了!”
“明霞,”江姐伸手拍拍孙明霞的肩头。“现在,你该去睡了。”她不再多说,用目光送走了依依不舍的姑娘。
李青竹缓缓放下手里的线,把江姐冰凉的手拉进薄被盖着。
“心里的话,都写上了吗?”她低声问,深情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江姐的脸。
“都写了。”江姐抬起头来。“听说北平召开政协会议,我心里再也不能平静,真渴望听到更多的消息。”李青竹的目光,渐渐移向窗外的暗夜。轻声说着:“我们会听到的。”
“破坏一个旧中国,又建设一个新中国……”江姐荡漾的声音里,透出无限的向往:“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建设一个崭新、富强的国家,这是多么壮丽的事业!人口众多,土地辽阔,强大的祖国,强大的党!我们的革命,对世界,对人类,将来应该作出更多的贡献啊。”
李青竹赞同地点头:“你想得真远。不过,也该想啊!”
江姐又说道:“那时候,我们的担子一定不会轻的。”
牢门边掠过一个看守员的身影,轻轻的脚步声,引起了静卧着的孙明霞的注意,她一翻身便向门边走去。“江姐!”孙明霞轻快地跑了回来,惊喜地叫了声:“又有信来了。”
江姐低头亲了一下李青竹身边睡着的“监狱之花”,便迎着满脸含笑的孙明霞,站了起来。
孙明霞晶亮的眼波凝视着那张纸片。许多战友早已翻身起来,挤到孙明霞身边。还有几个人,已悄悄守住了牢门和窗口,监视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虽然她们知道今夜那值班看守员是自己人。女室的人之所以知道他,是因为每一次那看守员都把信送到女室,而从未送到其他牢房去。这时,孙明霞一把抓住江姐的手,急切地用耳语般的声音念道:“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毛泽东主席在北京向全世界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呀!同志们,我们的国家成立了!”
激喜的人们,低声欢呼着:“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静一静,听我再念。”孙明霞声音更低,人们都屏住呼吸。“全世界劳动人民欢欣鼓舞,新中国屹立在世界的东方。”“万岁,万万岁!”
一片欢乐的低呼,打断了孙明霞的朗读。战友们不断轻声喊着“毛主席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的声音,像股热流,汹涌澎湃,激荡着牢房,黑暗中,闪烁着一片晶亮的眼光。
“明霞!”江姐声音激动,招着手,让大家安静,以免惊动敌人。“你快点念下去!”
“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是——”
“一定是北京!”有人抢先说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孙明霞的声音,像使人共鸣的琴弦。“五星红旗,飘扬在天安门。”
“啊,五星红旗!”
“江姐!我们也有一面红旗呀!”
“把红旗拿出来,马上做成五星红旗。”
火热的目光,都转向江姐。等待着她的意见。
“江姐!”孙明霞急切地恳求着:“我把那面珍藏的红旗拿出来。”
“我这里有针,有线。”李青竹也欢乐地赞同着。江姐的心一阵比一阵激动……地下党的来信,在人们手里传阅着。已经读过信的人,又把目光转向牢房深处。珍藏的红旗拿出来了,在大家眼前闪着夺目的光彩。这面红旗,是那位不知名的同志——“监狱之花”的母亲,留下来的。残留着弹孔,染透斑斑血迹的红旗,被她珍藏在一床旧棉絮里。在她临危时,竟没有来得及交给自己的战友,而是在过了好久以后,人们才从她的遗物中找出来的。
当红旗在大家眼前出现时,几只拿着针线的手,团团围了上来。
“五星红旗!五颗星绣在哪里?”
“一颗红星绣在中央,光芒四射,象征着党。四颗小星摆在四方,祖国大地,一片光明,一齐解放!”
“对,就这么绣。”
尽管她们并不知道五星红旗的图案,但她们却通过炽热的心,把自己无穷的向往付与祖国。不知是谁抢先绣上了第一针,接着,许多灵巧的手,飞快地刺绣起来。热血沸腾着,把坚贞的爱,把欢乐的激情,全寄托在针线上,你一针,我一线,一针一线织绣出闪亮的金星。
红旗正中,闪现了一颗星,接着,又出现了四颗。
江姐依偎在李青竹身边,凝望着刺绣中的五星红旗,她不仅理解战友们的兴奋心情,她自己的心境,也和大家一样。但是她在胜利的喜讯中,激动而又冷静,想得很多、很远。也许此刻只有李青竹才能理解她那复杂的心情。她看见了胜利,可也看见了集中营的最后斗争。她知道,在越狱和屠杀的斗争中,必须付出多少生命作为代价。这代价,也许首先是自己,也许还有别人,但她宁愿用自己来代替一切战友,为党保存更多的力量。然而,在欢乐的战友们面前,在五星红旗面前,她什么也没有讲。
“江姐!”孙明霞双手捧起叠好的旗帜,带着无限的喜悦,走到缓缓地搓着线的江姐面前。“同志们希望你来宣布胜利的到临,也请你揭开这象征黎明和解放的战旗。”“我?”江姐笑着惊问。
“是的,江姐!就是你。”面前激起一阵热情、严肃而又诚恳的声音。
“应该是你。”李青竹等大家稍静之后,说道:“不能辜负同志们对你的信任和尊敬。”
“好吧。”江姐双手接过红旗,迎风一抖,五颗晶亮的金星,立刻随着红旗飞舞。江姐高高地亮开红旗,无畏的声音里充满着幸福的感情:“让五星红旗插遍祖国每一寸土地,也插进我们这座牢房。”
随着江姐低呼的声浪,人们严肃地站了起来,凝望着闪光的旗帜。黎明在眼前招手,人们的心正随着红旗飘扬到远方,仿佛,漫漫长夜成了过去,人们粉碎了枷锁,自由地崛立在祖国的土地上。
江姐激动的目光,转向李青竹。她发现,李青竹正把“监狱之花”抱在怀里,孩子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圆圆的眼儿,正望着欢乐的娘娘们。一阵火热的温暖,冲激着江姐的心,她不禁带着红旗,走向“监狱之花”。人们的目光,一时都亲切地转向热情迸发的江姐和天真可爱的孩子。
江姐轻轻抱起“监狱之花”,把深切的爱意,和那些自己未必能实现的理想,尽情灌注在幼小的花朵上:“孩子,心爱的孩子!你看红旗,这是你爸爸妈妈留下来的……”江姐连连亲着“监狱之花”的脸,又爱怜地凝视着孩子亮晶晶的眼睛,她似乎觉得幼稚的孩子完全能够听懂她的话:
“孩子啊,快点成长吧!叔叔娘娘们将举起这面红旗,去参加战斗,还要亲手将红旗托付给你。孩子啊,你要记着:当你长大了,当你的孩子也从你手上接过红旗那天,你要面对红旗回答——你是否为保卫红旗而生,为保卫红旗而战,为保卫红旗而贡献了问心无愧的一生。”
江姐眼里盈盈地闪动着火热的泪珠。她让孩子的嫩手把红旗抱在胸脯上。又急切地说:“孩子,孩子,你听清我的话了吗?我们多想听见你的回答啊!”江姐的脸温存地靠近“监狱之花”,又低声嘱咐着:“不管是狂风暴雨,不管是惊涛骇浪,你们一定要把战斗的旗帜,指向共产主义啊!”
“孩子!”李青竹接过“监狱之花”,激动地问:“孩子,娘娘的话,你听见了吗?”
“梆梆梆……”
急促的梆声,突然出现了。
“梆梆梆!梆梆梆!”
连续不绝的梆声,惊扰着魔窟中的黎明,在浓雾弥漫的深山野谷中四面回响。
接着,又是一阵阵急驶的汽车狂鸣。那飞快旋转的车轮,像碾在每个人心上。
“要提人?”黑牢中传来一声惊问。
一阵杂乱的皮靴,沉甸甸地踏过三合土阶沿,来到女牢门边,粗暴的声音狂喊着:“开门!开门!”
特务颤抖着手,心慌意乱地提着钥匙,不去开锁,却抓住牢门硬推。孙明霞迎着特务的声音,走向牢门,轻蔑地说了一声:
“推什么?钥匙在你手上。”
特务愣了一下,慌忙开了锁,探进身子,喊道:“江雪琴!李青竹!收拾行李,马上转移。”
“转移?”孙明霞立刻追问特务:“什么地方?”“白公馆。”特务支吾着。
白公馆?不对!孙